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133章

作者:匂宮出夢

首相的声音,里面透出了十足的诚挚,这是他一直放在心中想对国王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如今也能够借着机会一吐为快了。

“如果我被解职,能够让您的宝座多持久一段时间,我肯定是十分乐意的,因为这将是我对您给我的信任和重用的最好报答。但是,我想告诉您的是,现在即使您这样做也晚了,民众的怒气并不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他们已经厌倦了您和您的王朝了。陛下……我们都已经到了落幕退场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也许是因为百感交集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平素的镇定几乎已经荡然无存。

“陛下,即使如此,您统治的时代,仍旧是一个不错的时代。它替法国扫清了旧日的阴影,舔平了那二十年的伤口,赶走了已经完全不合时宜的波旁王族们……我相信,即使一时的愤怒会让人人对我们恶言相向,历史终究还是会给您和我们以公正的评价的,我会静静地等到那一天。”

说完之后,他有些哽咽地收住了口,伤感地垂下了目光。

这位极有文学素养的人,这位写出了《从查理一世到查理二世的英国革命史》的兼职历史学家,留在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番话,虽然哀婉倒也不失气度。并非是军人出身的他,无法说出像之前苏尔特那般刺耳的咒骂,却同样能够触动他的国王。

“历史的评价吗?”国王苦笑了一声,“也就是说,您觉得我现在所能期待的,只能是历史的评价了吗?”他的声音十分轻柔,既好像是在安慰这位前任首相,也好像是在催眠自己。

突然,他剧烈地爆发了,最后的勇气此时在他的头脑中仍旧占了上风。

“不……不行,我还不能放弃!您知道为了得到这个王位,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吗?如果我就这么放弃了,我的父亲会怎样看我,我的家族会怎么办!”

首相不再说话,只是再度恭谨地朝国王陛下行了个礼,接着他转过身去,无视了旁边仍在大喊大叫的国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

随着时间的推移,聚集在王宫外的暴乱者们越来越多,他们已经对王宫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整整一夜他们都在王宫外喧哗着鼓噪着,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似的。

就在这一片恐怖的吼声当中,一位宫廷内的廷臣走了出来,在卫兵的护送之下,他走到离暴民的阵线不远的地方,然后大声喊叫起来。

“先生们,请你们冷静一点吧!陛下已经倾听到了人民的呼声了!他已经解除了基佐先生的职务,重新任命莫莱伯爵为首相,现在王国的政府已经被更迭一新!大家都请回家吧……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陛下过后绝对不会追究今天的事的,绝对不会!政府之后一定会锐意革新,为全法兰西人民谋求福祉!”

他的喊话,在初时得到了一片惊愕。

国王已经认输投降了吗?他已经撑不下去了吗?

然后,理所当然的,这种惊愕慢慢变成了哄笑。

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觉得只要换一个首相就能了事!

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将廷臣声嘶力竭不断重复的喊话声完全给淹没了下去。

“先生,请您回去,给里面的那位德·奥尔良先生回句话吧!”一位起义代表高声回话,“他的耳朵可能不大好使了,以至于都听不清人民的呼声!我们不是要哪个首相下台,不是要哪个大臣下台,我们要的是……”

他故意停了一下。

“打倒国王,”旁边的人欢呼着回答,“法兰西共和国万岁!”

“打倒国王,法兰西共和国万岁!”这个口号此起彼伏,直入云霄。

喊声越来越大,欢呼的人越来越多。国王的让步让他们彻底看清了这个人此时的虚弱,也更加明白他已经完了。

第182章 革命(九)

“国王陛下已经心惊胆战,撤换了首相想要和人民求和”的消息,顷刻间就在围攻宫城的造反者中间传了个遍,包括正混迹在这群革命群众当中的夏尔。

不同于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并没有多少欢呼雀跃的情绪,而是仍旧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宫城,慢慢在心里琢磨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现在正在一块被自己人抢下的小小地盘上,倚靠着一棵树休息着,眺望着远处的王宫。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在2月23日撤换掉基佐的首相职位,换上莫来伯爵之后,起义者如同仍旧毫不妥协,坚持要求打倒王朝。而在看到军队和国民自卫军都已经拒绝镇压乱民之后,挣扎了几天的路易·菲利普国王终于陷入了绝望,于是在24日黯然宣布退位。

而现在,从目前的情势来看,这次的历史轨迹至少在这里,不会和上一条历史线有多大区别。也就是说……1848年席卷整个欧洲的大风暴的开场戏——法国二月革命——就已经轰轰烈烈地完结了,接下来,受到来自法国的惊雷的激励,欧洲大陆上的其他国家将会一个个地掀起狂风暴雨,滚滚狂潮从西向东席卷而去,从柏林到维也纳到华沙……

