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37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些年浸染下来,暂时倒也没有看到什么让他惊诧莫名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起床出门,远远就看到一辆骡子拉着的平板车。

骡子的屁股后面有一块破布做成的兜布,脏兮兮的,里面都是骡子的粪便。

平板车上,横七竖八地装着一些尸体。

两个壮汉估计是往车上装尸体的,正在那抬着一个蜷缩着已经僵硬的尸首。

抬尸体的人显而易见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抬着腿的那个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可能是因为烟有些呛眼睛,眯着眼,一边抬还一边用土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权哲身万万没想到,自己怀揣着见证繁华的心态来到天朝上国,睡了一夜后醒来第一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路上的行人很多,神色匆匆,却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甚至在装满尸体旁的骡车旁经过的时候,连露出摇头的神色都没有。

只这短暂的一幕,就让权哲身生出来一种感觉。

这天朝上国,似乎已经从夏变夷了,这最繁华地区的人,道德败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连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都不曾有了?

虽然老师说他在汉城周边的农村看到的景象,是经常饿死几十人、上百人,可终究老师还是有恻隐之心的。

还会作诗感叹伤怀。

然而看看这里的人,连同那些抬尸首的,都已经麻木至此。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未来的吗?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他靠近了那辆拉尸体的平板车,看了一眼车上的人,好像是夜里冻死的。

虽然已是四月,但夜里多半也不暖和。

倒毙的人身上只穿一条破成布条的裤子,身上挂着一个破口袋,里面似乎装着一点点吃的。

见此情形,权哲身忍不住叹了口气,几句诗脱口而出。

“不知汝姓不知名,何处青山子故乡?”

“蝇侵腐肉喧嚣日,乌唤孤魂吊残阳。”

“一寸短褐身后物,几粒残米乞时粮……”

吟诵一半,冷不防后面有人附道:“这正是高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权哲身猛回头,见他身后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儒生,穿戴儒巾青衫。

他急忙拱手作礼,对面也拱手道:“适才闻兄台做恻隐之诗,我已经数年不曾听闻这等情怀,人人皆以为常。想来兄台是第一次来?”

一看对面的打扮是儒生,权哲身顿时一阵轻松。那些码头上的工人说的都是土话、开店的老板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天下儒生是一家,亦算是论语一背,不论是在玉门关还是在江户城,总能找到自己的朋友。

“正是第一次来。”

“哦,怨不得。在下孟松麓,听兄台口音,似是登州府人士?”

权哲身不敢造次,只得先以自己假冒的身份回答,只说自己姓赵,亦不曾有功名。

“却不知赵兄来此所为何事?是为求学?亦或经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赵兄不嫌,旁边就有一家茶店。”

权哲身对孟松麓的印象很好,又见他一身儒生打扮更不相疑,便道了声叨扰,一并去了附近的一处茶店。

虽很早,里面早已人声鼎沸。

刚进去,就看到几个捧着报纸的孩童穿梭在桌椅之间,叫卖道:“天朝海军在苏禄国又剿灭了一股海盗,绞死一千四百余人。英圭黎国东印度公司向海盗提供武器的证据确凿,南洋都护要求英人明古鲁都督严加约束。”

“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进展顺利,预计端午之前就可以通航。所有船只免收通行税。”

“今年第一批辽东豆期货已经交付……”

“自今年起,鄂州以西,俱用川盐。淮南最后一片盐区废盐垦荒……”

桌上的人都在讨论一些关于贸易的事,权哲身也听不太懂,只好跟着孟松麓去了一处雅间。

坐下后,权哲身奇道:“我见这里如此繁华,素来听闻苏南天下富庶第一。怎么人们竞对倒毙之尸如此司空见惯?”

