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枫渡清江
“而唯有为帝王之士,方能免遭盘剥,才可有体面,无论经商或务农,皆可得保障。”
“而不使辛劳所得,尽付东流,更甚被豪右随意欺凌,亦不被官府重视。”
“故天下但凡有财力者,皆欲求功名权势;此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
马自强点首:“所以无论再辛苦,庶民也得让其子女读书。”
“正是如此,特别是自陛下下诏,增加举业名额若干于平民后,使平民子弟可得功名之机会增加,也就因此,有更多平民更愿意送子女读书,乃至无论经商还是务农皆更加勤勉,有天未亮便走街窜户贩卖货物者,也有终年不得休息也要多营副业者,民间读书之风因而更盛,农业商贸也因而更为发达。”
王用汲道。
海瑞也跟着道:“天子这道恩诏,的确是算是策励庶民勤勉之善政,有收天下人心之效。”
“天子知民所急,真可谓圣君仁主!”
马自强不由得也望北而拜,接着就提出自己闲扯出真实目的,说:
“这次仆与申长洲巡视地方,元辅给了我等三道欲行之政,令我等察问地方后谈谈,除了加征商税外,便是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
说到这里,马自强就不容置疑地道:“摊丁入亩是断不可行的!”
接着,马自强又说:“仆本属意于加征商税,如今看来,只能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这一条或有议一议的可能了。”
马自强说后,王用汲就诧异地瞅了海瑞一眼。
海瑞对此倒是不感到意外,因为昔日在御前,赵贞吉就当着天子的面,提到过要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而他当时也在场。
“朝廷真到了要取消官绅优免的时候了吗?”
王用汲这时无奈地笑着说了一句。
马自强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要明白元辅的心思,他是想替陛下解决将来的隐患,让陛下真正能做一盛世贤君!”
“所谓致君尧舜,便是让陛下将来不会因为要延续国运而继续改制,进而被天下食利者詈骂,而是为天子把前方的荆棘都剔除干净,使天子真的能成为只可以施恩布德的圣天子,真的能得尧舜再现之名。”
“总之宁背万世骂名,也要成就一圣君!”
“这是元辅此生之抱负!”
“赵文肃公(赵贞吉)说过,官绅会愈来愈多,进而使得享优免者多,将来恐无可役之民,也无可征之税田,取消优免是解决此问题的唯一办法。”
海瑞听后也就立即言道。
“只是天下读书人肯甘心否?”
王用汲问道。
海瑞道:“考取功名,更在乎的是不用受官吏欺负,不易被随意盘剥,能体面一些,能被尊重,不视为同牛马一样!”
“别说取消优免,就是让人每年需纳银才可得保功名,进而能得官府与豪绅尊重,能为人上人,天下人只怕也是愿意的,尤其是读书人!”
王用汲点首,随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君子当重义而轻利,这样的确能避免将来官绅增多而国帑岁入减少,使社稷能长治久安。”
“至少,在下王氏一族是愿意接受此策的,只是还请朝廷准予官绅纳银代役,毕竟身为士大夫,让其服役,受胥吏驱使,实在是有损体面。”
“这是自然。”
马自强点点头,接着就道:“此策的确只是为避免官绅将来过多而影响国帑之岁入,而非不让田舍郎有登天子堂的机会,所以于大局无碍;且又不损权贵豪右之根本!”
“毕竟不像加征商税,是要他们把厚利吐出来,而他只是让他们纳粮当差,他们完全可以把纳粮当差之付出转嫁于佃农,而如此倒可遏制投献。”
“而如今天下,又不缺务农之民,佃户也不会因此逃佃。即便北方,想必也能忍受。只是看为官吏者,愿不愿损这点官绅之利,而保证朝廷税赋。”
“官僚没问题,毕竟任一地父母之官,多是外官,与当地豪绅无瓜葛,故官僚或可为政绩而愿意这样做,反正损的也不是他本族之利;”
“如果朝廷能与此同时,如推行清丈田亩时一样,给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官,给予重赏,让他们能够收买吏员和弥补自身宗族损失,他们则会为个人仕途更加积极。”
“而官吏之数还是不等于官绅之数的,何况天下官绅多而不统,那朝廷完全可以,利用官绅豪右多而官吏不多的现实,以重赏即养廉银和更大的权势,拉拢有进取心的官吏去对抗天下官绅!”
