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微接着道:“我确实收了周国献上来的财宝,但却从没有要将这财帛据为己用之心。
我欲将这些财宝,赏赐于朝中诸位阿衡,用此来弥补他们与大王之间的裂隙,使他们能继续为大商所用,不至大商朝廷人心离散,从而最终分崩离析!”
在比干看来,微这番说辞与应对,真可谓完美。
假若不是他离开王宫以后,即刻展开调查的话,应当会被微就此糊弄过去了。
他走到那几口大箱前,随便将手掌插入成堆的贝币与金子、玉璧之中,从中捞取了一面玉璧。
玉璧上雕刻的纹样,在太阳光下隐隐发亮。
而纹样间留下的‘长勺氏’甲骨文,亦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双勺环绕玉璧,间刻长勺氏的字样。这是长勺氏的玉璧。”比干放下那块玉璧,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向了下一口箱子,“大邑商长勺氏,什么时候也和周国勾结起来了么?
竟然帮助周国聚集资财,献媚大王的庶兄,请其释放周方伯长子?”
长勺氏,今大邑商境内一大氏族,世出阿衡,乃是今商贵族,长勺氏就定居于殷都南面。
微面色一僵,而后立刻道:“长勺氏先前在须水之时,和周国交战不断。这些玉璧,应该是周国从当初长勺氏族缴获而来,如今献至我手中。我收取这些财帛,并未被财欲熏心,而是想借这件事,弥合朝中离散人心。周国使者也说,献上财帛只因敬爱我之贤明,希望我能促成此事。
假若无法促成此事,他们亦不会有甚么怨怼。”
话外之意,即是周国送上门来的大量财宝,白捡的便宜,自己拿下也没甚么坏的后果——并且,自己一片公心,可以用这些财宝弥合朝中阿衡人心。
然而,比干随后又从下一口箱子里拿出一面玉璧,递给了微:“这面玉璧之上,有索氏的族纹。”
“这尊铜鼎内,记载着空相氏铸鼎的年月,以及因何事铸鼎。”
“这块金子上,刻有……”
比干连连从木箱中拿出一件件财宝来,那些宝物之上,都留有当朝贵族、阿衡氏族们的族纹、铭文等等记号。
最初之时,微还能解释一二,称长勺氏、空相氏等与周国或有交战,或本出同脉,是以周国献上来的这些宝物之中,留有他们的印记,但随着比干拿出的、留有记号的宝物愈来愈多,他便愈发解释不过来,最终只能阴沉着脸,不再言语!
“叔父竟然不知道,周国比我大商也不遑多让,已经如此强横了。
竟与大邑商八成贵族交战、联合,或是同出一脉?
那今周方国,莫不才正该是大邑商么?”比干回身看着沉着脸的微,几句话后,话锋一转,直向其问道,“周献给你的那些财宝,已经被你花光了吧,微?
这些是你从大商诸贵族那里暂借而来,你再拿他们的宝物去贿赂他们,缓和朝局?”
第1497章 坎祭
微还欲出声分辨,比干神色已经冷峻下去。他盯着微,道:“我出宫以后,即刻开始调查九国献子之事。殷都贵族频频聚集财宝,输送你家的情景,都已被我尽收眼底!
不必再为此分辨了,微。
我虽老迈眼盲,但好在一颗侍奉大商的公心还未彻底变瞎,虽我久日不过问朝政,但辛仍旧以我为大邑商太师。
你暗中挑战你弟多次,当知辛绝不是一个愚蠢之人——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以我为大商太师?
自是因为我总算还有几分能耐!
不过……”
说到这里,比干顿了顿,又道:“你也确实与殷都贵族深有交往了,我都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快借来如此海量的财宝。你与殷都贵族交往甚密此事,我会尽快禀报大王,请他小心提防。”
“是!叔父,微确有错!”微忽然拔高了声音,他直勾勾地看着叔父的面孔,想要从这张在平日看来太熟悉,今时又显得极陌生的面孔上,看出稍些端倪来,“周国献来财帛,微起私心将之据为己用——但也仅此而已!
比之大王犯下那种种罄竹难书之罪过,微这点错处,其实微不足道!
他聚九国方伯之嫡子于殷都,已致使天下与大邑商人心离散,局面长此以往,大邑商国祚不存,祖宗基业就会断送在他手里了!”
“九国早有叛商之心,如不剪除其势力,荡灭其国,大商却会更快灭亡。”比干冷眼看着微,如是说道,“他们已经是敌人,既是敌人,自然要用尽手段除灭,又何须在乎他们的人心?
你想的没有你兄弟想得长远,想得深刻。
以后不要再对王位生出贪心了,你是他的兄长,暗下里与他争斗不知多少次,他居于王位之上,却甚少责难于你,这已经是他的最大容忍,以后断不可再如此僭越了!”
比干原本欲将帝辛对九国的策略告知于微,但他话到嘴边,忽又及时收住,只是对微连连出声斥责,对于九国之事并未多提。
“若不是祖甲更改礼制,我如今该是商王!
我若为大王,亦能对辛优柔宽容,亦能像他对我一样对他大度,从不计较!”微忽然满面通红,他眼中跳跃着仇恨的火焰,向比干连连说道,“辛绝不是明君,死后必被称而为‘纣’!
他竟然试图禁绝人殉,不再祭祀苍天!
为天帝子,为天帝身,却不敬苍天,这已是无可饶恕的莫大罪过!”
“大商崇敬苍天,苍天又何曾给过我们甚么好处么?”比干喃喃低语,“我久守宗庙之中,近些年来,几乎日日夜夜都能听到王兄、父亲、祖宗们的哀嚎声、哭泣声……”
他话还未说完,一抬头便看到了微满面惊愕之色。
微看着比干,不敢相信比干竟说出了那一番话:“辛向您许下了甚么承诺?给了您甚么好处,竟然让您说出这番话?!
