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枫渡清江
徐阶笑着问了几句,就道:“让他致仕的话也别提了,天子未壮,科道言官还没到能压制内阁阁臣的时候!”
“是!”
马自强在离开徐府后,就沉下了脸,且在回船上后就对其子马怡道:“该做正事了!把近来未看的《邸报》送来!”
马怡把一沓《邸报》递了来:“已经准备好了。”
马自强便举起镶金叆叇,仔细看起《邸报》来,一时道:“刚峰扶母柩归乡,已到南直?”
说着,马自强就道:“接下来一干人皆不见,直接去仙霞关等刚峰先生!派人送我一封亲笔信给他,就说为父在等他。”
“是!”
仙霞关是这个时代由浙入闽的必经之路。
海瑞欲要从漕运快速回乡,就会到浙江,然后再从浙江入闽回海南,所以,海瑞是的确会经过仙霞关的。
马自强在仙霞关也就没多久就等来了海瑞,且一见海瑞,就去冠先向海母之棺椁行了大礼,然后才笑着迎海瑞到自己屋内说道:“仆虽奉旨查问地方,实则是看不见一个耕夫的,他们把我盯的很紧,只得靠海公了。”
“阁老的意思,鄙人明白,鄙人替阁老问了问,倒也知道些实情。”
南直豪绅们的确不敢招惹海瑞,所以这倒方便了海瑞可以接触到民间庶民,且调查到民间的真实情况。
而海瑞这里,说着就把一沓写有各类文字数目的铅山纸笺,递给了马自强。
马自强让马怡接过递给了他,且问海瑞:“公先说说公自己的见教,以公看来,这加征商税可行否?”
第101章 清丈田亩带来的变化
“断不可加征!”
海瑞这时言道。
马自强听后沉默了一刻,接着才问:“但你这上面所记录的,南直一县从商者之比倒,倒占了不少,且不少已雇工上百,乃至有些大镇,如南浔,从商者更是达万户以上,大作坊不下百家,已远超北方一府城!”
“这都还不能加征商税?”
海瑞道:“阁老且再看看这些作坊坊主身份再言!”
“大作坊大商行皆有权贵豪绅背景,要么是其家奴要么是其亲戚,不少侨商,更是宗藩与京中权贵的人,而从商者虽多,但却以经营小本买卖为主,且盈利并不高。”
“因为朝廷虽商税正税收的低,但地方官吏对其盘剥甚重,所以,各类杂税名目繁多,还有藩王、豪族等设卡非法收取厘金的。”
“另外,权贵豪右,往往还利用垄断商贸与财力丰厚之能,刻意囤积居奇,炒作土物价格。”
“所以一年到头来,有小商小贩虽赚得几两银子,也只够糊口而已!”
“更有甚者,辛苦一年,所种桑麻菜蔬,还不如令其烂在地里,因为一旦去卖,反而得不偿失!”
“您别看江南繁华,但这繁华不过是士大夫之繁华。”
“所谓,能在秦淮河为一花魁掷千金,能在苏州寸土寸金之地造园叠石成山而费银数十万,皆不是百姓能参与的。”
“实则,在这烟柳繁华地,也有饥寒之饿殍,冻死之贫户。”
“饶是中等之家,也只是勉强过活。”
“一勤织之妇女,终年不休息,所卖土布也不过只能应付官吏催缴之丁银税赋而已,而缴纳之后,无任何积蓄也。”
“若是生病,皆是能拖就拖,更别提做衣纳鞋,皆是能补丁就不换新,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也!”
“另外,一家壮丁,即便靠妻织布所得,能交丁银,而可务工务农,但所得也只够养高堂儿女,所得积蓄,最多供一子读书。”
“可如今,江南举业者,如过江之鲫,小户子弟要想取得功名,所费之银已不逊于缴纳丁银税赋之费,无论是束脩,还是考试所交保费,皆不少。”
“总之,庶民无论在乡间有地,而为耕农之庄户,还是城市中无地,而为务工之雇工,与其妻一年辛苦所挣,大部分都皆为官吏豪绅盘剥所得,和供应子女读书而希冀能鲤鱼跃龙门之用。真正所挣,用于己身者,少之又少,无非仅得温饱而已。”
“乡集市镇更别提。”
“百姓手中无多少钱,所买之物有限,故在这些地方,开鸡毛小店或为摊贩的商户们,自然也赚不到厚利,厚利皆为能出海跨省经营之牙行或当铺所赚。”
“但这些牙行当铺,皆是权贵豪绅胥吏之产业!”
海瑞说完后,马自强颔首,没有说话。
半晌后,马自强才道:“这么说,如果加征商税,除非能加征到这些权贵豪绅胥吏之身上,否则只会是进一步压榨小民,乃至逼民造反?”
“光加征到权贵豪绅胥吏身上还不够!”
“一旦加征商税,哪怕加征到权贵豪绅胥吏身上,也会因为既夺了权贵豪绅胥吏之利,也夺了小民之利,而使两者联合起来对抗朝廷官府。”
“且这样对小民之夺利必然更狠,皆因权贵豪绅胥吏必在小民身上找补,而小民为自家生计也会在小民身上找补而互相迫害。”
“如此则小民之怨更重,则必有权贵豪绅胥吏鼓动小民反抗官府,乃至故意滋生出民变来。”
“邪教也会趁机滋生。”
“所以,要加征商税,使其为善政,只能加征到权贵豪绅胥吏身上!”