“让愿意服从朝廷政令之士族豪右可以有机会成为更大的士族豪右,那他们必然愿意替朝廷打压不服从的官绅,进而迫使天下官绅皆服从朝廷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政。”
海瑞言道。
王用汲也点点头说:“天下官绅太多,只要不伤及共同之根本,多是互相倾轧的,朝廷若拉拢一部分听话者,而打击大部分不从者,倒也的确能做到以四两拨千斤。”
“但可不可行,还得再斟酌。”
海瑞这时突然又补充了一句。
马自强和王用汲皆看向了他:“此言何解?”
海瑞笑着说:“我做过应天巡抚,也做过他省知县,所以更为清楚些。”
“除南直外,其他各地地主,是庶民比官绅多,且官绅分散,故朝廷可以对官绅减恩,而只要使其继续居于庶民之上即可;”
“但南直不一样,南直有地者之中,是官绅比庶民多,官绅也比较集中,让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无疑相当于革除整个南直隶有地者的功名,令其再无地位之差别!”
“尚书侍郎与举人生员都要纳银代役,这让尚书侍郎如何甘心?”
“且南直官绅又集中,同姓多同宗,异姓多姻亲,两京中为官的也不少,故一旦官绅纳粮当差,江南必再次大乱!”
“江南乱比天下乱好!”
“只乱江南,朝廷还能弹压得住。”
“何况,朝廷只是令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而非加征商税,也就没有损江南庶民之利,他南直官绅也就发动不了庶民,真要出钱发动庶民造反,那与纳粮当差有何区别?但后者至少不用担九族之祸!”
马自强回了一句,又道:“听二位之言,仆倒觉得,真要从三策里选一策,就此策可行,不知二位以为呢?”
海瑞点首:“阁老说的有理。”
王用汲点头,叹气说:“如今看来,只有如此!但愿天下多忠臣,而体谅朝廷的难处!”
马自强道:“欲致君尧舜,只能苦一苦天下官绅,所以,仆决定,只赞成此策,等元辅斟酌!”
第103章 师生重逢
“仆就不明白,一条鞭怎么到了北方就成了恶政?这一路过来,就没一个府在一条鞭,全是纳粮乃至继续由各甲之民轮番服役的!”
在北方巡视的申时行,此时已到大同地界。
而申时行则因为大同巡抚贾应元和巡按茹宗舜也反对一条鞭,也就在这时,语气不善地对两人说了起来,且补充问道:
“你们知道朝廷解粮一次,得耗费多少粮食于运输上吗?!不知道解银避免不少损耗吗?!”
贾应元和茹宗舜又都是不畏权贵的。
所以,贾应元也就直言回答说:“我们自然知道。但北地百姓缺银,强行一条鞭,只会方便大户盘剥小民,下官和巡按难道真想跟大户作对,让朝廷为难?还不是因为,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不能上负皇恩,下累黎庶,真要强行一条鞭,只会让北地逃荒流民更多而已。”
“没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北地缺银,强行一条鞭,除了便于大户盘剥小民,也不便于官府及时完成征税。盖因,等百姓筹到白银,怎么也得三五个月,这样下去,反而不利一省官员之考成。”
茹宗舜言道。
申时行冷笑:“尔等总是诸多借口,一路过来,皆是这个说辞。如此,仆且问尔等,对于朝廷接下来当行的新政,尔等希望朝廷行何新政?”
“自然是减赋税!”
“北民太贫,全家辛苦一年,所产缴纳完田赋后,不过糊口而已。”
“关键北地,还风沙严重,也土质退化严重,天还一年比一年冷,产出因而一年比一年少,再不减赋税,只怕逃荒者越来越多,阁老不知道,就因为北地产出越来越少,大司寇王公(王崇古)曾想恢复纳粮开中,都未能行。”
贾应元不假思索地回道。
申时行听后道:“南方本来就税重,尤其是江南,大凡有地者,都希望朝廷减税!如今,北地百姓也要减税,那朝廷还拿什么养宗室,供应九边军需?”
