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您有这样的学识,一定也不是庸人。”矮汉咧嘴一笑道,“我们一起走了一路,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您叫我王全就是。”
“我名吴道玄。”老者微微扬首,向矮汉如是说道。
他把话说出口以后,面上神色依旧平静,只是一双眼睛暗暗留意着矮汉,看其听得自己名姓之后的反应。
矮汉闻声后,明显地愣了愣。
继而道:“吴道玄?我好似在哪里听到过与您一样的名字。”
“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
你在别处听过这个名字也是正常。”吴道玄垂下眼帘,徐徐说道,“不过这个名字还能在你心中留下些丝印象,想来是这个名字的主人,本身也不寻常?”
“倒也不是。”王全笑着回道,“我们这些贩夫走卒,常要走街串巷作生意,我有时也会被雇主召到家中去,做些雕琢器物的活计,是以难免要记住雇主的名字,好与其往来。
您这个名字,大抵是与我某个雇主重了罢……
我到如今还不曾见到过与您同名的名人……或许您在杨大师这里学好雕刻技艺以后,您的名字,也能传扬天下,为天下人所熟知呢?”
王全语气和善,对老者多加鼓励。
然而吴道玄听得王全这番话,原本平静的脸色,却一时风云变幻,一下子阴沉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拄着拐杖往前走,再不与王全言语。
好似王全的话冒犯到了他一般。
王全见状一头雾水,心底觉得这个老人性情古怪,实在不好相处,待与之结伴到紫云观之后,还是得找机会与之分开。
其正思忖着,闷头往山上去的吴道玄,忽有停下脚步来,转回头冷冷地看了王全一眼,道,“老夫游历天下,曾在朝中为官,却也有些见识。
能够掌握‘天人真意’,将之运用娴熟者,往往在接触到与自身契合的‘道’以后,便能展现出此般天赋来,尝试几次之后,即能‘入道’。
反之,若不能找到与自身契合的技艺,甚或是学错了门,走错了路,那便是努力万千次,也无从入道,无从感应到‘天人真意’的存在!
你年少时功名不成,后来转做了雕工塑匠,在此道上想来也浸淫了十数年,至今可曾入道,可曾生出某种玄之又玄的感应?”
王全只当老者是个虽有广博见识,但是性情古怪,不好相与的人。
未曾想到吴道玄竟还做过官,已经达到了自己前半生难以企及的高度——他一时瞠目结舌,又见吴道玄目光直盯着自己,等候自己回答,连忙回想从前过往——实不曾有如老者所说的‘入道’之时,未在雕刻之时,生出过甚么玄之又玄的感应。
于是,王全惭愧摇头,向吴道玄如实作答。
吴道玄冷笑一声,转回头去,丢下了几句话:“你浸淫此道十三载,亦不曾入道,有过天人感应,想来是无缘在雕塑一道上出头,借此拜入杨惠之门下,拜入玄门之中,成就一番功业了!”
这番话,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打落王全脑顶!
王全呆愣半晌!
本只是一个同路老人的几句言辞而已,虽然对方自称做过官,见识广博,但其三言两语本也扰乱不了王全这个一心上进的中年人的心境,然而王全听过吴道玄所言,却又本能地觉得,对方所说是真的!
自己怕是无缘雕塑一道,不可能拜入杨大师门下了!
从前种种追求,今下一朝沦落成空!
王全体内气力一下子被抽干,更觉得那古怪老者冷言冷语甚是伤人,他靠着山阶栏杆,喘了几口气,待身上力气恢复些许以后,便凭着胸中一口恶气继续往山上去,走不多久,就又看到了那个坐在石头上休息的吴道玄。
此时两人再见,便各有不同心境了。
“我初学雕塑之时,便能雕刻出完整物器。
将我领进门的师傅,都说我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可见你说的未必就准!今天上到紫云观去,待我拜入杨大师门下,我看你还有甚么话说!”王全愤愤不平地向吴道玄说道。
吴道玄走了一路,想是累及了,靠着背后山阶,无力地冲王全摆手:“且去,且去……”
第1462章 拜会
看吴道子这副样子,王全又于心不忍,觉得他这么大年纪还要上山来求道,其实比自己更加可怜,心中愤懑一下子便消散了许多,就收了声,也坐在一旁,待吴道玄喘匀了气,休息好以后,又与之结伴上山。两人互相之间,也没有甚么言辞。
但彼此又有一种默契,一路上走走停停,纵然上山下山游人颇多,人流也未将二人冲散。
天色将黑的时候,两人终于临近华山顶,爬到了紫云观近前。
今下即便天色已晚,华山顶上只见微弱天光,但紫云观山门前依旧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人们乌泱泱一片聚集在只开了一道角门的紫云观周围,有些人试图硬挤进道观之内,被角门前守候的道士严肃喝止。
亦有人绕着紫云观外头的围墙,寻找低矮之处,偷偷翻进墙去。
——那些翻墙进去的人,都在须臾之间,又被丢到了墙外。
守在道观山门前的道士大声道:“如今天色太晚了,诸位还是快往山下去罢。待到明日一早,杨大师门下的几位高徒,依旧会在紫云观内等候最先前来拜会的二十人,一一给予指点!”
那守门道士话音一落,四下乌泱泱人群中,顿时传出阵阵吵嚷之声。
聚在山门外的人们的不满,一下子涌溢了出来。
“什么话?!
