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
殷都城门口,依城墙搭建的一片大草棚子中。
酒客席地而坐,蓬头垢面的人们身前放着一只只酒盏,酒盏里的醴酒或多或少。
他们或是高声议论着,或是附耳交谈,总算是一副生动的画面。
置身于这些衣衫、头发里还有跳蚤蹦跳、虱子爬动的酒客之中,苏午也没有甚么不适,他侧靠着身后的筑土城墙,目光注视着草棚深处的方向。
彼处有一座靠城墙堆积的土山。
城门酒摊的摊主,此时正徒手扒开那土山上的浮土,显出其下一只只比膝盖高的、以种种树皮、树叶遮盖密封的陶罐来。
大多酒客们也伸长了脖子,看着摊主的动作。
前头摆放在摊主桌案上的酒坛之中,酒浆已经贩完,所以当下摊主取出了酿制的新酒。
他将那陶坛从土丘中抱出来以后,放在了地上。
而他的儿子则在陶坛后的空地上用石头搭起了一个有两排石头并行的‘祭坛’来,之后在那两排石头里填入一根根木柴。
渠坐在苏午身旁,也在看着酒摊主儿子的动作,他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一边向苏午解释道:“小到日常出门归家等小事,大到王师征战之事,大家都会进行种种祭祀。
那个土堆里埋藏的,应该是摊主最近酿造的一批醴酒。
他现在将那批醴酒开封,开封之前,就要祭祀神明苍天,希望苍天给予他酿造的酒浆香甜的味道。”
“有没有人不进行祭祀,选择直接开酒的?”苏午向渠问道。
渠闻言迟疑着摇了摇头:“应当没有。”
“他们没有请贞人来主持祭祀,这样祭祀也是可以的么?”苏午又问。
渠点头道:“这样的小祭祀,也不需请动祭司。只要在祭祀过后,请祭司贞人来为他们解释占卜结果就好。
这些酒客里,就有不少贞人,到时候随便请一位来解释占卜结果就可以。”
“原来如此。”苏午点了点头。
“主人,您看那些石头在地上排成弯曲的两排——这就是五祭之中的‘坎祭’,弯曲的两排石头就表示了河道。
摊主酿酒需要用水,所以用坎祭比较合适。
这里用祭祀土地神灵的‘社祭’也可,但是社祭要求高一些,不如坎祭更方便。”渠主动与苏午解释了起来。
草棚子深处,摊主与其子摆好了祭坛以后,就将‘河道’中填充的木柴点燃,在逐渐燃烧起来的大火中,投进去了一块龟甲。
龟甲在今时亦是一种货币。
它不只可以进行商品交易,在人们手中流通,更常被用来进行一场场祭祀占卜。
往火中投入龟甲之后,摊主与其子便跪倒在地,口中大声叫嚷着,话中之意多是祈求神明能令他这次酿造的醴酒更加甜美,更加醉人。
苏午从这场微小的祭祀上挪开目光,看向别处。
围着当下殷都城门兴设的酒摊足有十余处,以至于此间满街飘荡醴酒甘甜的香气。
又或因今日进入殷都的人格外多,以至于十多处酒摊贩卖的醴酒,多有售空。
此时,也有其他几处酒摊正在进行‘坎祭’。
有处酒摊的祭祀已经接近尾声,摊主以木棍从柴灰中拨出了龟甲,他也不管那龟甲上还留着烫手的温度,将龟甲高高举起,同围观的酒客招呼着,请他们之中的贞人出来,帮自己‘释卜’。
寻常贞人祭祀,不入‘大人傩’层次者,与普通庶人的地位也别无二致。
他们走入人群中,旁人不一定能将他们与庶人区别开来。
但终究因为他们是贞人,比庶人还是要多一些不一样的待遇的。
第1498章 “昌”
譬如当下帮助摊主释卜,不仅能免去一顿酒钱,还能得到许多报酬——在那位摊主的招呼下,有几位贞人跃跃欲试,但都矜持着身份,没有主动走出人群,等着摊主来请。
而在此时,一个脸上长着些老年斑,已经颇为年迈的老者,披着褴褛的羽衣走出了人群,他从那摊主手中抢过龟甲,与摊主说道:“老朽来为您释卜吧。”
摊主看他如此老迈,还只是一个没有地位的普通贞人,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请他来释卜。
但老翁冲他使了个眼色,在其耳边低语道:“老朽只收你十个贝币。
老朽占卜很准的。”
摊主一听他只收十个贝币,顿时神色一喜,不再犹豫,就请老者来为自己释卜。
披着鸟羽和兽皮缝制成的衣裳的老翁,就席地而坐,他看了一眼龟甲上的图案——哪怕苏午与彼处相隔很远,但龟甲上被焚烧出的裂痕,他仍然看得清楚——那是交叉起来的一撇一捺,远远一看,就像个‘凶’字。
苏午心下暗想,那位摊主占卜的结果,应该不妙。
然而事实出乎他的预料——
老翁笑呵呵地看着那块龟甲,他的手指抹过龟甲上一撇一捺交叉起来的裂纹,在那一撇下,有一道与那一捺平行的横纹出现了,顿时,龟甲上的纹路意蕴完全发生了改变!
这被老翁人为制造出的裂纹与先前火焰烧灼出的裂痕,共同组成了一个‘士’字。
而‘士’字下接连着龟甲本有的一些纹路,看起来又像是一个‘吉’字!
由凶化吉!
只是,这样释卜莫非还会准确?
这老者莫不是个骗子?
苏午心中转动着念头,就见那老翁站起身来,果然同摊主说道:“这样的卜相,难道还贞人来释卜吗?
