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134章

作者:匂宮出夢

虽然是宫廷里的重要官员,但是伯爵因为年老体衰的关系,最近经常是在家养病的,他的儿子倒是在自己跟前晃悠的时间比较多。

没想到,在今天的这种日子,他却想办法跑了过来。

那么,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呢?

已经被一连串的背叛把脑子打醒了的国王陛下,并没有自负到去相信十八年前毫不犹豫地背叛了波旁王家的迪利埃翁伯爵,会在这种境地之下突然对奥尔良家族舍生忘死忠心耿耿。

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呢?

也罢,就让见见他吧。

“让他进来。”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国王陛下轻声命令道,接着他勉强自己重新坐直了身子,以便维持着国王最后的一点尊严。

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的迪利埃翁伯爵,穿着一身绣花的宫廷礼服,以恭谨而庄重的步调,走到了国王陛下的书桌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他不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任何表情。

“陛下,我来了。”

“先生,我很高兴,您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前来看望一下我。”国王以一种刻意的平静态度看着面前的伯爵,“但是,我猜您肯定不是只想看一看我吧?”

“是的,陛下。”伯爵的语气仍旧十分恭敬,好像不知道这位国王的统治即将——或者已经——终结了一样,“我今天来,还想给您一些忠告和建议。”

即使亲身参与了推翻路易·菲利普的阴谋,但是在这位国王面前,迪利埃翁伯爵仍旧保持一贯的风度,绝不因他即将垮台而表现出任何的不逊。

作为那位先贤的后辈,他和任何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的人一样,都不会忘记他那句“形式带来内容,举止包含一切”的教导。

【“形式带来内容,举止包含一切”是法国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塔列朗的名言,寓意一位政治家要将言行和心思完全分离,无论沉浮进退都要保持风度。】

“忠告和建议?”国王陛下的语气里多了一些嘲讽,“比如您之前对查理十世说过的那样?”

在1830年,也是同样的一场“革命”,也是这位伯爵去劝说波旁王家的查理十世退位弃国的。十八年后,同样的命运又落回到了当年的篡位者身上,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呢?也许两者都是吧。

在这种略带恶意的嘲弄面前,老伯爵仍旧不为所动,他的语气仍旧十分恭敬。

“比对那位的多一些,陛下。”

“也就是说……您确实是来劝说我退位的了?”国王的声音带上了点寒意,“我就知道!”

“是的,陛下,这是我来这儿的目的之一。”伯爵仍旧低垂着头。

“好大的胆子,你这个叛逆!”回答他的,是国王的一声怒吼,他的手因为愤怒而略微颤抖了起来,“你居然胆敢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我会跟波旁们一样乖乖束手就擒吗?就算是要死,我也可以让你这样的叛逆死在我前面!你这个混蛋!”

在国王陛下的暴怒之下,伯爵仍旧丝毫不为所动,静静地站着。直到国王陛下咒骂完了之后,他才温声开口。

“此刻,您当然可以拒绝我的意见,也可以选择抵抗,您甚至还可以下令直接处死我。但是,您自己也知道,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抵抗到底,除了让您和您家族陷入到深不可测的危机深渊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作用,您自己也知道,不是吗?”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威胁一个你这么多年来自称要效忠的人!”国王又怒斥了他一声。

“并非威胁,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迪利埃翁伯爵的语气变得更加诚恳了。

“陛下,您现在还保有理智的话,您不会看不到这些事实——您现在的处境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所有人都已经背弃了您,陛下。无疑,暴民们还没有完全包围您的王宫,如果您想逃还是可以带着一些人逃出王宫甚至逃出巴黎的……可是,那样有什么意义呢?”

老伯爵的表情很平静,语气十分诚恳,仿佛以一种局外人的立场在为国王陛下分析着现在的局势,“在您逃离巴黎的第二天,新的临时政府就会成立,然后他们会发布讨伐您的命令,号召全国人民行动起来挫败您的一切行动,把您给抓回来,正如当年他们在1791年在瓦雷纳将路易十六从马车上揪回巴黎一样。也许确实还会有一些军队支持您,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能够和整个法国为敌吗?恐怕连您自己也不相信吧……”

伯爵连续不断的诘问,仿佛是在国王陛下的心口上来了一记记重击,让一时间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您这么做了,您就是在与全法国为敌,您忍心让整个奥尔良家族去面对这样的风险吗?”伯爵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他太了解这位国王了,因此很清楚怎样才能更有效地打击到这位国王最后的心理防线。“别忘了,当年就连最正统的王族也做不到这一项伟业!您难道真的想要这么做吗?”