但是,出乎他预料的是,这场革命却是以前世历史教科书没有记载过、而他也完全没想到过的形式而展开的。

他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现在沾满了灰尘和汗水,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之前充当指挥刀而用的手杖。

就是这双手,以绝不同于贫民的立场,挥下了手杖,让自己的人毫不留情地对王朝的卫士们开了枪,目的同样也和这些起义者们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这种革命,到底还能算做是革命吗?在内心深处他不禁问了一遍自己。

他想不出答案。

然而,这种迷茫和诘问只在脑海中盘桓了不到几秒钟,夏尔就让它们烟消云散了。他紧紧地握住了手杖,眉头紧皱地看着远处的瑞士卫兵。

与其去想这种已经没有意义了的问题,还不如想想等下怎么对付这些卫兵吧。这是王宫的最后一道屏障了,如果这些——下场和当年同在王宫被抓走的路易十六一样。

不过,这倒不是他在担心这些瑞士卫兵,实际上这些卫兵一看就没有什么战意。

他们使用花坛或者临时构建的工事当做掩体,看上去并没有使用线列和暴民们正面冲击的勇气和决心,而是躲在后面瑟缩着。他们的眼神十分闪烁,甚至不敢怎么把视线向面前这群黑压压暴民的看过来,显然,经过一天的对峙,明白自己可能已经再也无法得到增援、只能独力面对这些数不清的暴民之后,这些卫兵们的士气已经衰竭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就是这些可能已经毫无战意和意志的外国雇佣兵,却成了法国国王身边仅剩的最后忠诚卫士,这种事说起来确实非常非常讽刺啊……

想到这里,夏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实话,王宫还能撑到现在,主要还是因为暴民们只是一个一个团体各自为政,并没有统一的指挥系统,因此谁也没有胆量独自率领一小批人朝那么多人冲过去,否则,如果围攻王宫的是一个紧密的组织体系的话,拥有如此巨大的人数差距的情况下,恐怕一天时间早已经足够把王宫攻陷了。

不过,路易菲利普国王这份最后的幸运恐怕也就快结束了。

就在刚才,一些起义者的领袖已经私下里聚集在一起商议着什么,而夏尔也得到了邀请,恐怕就是在商议对王宫发起总攻的事情吧。

所以……您还能撑多久呢?路易·菲利普·德·奥尔良·波旁先生?看着王宫,夏尔默默地问了一句。

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然而这对法国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然而,即使如此,您并非毫无贡献,甚至也并非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您只是到了您必须离开的日子了而已……我们会最终接下您遗留下的国家,而我会将这个国家变得您所没有想到过的强大。

所以……愿两年后的您安息吧!

【路易·菲利普退位之后远赴英国,最后在1850年8月26日死于英国萨里。】

“夏尔,果然是你!”一声招呼打断他的思绪。

声音莫名的熟悉。

他回头一看,发现了一身猎装打扮、端着步枪的夏洛特,正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她的旁边也带着一群拿着武器人,看样子也是王党分子。

“夏洛特?你怎么来这里了?”在惊奇之下,他不由得问了一句。

国民自卫军选择按兵不动拒不勤王,而是固守自己街区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甚至特雷维尔公爵还亲自将自己的部署透露给了夏尔,而作为特雷维尔公爵助手的夏洛特,此时当然应该也呆在本区内。所以他很惊奇于夏洛特居然自己赶过来了。

王宫前的广场上到处都是人。都已经齐了,这场起义已经成了七月王朝所有反对势力的大联欢,而他们视线的尽头,就是王宫,就是那位已经日暮途穷的国王陛下。

“我来了很奇怪吗?”夏洛特略微讥讽地回答,手中的步枪微微摇动着,她略有些狐疑地看着夏尔,“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是很早,但也不是很迟。”夏尔有意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接着又问,“你不害怕吗?”

“你怕吗?你都不怕,我还要怕什么!”夏洛特脸上满是莫名的喜悦,她突然抬起头来,“我当然要来了,我必须来!我要亲眼见见这位篡位者是怎样遵从上帝的意志,从他窃取来的王座上滚下来的……”

似乎是因为多年积蓄的愤恨得到了发泄的缘故,她的脸上变得有些发红。

“上帝的意志吗?”夏尔略带讥嘲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带着这种嘲讽看着夏洛特,“那么上帝有没有说接下来谁该上台?”

在夏尔露骨的讥嘲之下,夏洛特并没有很生气,只是冷冷地又笑了笑。“除了尚博尔伯爵之外,有谁有资格登上王位统领整个法国呢?任何非正统的僭越者,胆敢向王座上伸手触摸……那么下场就只有一个……”她左手遥遥指着远处的王宫,“那就是和这条恶狗一样!”

