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渠还是摇头。
“那你为何会认为,自己生来就秉持了天地之灵呢?”
“因为只有人成为了贞人,像猪狗牛羊那样的野兽,从没有成为祭司啊。因为这样,才说明我们奉持天意而生。”渠自然地回应道。
周国人昌摇头失笑,又向渠问道:“那天的神灵,为什么最初的时候都长着百种野兽的模样,只是在受人一次次的祭祀之中,渐渐长成了人的模样呢?”
渠闻言面色一僵,顿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周国人昌的这个问题。
他拧紧眉毛,心念飞转,亦被这个提问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是啊,为什么天的神灵,最初身上都有着牛羊猪狗种种野兽的特征,但在一次次祭祀后,却变成了人的模样?
假若人们奉持天之灵韵而生,人也应该是牛羊猪狗的模样,具备种种野兽的特征才对啊!
反之,那是否说明,天的神灵其实是奉持人之灵韵而生,被人逐渐教化的?
人教化了天?!
这个念头一闪出渠的脑海,他立刻满面恐惧,被自己这突然而起的想法吓住,一时不敢再往下深想!
而那位周国人,此时开声阐述起了自己的见解:“人其实不过是这世间万种动物里的一种啊,其实本来没有甚么独特的。
但因为有了‘教化’,所以让人与其他动物分别开来,逐渐与众不同。
而因为了人与众不同,所以天才会选中人,人群之中,开始有了专门祭祀天的贞人存在。
天的神灵,最初与人也没有甚么不同,也不过是宇宙万种动物里的一种罢了,但人们供奉它们,所以让它们得以飞快成长,逐渐压在了人们的头顶。
这样的供奉,其实也是人对天的一种教化啊。
所以,老朽认为,其实从来没有甚么天道——”
周国人昌将目光投向苏午,双目炯炯有神:“人道,才是包容一切的大道,您觉得呢?”
从来没有甚么天道,世间只有一种道,即是‘人道’!
苏午被‘昌’这几句话震动了心神,他眼中亦有神光奕奕——他今下已然确认,这个周国人昌,不是旁人,正是后世被尊为‘周文王’的姬昌,那位演化出‘文王六十四卦’的文王!
他面露笑意,与‘昌’对视,道:“所以您为酒摊主人们占卜,解释卜相,其实是为了教化他们?
卜相是甚么,其实从来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占卜者,是这教化者?”
“天虽然强大,把持着人间的权柄,让天下人都臣服于它,但它只是力量强大,意识仍旧蒙昧如野兽,混沌如稚童,人世间的许多方面,它都不能顾及得到,不能完全掌握。”昌笑着说道,“我们教化出了如今的天,它却试图完全控制我们,以我们作食,可见‘天’性本恶,经过教化也无从更改。
所以我们要主动去掌握那些天尚且顾及不到的方面,用我们的教化,取代天对人间的掌控。
但如今的人们太过于笃信苍天,想要立刻取代苍天,其实没有可能。
所以我们须要假借苍天的名义,来逐步蚕食苍天对人间的掌控,乃至最后使万象更易。
此所谓‘易之道’,即是我如今奉行的道理,亦该是如今的人道正道。
人道,就是教化之道。
天虽然强横,但并非全知,它怎会懂得如何酿酒呢?
人们自身学会了酿酒的技艺,却要把酒浆的品质寄托在对天的祭祀上,这岂不是将自身的权柄,转移给了苍天,由苍天来把持么?
如今苍天还顾及不到酿酒这样的行业,对他们一时没有掌握。
可苍天一旦注意到了酿酒这样的行业,令他们献上活人作为祭祀牺牲的时候,以后酒浆开封的时候,岂不是要杀人为祭祀?
所以我们要趁着此时,假借苍天的名义,掌握它还未曾掌握的权柄。
自今日开始,人们会觉得有个叫‘昌’的周国贞人,对于酿酒业的占卜还算正确,而后日日如此,‘昌’在酿酒业祭祀的地位,就逐渐无可动摇,此时苍天再试图侵蚀酿酒业,便也完全不可能了。
因为那时的他们,信‘昌’更多过于信‘天’本身!”
老翁思路清晰,言辞严禁,他眼中闪烁慧光,将自己之构想娓娓道来以后,便令苏午甚为叹服。
这样的代天占卜,解释卜相之法,今时可以用在酿酒业,明朝就可以用在耕种之上,而后就可以用在战争之上,及至最终——天甚至会成为‘伪天’,而人道主持的‘天’方会成为真天!
不过,这样的方法也有一个关键点须要攻克。
苏午心中念头闪转着,向昌问道:“您或许熟悉酿酒,所以能判断摊主人们酿酒的品质好坏,以此给出相应的卜相解释。
可在您不熟悉的方面,您若进行这样的卜相解释,一旦失误,他人又怎会相信您呢?