国王没有回答,他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如果您现在宣布退位的话,您就不用面临如此之大的风险了。”在陈述完事实之后,伯爵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只要您宣布退位,新的临时政府将会保证您和您家族的安全。”

“新的临时政府?”国王马上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什么。

“是的,新的临时政府将会在您退位之后马上成立,他们将会想办法收拾这些烂摊子,并且确保您和您家人的安全。”迪利埃翁伯爵一字一句地说,“而我,现在正是代表那个政府向您提出如此建议。”

“这么说来,您早就背弃了我吗?”国王怒问,“我任命的掌玺大臣,老早就等着叛变了吗?”

“并不是很早,陛下。”伯爵的回答十分冷淡,“直到确定您的王朝已经毫无希望了之前,迪利埃翁家族都是您忠实的臣仆。对以后的某位陛下,我们也将是如此。”

国王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他好像挣扎着什么,大声反问了一句。

“如果我不答应呢?”

迪利埃翁伯爵的脸上没有兴起一丝波澜,“您如果不答应,那么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保证您在之后的安全了,别忘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国王陛下,“在外面有数万暴民,还有数千士兵,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难道您希望发生这种事吗?那么我告诉您吧,如果六个小时之后仍旧得不到您退位的消息,对王宫的总攻就将发起。所以,请您在六个小时之内做好决定。”

“你……叛徒……反贼……杀人的狗!”国王陛下大声咒骂了起来。

“陛下!”伯爵突然大喝了一声,震得国王都呆滞了片刻,“请体面一些吧!”

第184章 革命(十一)

“陛下!请体面一点吧!”迪利埃翁伯爵的这一声断喝,终于唤醒了差点就要陷入到癫狂之中的国王陛下。

在一阵抽搐般的狂乱之后,国王剧烈地吸了几个气,最后终于勉强地恢复了最后的平静。接着,他恶狠狠地看着老伯爵,大声问了一句。

“那么,我可否有幸知道,到底是谁,对我,对一个国王下了最后通牒吗?是什么人,打算把一个国王驱离出他的王国吗!”

“是一个团体,一个新的法兰西政府,陛下。”迪利埃翁伯爵回答,“一个由法兰西各个阶层达成了共识,即将推出的新政府。”

国王脸上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在嗤笑着什么,“各个阶层?你们倒是把自己当成人民了啊?你们和那些我门口的那些衣食无着的暴民究竟有什么关系?就凭你们这些无耻的叛贼,居然敢妄称自己是法兰西的代表?”

“人民总是需要一些代表的,不是我们就得是别人。综合来看,还不如让我们来代表呢。”

伯爵无视了国王的讥讽,以超然的诚恳态度回答,好像他真的不觉得自己这种贵族和其他一些资产阶级去代表人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样。

“那么,你们打算让谁来当这个头,谁来接替我的位置?”国王陛下又追问了一句。

“德·勒尔先生。”伯爵回答。

【指雅克·夏尔·杜邦·德·勒尔(Jacques Charles Dupont de lEure),1767年出生于诺曼底,最初为律师,后成为政治家,政见上属于共和派分子,七月王朝的反对派。】

国王皱了皱眉,然后才想起这个家伙到底是谁。接着,他脸色变得极其古怪,最后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你们倒是找了个好家伙!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够来接替我,哈哈哈哈!你们就让那样一个无能之辈接替我,成为法国新的统治者,开什么玩笑,几个月内他就得滚蛋!你们只是把他当成傀儡吧?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对您的这个问题我无法予以置评,因为我也不知道他能当多久的临时政府首脑,也许确实有几个月吧。”伯爵的声音仍旧那么冷漠。“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保证,只要您今天选择了和平退位,我们就可以保住您和您家人的生命,甚至保住您和您家人在法国的财产,您可以保住体面。难道这还不足以表现出我们的诚意吗?难道您非要选择那种不体面的方式吗?”

国王又皱了皱眉头,显然,对方开出的这个条件他已经十分动心了。

片刻之后,他重新开了口,语气中还是有些迟疑。

“我凭什么来相信你们?别忘了,接下来的将是一个共和国,那将是暴民们的天下!你以为你这种贵族出生的家伙能够在里面装成一个人民代表吗?简直是笑话!”

“当然不会,陛下。”伯爵的回答让他一时语塞。

“但是,您也忘记了一个事实,一个很简明易懂的事实。”

“什么?”