贾应元和茹宗舜皆沉默不言。
南方税重是事实,尤其是江南一带。
他们也不好否认。
但北地即便税赋不如南方重,但还是比南方穷,民众生活更艰难,也的确是事实。
所以,此时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申时行也在来巡视北方时,受到了当地豪绅的热情招待,乃至也同马自强一样,见到了大地主们的豪奢,但他同样对当地豪绅的意见半听半信,而只来到大同,认真问起贾应元和茹宗舜这些,属于外地人的改革派官员,关于具体接下来该如何行新政的正事来。
而且,申时行还故意生气,为的是能听到真言,但在听了抚按贾应元和茹宗舜的争辩之言后,他也还是沉默了下来。
原因无他。
申时行忽然意识到自己家乡吴地的税赋是减不了的,因为北地不能增,所以吴地一减,则朝廷就会亡国有日。
“想必摊丁入亩也是不行的。”
突然,申时行苦笑着说了一句。
贾应元大惊,忙转身对着申时行拱手:“阁老,这自然万万不能行!毕竟,天下农耕者本就不易,而北地农夫更不易,强行一条鞭,那这北方土地,谁还种?!何况,北地军户多,摊丁入亩,也会加剧军户逃亡。”
茹宗舜则回答更直接,直接质问道:“就是!何故天下徭役只让有地之耕农承担?而无地之商民、工匠不用承担徭役?难道农民皆比商贾工匠富贵?!”
“还是说,这天下就只有地之耕农最好役使,故当让朝廷只役使耕农?”
“耕农天生有罪于国乎?”
茹宗舜接着又问了一句,且道:“而且北方务农本就产出极少,与宗族族人乡邻一起分担服役,才勉强支持,而若摊丁入亩,无疑让表面上土地更多之北方宗族承担更多徭役,而南方无地之富商则大减丁银,如此,只怕不但北方小民不宜生存,连北方大族将门也要南迁也!则北方必空虚,如此将如何防鞑虏南下?”
说着,茹宗舜又道:“也就南方有利。南方商业发达,从商务工者远多于农户。若摊丁入亩,自可让大量从商务工者,连丁银也不用纳!”
申时行道:“我知道摊丁入亩如今还不合时宜。不过是提提而已。”
“幸而阁老明白!”
茹宗舜拱手回了一句。
贾应元也道:“连一条鞭都还不合适,何况摊丁入亩,或许将来北方气候好转,乃至粮食高产如南方后,或可为之。”
申时行听后点了点头,就又问:“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呢?”
贾应元和茹宗舜皆张口欲言,但旋即都闭住了嘴。
因为他们忽然都意识到,自己今天连续两次驳斥这位申阁老的提议,是不是太不给这位申阁老面子了?
在他们看来,毕竟这位申阁老明显也是一位锐意革新、积极谋国的大臣,何况,将来说不定也因此得元辅喜欢,而接了元辅的班,成了新的元辅,自己这么不给此人面子,岂不影响将来的仕途?
于是,贾应元也就在这时回道:“让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也不是不可以,北地是百姓缺银,官绅也不缺银,让他们多交银子不难,只是得朝廷有此决心才可。”
茹宗舜也附和说:“是啊,兵马在朝廷手里,官绅也不至于因为纳粮当差就要造反!真的只是看朝廷的决心。另外,无非抚按与地方父母官更难为,阁老真要行此政,当要做到能压制言官才可!”
申时行点点头,没再多言,只是在回自己屋内后,给张居正写了一封私信,言说道:
“加征商税断不可行,恐南方小民生变,但学生至北境,访查得知,北地庶民对一条鞭尚抵触,何况摊丁入亩?故摊丁入亩亦不能强推;”
“只有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可行,但恐吾乡势家不满,滋生事端,为难师相,师相若真欲从此三策中选一策,或可选此策。只是师相可想过,哪怕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也会将令师相被人万世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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