就是‘吉’之相啊。
你酿的醴酒一定丰美甘甜!”
摊主接过老翁递来的龟甲,一看果然如老翁所说,龟甲上有一个‘吉’字,他顿时大喜,拿出了将近二十枚贝币,送给了老翁。
随后,摊主打开陶坛的密封,舀出一盏酒来品尝,果然如老翁所说,丰美甘甜!
老翁在那位摊主处又喝了一盏免费的醴酒,便走向下一处摊子。
他故技重施,以十枚贝币的价格,成功令第二处摊主将龟甲交给他来释卜,苏午看那片龟甲上纹路浅淡,近乎于无,他同渠了解到,这样的卜相往往说明一件事平平淡淡,几乎不会有任何进展。
应在酿酒之上,就说明所酿酒水平淡无味——这却也近乎于失败了。
然而,那老翁却道:“您的酒水一定非常清澈,几乎像水一样,和甘泉媲美,肯定甜润而醇香!”
第二处摊主同样大喜,打开密封,一尝酒水,果然甜润醇香,就和老者说的一模一样!
苏午惊奇于老翁的卜算竟然如此之准,且结论往往与他身边的‘贞人傩’渠所称大相径庭,于是他令渠守在原地,自己去了老者所往的第三处摊子,在老者释卜,称第三处摊主的酒浆必定甘甜丰美之后,就在摊主那里买了一盏酒来尝——确有些甜味,但与他先前所饮的醴酒其实没有太大差别。
老翁的占卜,与摊主售卖的醴酒确实也相差不多。
随后,他跟着老翁饮用过第四处、第五处、第六处的醴酒,其实几处酒水的品质、气味根本都大差不差,只是老翁拿到龟甲上显示出的卜相,往往有各种差别。
而老翁给出的占卜结果,则总与先前大差不差,都是吉祥的、好的卜辞。
苏午由此大概明白,摊主们酿造酒浆的品质,只与他们的手艺有关,他们都在这片城门口酿酒谋生,彼此的手艺、酿造技艺大差不差,酒浆品质也就颇为相似,分不出明显高低来。
而他们每次开酒前占卜的结果,其实按照真正贞人们的占卜来看,一定结果不同,甚至大相径庭。
所以说,或许在酿酒这件事上,占卜其实可有可无。
卜相影响不了酒浆的‘事实品质’,但能影响人们主观上对酒浆的评价。
也或许占卜与酒浆品质深刻相关,只是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骗子更多过贞人的老翁,在苏午都无从察觉地情况下,扭转了卜相,进而影响了酒浆的真正品质。
不论如何,老翁最终走到了渠与苏午所在的这处摊子。
他依旧为摊主解释出了一个好的卦象。
摊主欢天喜地解开密封,品尝过酒浆以后,就为老翁端了一盏酒,请其免费品尝。
老翁拿到报酬,端着那盏酒左右四顾,而后将目光投向了苏午与随所在的位置。
他端着酒盏,笑呵呵地走到苏午、渠跟前,席地坐了下来。
“两位朋友好啊。”老翁面上堆着诚恳地笑容,他举起酒盏,向二人示意,“我名叫昌,是周国人,不知您们从哪里来啊?”
渠闻声看向苏午。
先前老翁所作种种占卜,他都看在眼里,此时亦有心与老翁辩论一二。不过当下主人在旁,他亦不会贸然开声。
“我们自‘饥地’而来,我名为午。这是我的仆人,名叫‘渠’。”苏午向那位老翁如是回应道。
饥地是殷都附近的一个大氏族,以‘饥’为氏。
苏午未有告知老翁实情。
他们自葛长而来,但葛长全族已经投向周国,在不知老者具体身份的情况之下,贸然告知实情,或许会被对方循着线索了解到更多情况,尤其是这个老翁名为‘昌’,假若老翁姓氏为‘姬’的话,那对方的身份几乎就已经呼之欲出。
“原来是饥地的午与渠啊。
一起喝酒啊,午,渠。”老翁再度端起酒盏,饮了半盏酒之后,满面陶醉之色地感叹道,“醴酒甜美,但不会太醉人,所以为人们喜爱。
假若它能更醉人一些,喜爱它的人一定会更多的。
活在苍天注视下的人们,太过于痛苦啦,借助这样的饮料,倒是能让人麻痹一时。但是现实从没有因为饮酒而发生任何改变啊。
所以周国禁止酿酒、饮酒。
也只有走出周地以后,才能偷偷喝上一盏醴酒啊。”
“人们已经知道醴酒的甜美与醉人,又怎么能够抗拒它?周国禁酒只能禁止一时,却不能永远如此吧?
而且,周国庶人不能饮,周国贵族想来是可以在私底下饮用酒浆的吧?”苏午笑了笑,向那老者问道。
老者呵呵笑道:“您看得很明白啊。
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彻底禁止的,但如若掌权者不去做禁止它们的事情,那就是掌权者的失职啊。
人们本来蒙昧而混沌,只有教化,才能让他们脱离猴、狌那样的野兽,真正长成人。”
“人们怎么会生来蒙昧混沌呢?”渠在旁忍不住说道,“我们秉持天地之灵儿蕴生,生来就与野兽有了区分。
后天的教化只是把人雕琢得更聪明了而已,并不能让人与婴儿之时有本质的区分啊。”
“你生来便会祭祀吗?便知道请苍天占卜吗?”周国人‘昌’向渠反问道。
渠皱眉摇头。
“是苍天让你忽然就知道了如何祭祀,变成了一位贞人吗?”昌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