无人可以确保自己完全正确,永恒正确。
您总有出错的时候,而有时候,哪怕只是出错了一次,也会导致从前的种种努力,全部分崩离析。”
第1499章 易道二十四卦
苏午所问,直接切中了问题关窍。老翁听到他的提问,面上就露出了赞许的笑意,道:“以老朽来看,万事万物并不独仰赖苍天才能得以发展,而一切的道理,都可以称作是‘教化之道’,都是人道变化。
既然万事万物不是围着苍天运转发展的,那么它们就必定有各自的运转规律啊。譬如太阳东升西坠;
譬如石块不论被抛得多高多远,最终一定会落向大地;
譬如人有生老病死,草木有荣枯往复。
而老朽觉得,这所谓的‘占卜’,其实正需要占卜之人能够了解万事万物的发展规律,在万事万物本来的发展规律之上,加以人自身的教化,这才是占卜的正确方法啊。
老朽依照‘伏羲八卦’的变化,综合自己观察而来的万事万物发展规律,至今又演变出了二十四卦。
此二十四卦,在不同的环境之下,配合上卜卦者自身的理解,以及对事物规律的‘教化’,虽然未必能保证卜卦者时刻正确,但至少可以保证卜卦者完全无错。
这样就可以初步与天争夺‘占卜’的权柄了啊。”
时刻正确与完全无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无错并不代表一定正确,只要无错,便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苏午对老翁总结出的那二十四卦甚为好奇,此二十四卦,应当就是文王六十四卦的最初雏形。
但这毕竟是老翁自身修行领悟得来,他纵然好奇,也不能贸然向对方求取。
是以,苏午一时没有出声。
但那老翁看着苏午,却笑了起来,主动向他问道:“老朽观你如今深陷局中,像是一头猛兽落进了遍布尖刺的陷坑里,又如蝇虫投入蛛网之中,你能看清眼前的形势,却无能照见身外的大局。
看似仍有前路可走,但前路到头,未必就能破开那张网,走出局中啊。
我这二十四卦,应当对你有用。
你愿意学吗?”
苏午神色一怔。
老翁所言,完全切中了他今下面临的困局。
他知道自己五脏缺失、人道、地相双轮不存,不知所踪,更明白如今自己陷入了想尔设下的局中,但如今却毫无办法去搜寻五脏与人道、地相双轮的影迹,今随入殷都之内,对前事依旧一筹莫展,不知从何处破局。
“我与您素未谋面,您为何愿意将自身心血绝学传我?”苏午神色认真地向老翁问道。
“原因其实显而易见啊。”老翁捋须而笑,“独我一人,莫非能彻底取天而代之,使人道彻底包容天道吗?
乃至我往后子嗣万千,便能促成此事吗?
只姬氏一脉,周国万众,做不成此事。
人道教化,自然需要天下人都参与进来,共同建设,才能让它彻底变得完整,最终取天而代之啊。
而你看起来颇为与众不同,就像一颗明珠一样,即便沦落泥浆,依旧熠熠生辉,我要传授所学,自然非你这样的人不可啊。”
说到这里,老翁顿了顿,他仔细地打量了苏午一阵,而后才道:“而且,老朽看你身上同样有‘易道’的痕迹残留,老朽正是因为从你身上感应到了‘易’的气息,所以才主动走来结交啊。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的易道气息从何而来,但既然你我相逢,不正更说明了易理变化之妙么?”
自己身上竟有易道气息留存?
苏午闻声微微一愣,下个刹那就反应了过来。
‘昌’从他身上感应到的‘易道气息’、‘易理变化’,应该正来源于如今归于他体内愈发膨胀壮大的‘天道之轮’,组成他体魄三根本之一的‘天道之轮’,将诸多厉诡、天理神韵混成一炉,而昌自他身上发现的易道气息,应该就来自于铸炼成天道之轮的那一缕缕‘天理神韵’!
天理神韵的根源,是周文王易道教化的结果?
更或者是,天理神韵其实是苍天窃夺了文王六十四卦易道变化的成果?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如今若能从周文王处习得‘易道’,他便可以对自身体内的‘天道之轮’正本清源,将之纳入人道教化、易理变化之中了!
“您所说自我身上感应到的易道气息,应当是此种神韵。”如今已然穷追至濒临故始源头、人道起源之时,此间遇到的每一个英雄人物,都在人道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面对他们,苏午亦没有藏私遮瞒的意思——他今下亦不需去刻意遮瞒甚么了,他与昌言语着,心念转动间,体魄深处天道轮徐徐运转,一缕天理神韵缠绕在了他的指间。
那在寻常人眼中根本空无一物的天理神韵,在苏午与昌的眼中,却是如此璀璨夺目。
昌伸手从苏午指间接引来那一缕若游龙般的天理神韵,他神色迷惘,而后恍然。
迷惘的是,这般天理神韵,明明与他的易道变化有至深渊源,但他却并不记得,自己从前何时将这易道变化传授于天了。
而且,这一缕天理神韵之中的易道变化,比之他的易道更为精细。
他列出了‘周易’的总纲,指明了易道的变化方向,而当下这缕天理神韵,应当是总纲之下被填充详实的那部分内容,是易道具体化的某一线变化!
令他恍然大悟的是,这由他所出,与他渊源至深的易道变化,其实并不曾‘不胫而走’。
它之所以出现在‘午’这样一个昌从前素未谋面者的人手中,根本原因在‘午’身上!
“这一缕易道变化,却让老朽感觉到了岁月的更替。”昌抬起头,将那一缕天理神韵归还给了苏午。老者定定地看着苏午,道,“你是……后来者?”
苏午心头一跳。
他还未有开口作答,昌已然继续道:“怪不得,怪不得啊……老朽看你明明已经身在局中,却又好像不在局中一样。
你与我们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又深深陷进了这重世界当中。
那样能以一重世界做陷阱的神灵,难道就是苍天本身吗?
后来者,也终于明白了‘天’的凶险吗?”
苏午无言点头。
老者却长舒了一口气,姿态变得放松了许多:“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能在还活着的时候,得到后来者传来的消息,这真是一种幸运啊。
知道后世还有人活着,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他的种种,我不会多问——井下与井上是两重世界,我们这样身在井下的人,长得再如何高大,也终究难以突破井口的限制,爬到井外去。老朽不能帮你讨伐你在井外的敌人,但你如今落在了井里,我总可以帮你一把的。
我教你‘易道变化’,你学不学啊?
学会了,你的目光应能突破这口井,看见井外敌人为你做的这重局了。”
“请您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