我们等候了整整一日,连杨大师几位弟子的面都见不得,明日还得再等?!”
“山风如此凶恶,吹得我老人家骨头都要散了,求求道爷们行行好,放我进道观去暖和暖和罢……”
“这位老人家太可怜了,您们修道之人,以救度天下为己任,怎能没有怜悯之心呢?还是快放他进去罢——我帮着搀扶老人家,把他送到道观里,我就自己离开……”
“杨大师如今功成名就了,也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摆出好大的架子呦……”
守门道士被山门前众人的吵嚷声、讥讽之声激得面色铁青。
他一手撑着门框,拒阻住那些想趁乱钻进道观里的人,再次扬声道:“从此处往下走不远,有一处叫桃花峪的所在。
彼处修建了很多民居,有下山不便者,可在彼处将就一晚。
至于其他的……贫道已然多次与各位说过,杨大师而今客居我紫云观,本没有在此间开门收徒的意思,架不住有人走漏了风声,是以令门下弟子代为勘验想来拜师之人的资质。
每天二十人,对于杨大师一行人的精力已然消耗极大。
毕竟,他们此行是有正事须要办的!”
守山道士话音落地,聚在山门前的人们,有些听进去了他的言语,摇头叹息着,转身往山下走,先去下头桃花峪的民房里占个位置。
有些则仍旧停留原地,不肯离开。
其中有人忽地怪笑几声,当即讽刺起来:“现在聚集在这里的人都不止有二十个,数百余人也有了!
如此情形下,杨大师每日还只放出二十个名额,分明是打发要饭的,将我们当要饭的看了!
一边要贤名,一边又不肯多做事——玩不起就别玩!”
那人话音才落,守门道士身后,忽地闪出一道人影来。人群外围的王全与吴道子,都才看到那道士身后黑影闪过,紧跟着一浑身披覆漆黑甲胄的甲士,便乍然耸立于人群中!
甲士本身就极高大,在身上这副看不出材质的漆黑甲胄包裹、衬托之下,更如同一尊黑黢黢的铁塔一般。
他此刻单手从人群里拎出一人来。
那人被甲士的举动吓得怪叫不已,听其声音,正是先前怪声怪气出言嘲讽的那个。
“玄门于天下各州县之中,皆设有‘科考’。
你等若真心想参修妙法,又有心性、才学,大可往‘科考’之中一试,能否拜入玄门,拜入杨大师门下,科考之后,自有结果。
缘何不去那科考中真刀真枪的拼杀,反而非要在这里聒噪?
可是将这里当作了终南捷径?”披覆着漆黑甲胄的士卒低沉话音落下,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
狰狞鬼脸面甲之下,冷幽幽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聚在山门前的人们登时脸色讪讪,纷纷作鸟兽散。
他们却是被那甲士的言辞戳中了心事。
人群外围,王全听得那甲士一席话,脸色也有些尴尬,他见众人皆四散离开,便也想跟着离开,只是下意识转头看了身旁老者一眼,却见老者站立如松,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王全内心斟酌着言辞,正想同吴道子言语,未想到一路上不与自己搭话的吴道子,今下主动出声。
吴道子指着那一身黑甲的士卒,向王全说道:“这个甲士身上披覆的甲胄,便即是‘生人甲’。”
“生人甲?!”
一听老者言语,王全再看那黑甲士卒,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意。
大唐生人甲,实是社稷神器。
造就今天下无诡之盛世,生人甲在其中至少占据六成功绩!
如今纵然生人甲在天下各州县已极普遍,但却也不是常人所能见到——这还是王全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宗生人甲。
这位甲士既穿戴了生人甲,便应是镇诡司中不良人了。
杨大师领弟子客居紫云观,要在华山完成其平生最巅顶作品一事,还引来了不良人镇诡队扈从?
王全心中正想入非非之时,身旁吴道子忽而又道:“诗文书画之中‘天人真意’,便能用来造就生人甲。”
“嗯。”这一点,王全还是知道的。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说其他,便见那铁塔般的甲士忽然迈开步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紫云观山门前聚集的人们,已经纷纷散去。
此下于边缘地带,吴道子与王全根本未作任何遮掩地对那甲士‘评头论足’,自然会被对方所查知,引来对方的关注。
见那披甲巨汉迈步而来,王全脸色顿时十分紧张。
吴道子这时反而摇头冷笑着,与王全说道:“你不是想入紫云观见杨大师,看看自己在雕刻一道上有无天赋么?
今下机会来了。”
“这这这……现在也不是时候啊!”王全腿肚子直哆嗦。
“怕甚么?
来!”吴道子话音一落,从衣袖中伸出手,一把拽住了王全的手腕,跟着就拉着他,迎向了那披甲巨汉——
王全被老者突然举动吓得额头冷汗直冒,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撞上了那披甲士卒冷森森的目光,立时呼吸一滞,就见那巨汉在自己两人身前站定,沉声道:“为何还在此地逗留?”
“我……”王全才说了一个字。
就听身旁老者扬声道:“老夫要见杨惠之!”
听其这般趾高气昂之言,王全背上浮起一层白毛汗!
披甲人亦将目光投向了这个满身酒气的老者,他还未及回复对方甚么,便见对方直接解下腰间一物,朝自己掷了过来——
他伸手将那物件抓住,在掌心摊开一看——却是件玉佩。
“我乃吴道子,今下特来拜会师弟杨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