“对小商贩还当减免,乃至朝廷出资助其经营,以免其被豪右佛寺之高利贷盘剥太重!”
海瑞回道。
马自强苦笑起来:“这只怕很难!让天下官吏去只加征权贵豪绅胥吏的税,官僚还好,毕竟为父母官者,多是外官,但让胥吏这样做,无疑相当于取自己之利给朝廷,而不令其有害民之便,等于该政无可行之沃土也!”
说着,马自强就又叹道:“仆乃北人,知北方百姓不容易,本以为江南富庶之地的百姓要好些,却没想到江南百姓也生活多艰。”
“江南虽繁华,却与百姓无关,朝廷也没得到多大好处,那这江南还真只是士大夫之江南。”
马自强说着就出屋,来到仙霞关上,看着仙霞关外官道上川流不息的商帮脚夫,对海瑞道:
“但大明七大钞关,去年税收合计,也不过二十多万两,真正是太少了!”
“这么多行贾脚商,竟只能给朝廷带来这么点税收,真正是令人唏嘘!”
马自强没好直接说,他这个阁臣光一次受贿就达二十万两,几乎抵得上大明一年钞关收入,而也就只是感叹钞关收入的确太少,而比不上权贵豪绅间的一次权钱交易。
“这已经比穆庙时增加了几万两,至少达到了二十万以上。”
海瑞说着就道:“皆因清丈田亩之政。”
“虽只是清丈田亩,但实则是逼着豪民不能盘剥庶民,庶民不用再承担额外被豪绅胥吏诡寄飞洒之田赋,所以,庶民还是可以增加一些积蓄的。”
“虽然庶民多因担心年景有变,而有不敢大爱购买者,但购货之能还是远高于新政推行之前。”
“以至于,乡野之间,也多了不少墟集,渐渐有成大镇之象,这仙霞关也就商贾更多,不惜带货跨省去交易,也就增加了钞关税收。”
“善哉!”
“可见虽天下之利不在官即在民,但若能为庶民争利,使庶民利增,也能增加朝廷官利!”
马自强笑着道。
海瑞点首:“所以,得行惠民之政,方能富国强兵!”
“元辅谋国,可谓有方。”
马自强点点头,且不忘了政治正确一下。
“闽地从商之民更多,阁老不妨再问问闽人,可与南直情况相似?”
“正好吾友王润莲因听闻家母老去,而准备设路祭于延平府,到时候阁老可问问他这个闽人。”
海瑞这时则因此突然提议了一下。
马自强点首:“也好!欲行国策大政,自当不能只问一地之情况。”
“闽人王用汲见过阁老!”
王用汲在见到马自强先行了大礼,然后就被马自强扶了起来:“润莲不必如此,你既是刚峰之友,亦为吾朋友。”
马自强说着就在与王用汲、海瑞三人闲聊一阵后,就问起王用汲:“闽地为商者可多?”
“不瞒阁老,闽地多山,经商者十停倒有六停,且多是出海。”
王用汲回道。
“其利丰否?”
马自强问道。
王用汲笑着摇头:“若是利丰,月港也不必每年关税仅得上万两。”
第102章 苦一苦官绅
马自强听后点首,又问:“这么说,润莲也是不支持加征商税的?”
王用汲则作揖起来,郑重道:“请恕在下造次!”
接着,王用汲就回道:“因阁老相问,在下也就斗胆直言,这加征商税于别地是否合适不知,但若在闽地,恐生乱也!”
“此言何解?”
马自强忙问道。
王用汲道:“因加征商税只能加征到普通经商之小民身上,而闽地小民出海所得仅能糊口,富者不过可供一人读书。”
“朝廷如今设月港收税,本就使小民难以承受,而多走私者;”
“只是因倭乱之殷鉴不远,尤其是许多老人知道,让朝廷有钱维持水师战力,保障海疆安宁,是有必要的,才有许多乡民愿意让利于朝廷,主动从月港出海,使本地藩库每年能得上万两银维持水师军需所用;”
“否则,朝廷如今在月港之税收,都是难以收到的;”
“毕竟,闽人出海所得的确过少!”
“真正的海利还是为大户们所得;”
“阁老不知,他们垄断货价,又勾结番夷,对到番夷所据之地贸易的汉民苛以重税,或者对去番地务工之汉民压低工钱,以致于,小民终年所得总和,远不及大户们与番夷们一年之海利。”
“所以,许多闽人还是以成为大户佃农为荣的。”
“饶是在下族里的数百亩良田,也没有一个逃去经商的佃农,皆因为他们知道出海经商或务工,还不如为我王家佃农。”
马自强听后神色凝然道:“如此看来,加征商税是断不可行的。”
接着,马自强就突然提起别的话题,言道:“我这一路过来,发现无论是南直还是闽浙,读书之风皆盛,刚峰先生也提到过,南直之民虽辛苦,但因辛苦所得大部为官吏豪绅所夺和用于供子女读书,而留于己用者,寥寥无几,可见好学之风甚盛。”
“阁老所言没错。”
王用汲回了一句,又道:“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但总得来说,学文更易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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