您一向视祭祀为国之第一大政,现在怎么会不敬苍天?
您竟然不敬苍天……”
微眼神不可置信,他左右四顾,看到了那被拴在石墩上,正在旁有限吃草的公山羊,于是指着那公山羊道:“世有神灵,而万神悉归天庙,天庙为苍天化现!
若您已不信苍天,不信世间神灵,缘何还要养着这一头獬豸?!
您的心神已被辛蛊惑了!
应该令这獬豸为您恢复神智!”
微连声叫嚷着,拽起那头仰起脖颈、一脸不知所措的公山羊颈上绳索,另一手指着比干,向那头所谓獬豸连声叫道:“快跪下,跪下!
把我叔父的心神唤回来!
别叫他再疯下去!”
“咩——咩——”
公山羊被微这般激烈地举动吓住了,它的身躯不断往后撤,想要远离微这个似已发狂、充满了危险性的人类,但微手里紧紧拽着束缚它的绳索,令它后退不得!
微又以手肘按压公山羊的背脊,在他的大力之下,那头公山羊终于承受不住,轰隆一下子屈起前蹄,朝比干跪了下去!
迎着‘獬豸’的跪拜,比干神色平淡。
他摇了摇头,走到子侄微的跟前,忽然伸手拔出了微腰侧的青铜剑——微被比干这突然之举吓得连连后退,簇拥在其身后的奴仆甲士纷纷而上,欲将比干团团包围起来,防止其暴走伤害了自家的主人!
“尔等敢以刀兵面对大商太师乎?
跪下!”
咚咚!
伴随着比干的断喝之声,一种磅礴而刚直的气韵从他身上勃发而出,所有簇拥向他的甲士都觉得好似有一记重锤砸落在自己头顶,又像是自己的整颗心脏被无形力量攥住了,猛地收紧了一瞬!
叮叮当当当……
甲士们手中刀兵掉落满地,自身不由自主地跪倒了下去!
比干神色坦然,目视连连后撤,想要躲避的微,他笑了笑,笑意里隐隐有些讥诮:“你便以如此怯弱畏缩之态,与你的兄弟‘辛’来争夺王位么?
辛遍身淋漓鲜血之时,亦从无惧色!
你的人神究竟是如何修行得来的?莫非只靠奴隶仆众们给你堆积香火、汇集人愿而来么?!”
一听比干提及帝辛之名,微又鼓起了几分勇气,但在比干直言斥责之下,他内心里的阴私、皮袍下藏着的‘小’,便又被统统榨了出来,一瞬间面如土色——正如比干所说,他的人神修行,从不是脚踏实地,磨砺意志,坚强体魄,修养德行,以此种种引庶人敬服崇拜而来——他的人神体魄,全靠香火人愿的堆积而来!
比干看着微这副模样,内心越来越失望。
“假若是辛,假若他的人神体魄亦是靠香火人愿堆积而来,他却也绝不会有半分胆怯心虚。
他会同我说:寡人本就是天下王,自然应当承接天下人愿香火供奉!
你比你兄弟差得太多太多了。
所有谋算,全都用在了以不正之法,威胁、恫吓、利诱、蛊惑蒙蔽他人之上。”比干轻抚着跪地的公山羊的头颅,他看着微口中所称的这头獬豸,声音低沉,“你说我口出不敬苍天之言,乃是心神受了蛊惑,或是疯了——在此以前数十年内,我对苍天事之以诚,恭恭敬敬。
数十年来,我是诚心诚意、无有阴私地敬奉苍天。
我是真正相信从前祖宗们传下来的那些道理。
那你呢?
你信奉苍天么?你相信这獬豸能断忠奸,明善恶么?
你若真信奉苍天,敬服苍天,缘何每有不利自身之事,便要抬出苍天来压服别人?
你若真觉得这獬豸能断忠奸善恶,又缘何要常在私下以珍贵食粮饲养它,训练它?
于你这样的人,苍天也好,獬豸也罢,只不过是你们的工具而已。
而今,我也总算想得明白了……”
言语声中,比干一掌拍碎了那头公山羊的头颅,手中青铜剑直接扎进公羊胸膛中,在那头公羊躯壳无意识地扭动之时,从公山羊胸膛中掏出那颗血淋淋的羊心——
他当着微的面,将那颗羊心吃进了肚子里!
微的震惊无以言表,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他隐约领悟到了比干此般近乎疯狂举动的用意——吃下那颗羊心的叔父,与从前的叔父完全不一样了!
刚直强悍的气韵在其周身盘绕着,一只黑金色的犄角从那磅礴的气韵中探出,继而有浑身须发皆黑的身躯在比干身后若隐若现!
他在而今垂暮之年,打破了过去一直遵循的种种规则!
他亲手粉碎了自己从前的坚持,而今又建立了新的原则!
他从人神的衰绝之中挣脱而出,晋位人王!
“走罢。
以后不要再有阴私谋害大王的举动,否则,我先杀你。”比干的须发渐渐恢复漆黑,他向微丢下了一句话。
微浑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他被吓得转身就走,带着一众气势颓靡的甲士,屁滚尿流地逃出了比干的居处!
比干回到偏室里,找出一柄青铜铲,就在院角落里挖开一个深坑,将那头公山羊埋到了深坑之中。
而在此后不久,又一阵车轮辗轧泥土的声响临近了他的居处。
一身白衣、被大王迎入宫中以后,便从未在外人眼前露面的天臣傩‘妲己’,踩着奴隶的背脊,从车驾上走了下来。
她走入比干的居处,同比干说的第一句话即是:“大王性命危在旦夕,寿元不足一月。
须有人心作祭。
请太师献出自心,以救大王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