“诚然,法兰西即将接受一场磨难,暂时成为一个该死的共和国。但是……我深信,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并非灭顶之灾……这只是暂时的意外而已。”伯爵继续以超然的语气往下说着,“您恐怕也知道,世界上有两种共和派人士:一种希望世上没有国王,然后人人平等地享有一个国家,这是空想家;另一种同样希望世上没有国王,目的却是为了由他们的团体和阶级来统治国家——这是野心家。尽管诉求有那么一点相同,但是他们归根结底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陛下。后者最为憎恨的就是前者,所以他们会为您报仇的,他们会去把这些暴民和激进分子扫荡一空的,您就放心吧!”

他的回答让国王变得有些惊疑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会有什么革命了,”伯爵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很快,它就要结束了,虽然表面上它可能会会挣扎很久。”

“结束了?”国王不由得又复述了一遍。

“是的,这场暴乱只是一出偶然的插曲而已,诚然它会造成一些悲剧,但是最终法兰西还是会回到原本应有的轨道上——重新成为君主国家,我们只需要看着形势的演变,默默等到那一天……哪怕需要让今天兴高采烈的暴乱者们血流成河也无所谓……或者说,这样更好。”

“你投靠了波旁家族?”国王陛下总算明白了点什么。

“不,陛下,您需要再发挥一下想象力。”伯爵死板的脸上,此刻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还有哪些人适合去当法兰西的君主呢……?”

“波拿巴……”国王终于明白了,他咬牙切齿地喊出来这个词。

接着,他又大喊了起来,“原来你投靠的是他们?”

怒火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切的无力感。

他明白,现在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就算知道了所有一切那又能怎么样呢?

“谈不上投靠,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而已。同样的,您现在也需要作出一个选择……是体面地带着我们的敬意离开呢?还是继续抵抗,给奥尔良家族带来一个不可知的结局呢?现在您应该可以相信我们的诚意了吧?我个人奉劝您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伯爵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是其中的威胁含义已经表露无遗,“请快点做出决定吧,陛下。现在,您只剩下五个半小时了。”

“你!”

“如果您作出了和平退位的决定,那就请尽快到巴黎市政厅去,向法兰西所有人宣誓您的退位,而后,法国新的临时政府就将成立。”伯爵决定不兜圈子了,将一群人事先预定好的对国王的处置全盘说出了出来,“接着,我们将会派人护送您和您的家人离开法国,前往英国,在那里您可以得到最够的安全保障,远离法国的一切纷扰,这对您来说恐怕也是好事吧?”

在叙述的时候,迪利埃翁伯爵蓦地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十八年前,路易菲利普就是这样对待波旁王族的,十八年后,终于轮到他来接受这种命运了。命运,究竟何等的变幻莫测!

“请尽快作出决定吧!”抛下那一点无谓的思绪之后,伯爵最后又催促了一句,然后再也不管国王的反应,转身离开。他明白,这位先生也已经退出了他的历史舞台,再也不可能起什么作用了。

望着伯爵离去时的背影,国王动了动嘴,但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就算把他强行留了下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他任由迪利埃翁伯爵离开了。

接着,他勉强自己重新站起身来,然后拖动着疲敝不堪的身体,走到窗户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那些衣衫不整的暴民们,正欢呼雀跃着,随时准备发起对王宫的总攻。

决定已经做出了,事实上不需要考虑什么。

但是,还有几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裕,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最后再看看这片他曾统治的国土——他心里清楚,不管答应不答应迪利埃翁伯爵带来的建议,此生他都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再踏足于这片国土了。

他的王朝就这样死了,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就算有万般不甘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然而,望着窗外的那些暴民,他仍旧有一股说不出的愤怒。

“我不是死在你们手里的!”仿佛是为了跟谁辩解似的,国王陛下大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是的,他的王朝,并非死于窗外的这些暴民之手,而是死于那些按兵不动甚至倒戈的军队之手,死于那些置身事外的国民自卫军之手,死于那些背叛了他的资产阶级和贵族以及官僚之手。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是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他已经不想再抵抗下去了,一个人是无法和整个国家为敌的。

他抬头看了看依旧阴沉着的天空,将视线投向了那无尽的苍穹,然后,他好像看见了几道幻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的幻影。

“父亲,对不起……我失败了……”七十五岁的老人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声地哭了出来,哽咽着向不幸陨难于大革命中的父亲道了歉,为自己丢掉了父子两代人谋夺王位的宏愿而道歉。

父亲的幻影严厉而且饱含责备,宛如六十年前一样。

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老泪纵横。

“没关系的,哥哥。”他突然好像又听到了什么。

“阿德莱德,阿德莱德!”他又睁开了眼睛,然后惶急的重新看向天空,他的妹妹正对他微笑着,口唇轻动,在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