“是吗?”然而,夏尔却仍旧讥讽着回答,“我想我不同意您的看法。”

“我说过,您会明白的。”夏洛特冷然回答,然后她抬起头来,将束发的红色穗带一把扯下,金灿灿的头发也随之倾泻而下。正在夏尔疑惑的时候,她突然端起了枪。

在她的这个动作的刺激之下,她带来的同党和夏尔的老仆人等人连忙也端起了枪,两伙分属于不同政治团体的人,就这样在自己敌人的家门口对峙了起来。

“我们这么快就要动手吗?”夏尔倒是勉强保持着冷静,“我想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吧?”

“这只是一个提醒而已,夏尔。我说过,我是不想要对你开枪的……但是这不包括你旁边的人。”即使已经被上百把枪指着的情况之下,夏洛特的表情仍然还是十分冷静,口吻不疾不徐,“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等下冲进王宫之后,那条恶狗的命是我的!我得给我的同志们报仇……”

夏尔这才想起来,在之前王党就屡受打击,很多人都被杀或被捕。在上次发生行刺事件之后,为了报复,王朝政府又报复性地处死了一大批的王党分子,难怪夏洛特对国王有这么痛恨了。

夏尔并不想对这位国王做什么,于是,他兴味索然的摇了摇头。

“我对这位国王陛下并没有兴趣,如果你想杀的话,尽管去杀吧……”正当他的不干涉表态让夏洛特面上一喜的时候,夏尔又加上了一句,“如果你有机会的话……”

夏洛特面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然后顺着夏尔的视线,她转头看了过去,然后惊呼了一声,“军队,怎么可能?”

突然出现的军队让两派人都陷入到了短暂的慌乱当中,然而,很奇怪的是,这些军队并没有和围在王宫的暴民发生冲突,而是肃然严整地向王宫开进着。旁边的暴民也只是在欢呼而没有开火。

这些穿着蓝上衣红裤子的士兵,开进到离王宫不远的地方之后就停止前进,纵队慢慢地将转换成为横队,然后这些士兵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王宫,似乎在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片刻之后,两个人都明白了,这是倒戈的军队,而不是来拯救这个王朝的。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你亲手杀掉国王的梦想,现在已经无法实现了。”夏尔悠然评论了一句。

“不,还有机会!”夏洛特马上反驳了他,“等到这些士兵打退卫兵,开了进去之后,我们的人就跟进去,我总有办法杀了他!”

“不,我想的是……根本就不会有对王宫的进攻了。”凝视着那里的夏尔,轻声回答。

算算时间,那位掌玺大臣阁下应该就快要进宫了吧?

第183章 革命(十)

当听到了廷臣的“一群叛乱军人已经参与到了围攻王宫的行列中”这一报告的时候,已经无精打采的国王陛下,只是轻轻地怅然叹息了一句。

“连我的军队,都已经站到那一边去了吗?”

这次,他没有生气,也没有精神再去发怒了,只是苦笑着问了一句而已。连续不断的坏消息已经让他失去了斗志,现在还能让他撑持下去的,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勇气而已。

现在军队不只是按兵不动观望风色,而是选择了倒戈,直接拿起枪来站到了自己的面前。这一事实让他的精神陷入到了最后的绝望。

廷臣们原本想再安慰一下国王,但是看到他那颓丧之极的表情之后,他们都识趣地闭上了口,然后低着头退出房间。

两天来,他终于得到了一次独处的机会。

他靠在椅背上,茫然若失地思索着,却一片混沌,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窗外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了,几乎每一个口号都能听个清清楚楚。显然,那些暴民现在越来越没有了耐心,搞不好很快就要对王宫发起总攻了。

怎么办?

想不出办法来。

能够想到的招数都已经用了,但是没有一个起效,现在除了在此等候命运的裁决之外,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前任首相的那句“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他已经七十五岁了,又是生在法国历史上最为风云激荡的一段时间里,什么的风浪他没有见过?什么样的生死危机他没有经历过?对自己的性命,无疑他是很在乎的,但是比起自己的安危来,他更担心自己的儿孙们。

如果接下来暴民们真的直接攻进来的话,守得住吗?

如果守不住的话,那么接下来会不会……

巨大的恐怖感笼罩在他心头,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经经历过那些最恐怖的时代,见证过无数人的死,他知道一件事可以坏到什么地步。

在无可奈何、完全想不到出路的情况之下,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将双手放到书桌上,接着头也趴到了上面。像那些已经完全绝望的人那样,他选择了听天由命。如果就这样一睡不起的话,恐怕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吧。

然而,这种宝贵的解脱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而已。

轻轻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假寐。

“迪利埃翁伯爵请求觐见。”门外的廷臣小心翼翼地通报了一声。

迪利埃翁伯爵?他怎么来了?国王陛下在心里有些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