孟松麓摇摇头,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上海一县,自兴国公改革以来,人口激增数倍。扬州、淮安等大城皆已破败,数万人来此谋生。”

“既来此处,最易做者,码头苦工。然而,你有所不知。”

“这码头苦工,过了端午方才开始忙碌,到正月之后,便有时有活、有时无活。”

“市井间皆言:忙碌时候,力夫难求;闲散时候,无事可做。”

“每年过了正月,一直到四月末,每日总会有那么几个倒毙的。他们新来,又无关系、又无人脉、更无住处。若是钱财花用没了、亦或者被窃贼偷走,便只能挨饿了。”

“若不然,就只能去救济院了。然而去了救济院,也就意味着要下南洋在种植园做事,也非是所有人都肯去的。毕竟,下南洋,不是什么好事。气候又热、瘴气又重。若能熬到端午,货船一来,便都好说了。”

“等着端午一过,货船纷至沓来,朝鲜的、日本的、辽东的、南洋的、西洋的,这活可就多了。这种周期性,非人力所能抗衡。”

“赵兄新来,只见到此地繁华。若再往里面走走,到苏州河,便才知道涌入这里的百姓是何等生计。”

“他们不过在河边搭建木棚,以为居所,就近做工。又赶上去岁一场大火,连绵一日,苏州河边皆为灰烬,五千余人无家可归。”

“资本如今也发觉建房有利,然而有利可图者,多是那些大院宅门,都是些自扬州、淮南等地前来的豪商富户,方能买得起。百姓也只能搭建木屋、或以棉秸秆为棚。”

权哲身心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窃喜,心想原来天朝上国也竟有如此黑暗之处,远非想象中的三代盛世。

这种窃喜来的古怪,为了压下这种窃喜,他还是感叹道:“杜工部之言,虽隔千年,尤然在耳。”

提到杜工部之名,两人不约而同地诵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然而孟松麓念完这句诗后,又忍不住摇头道:“难矣!难矣啊!如今江苏税制改革后,不可随意加税。所有税收,一切归公,然后再分地方库与国库。”

“兴国公素来对士大夫有意见,实则他也未必真的想解决这件事。但借着去岁苏州河贫民棚大火之事,又召集省内士绅,说是税不可增,如果诸位真有恻隐之心、不负孔孟之道,当把优免退税之银,挪为改造民居之用。他当时也引用了杜工部的诗句,所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然而……一如当日扬州盐事,闹出偌大笑话。”

“当日优免先收后退税改革的时候,先生便想到可能会有今日,便说兴国公迟早有一天要用退税来羞辱众绅。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至于财政所收,这几年又都忙于正事。如赵兄刚才听到的,报纸上说的,阜宁到南通的运河。”

“如今各州县财政,俱要集中于省,这几年用度也颇紧张。好在今年过去,几大运河俱已修通,海堤竣工,日后会好一些吧?”

第795章 工业革命(十二)

权哲身想到这些年在仁川看到的一些违禁书册,对里面的这些事情也知道个大概,不免好奇道:“孟兄,我初来乍到,不甚了解。运河既废,如何又要修运河?”

孟松麓对此可是了若指掌,笑道:“其中不解,实属正常。赵兄不解其中事,这些年省内财政,都围绕着‘棉’之一字展开。”

“朝廷废运河之后,修淮河水利,通海。”

“但需知,朝廷是管治水的,地方灌溉通航事,朝廷并不出钱。尚需省内出钱。”

“淮南废盐垦荒,正需灌溉。”

“运棉来回,也需运河沟通。”

“是以便开始了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工程。若只是为了运棉,倒也可以修铁路。但既是还要灌溉、退盐,那就远不如修运河了。”

“省里出三分之一的钱,剩余三分之二,由从阜宁到南通的各个垦荒公司出。趁着冬季不忙时候,也由各个垦荒公司出人工,协调组织。”

“但运河成,各个垦荒公司再引支流到自己的垦区。”

“自京杭运河被废,新运河可是一点没少修。从苏州到上海的;从阜宁到南通的;从嘉兴通黄浦江的……这些年,省内财政,多用在了运河修建上。”

“赵兄有所不知。资本亦可修运河,但只能修有利可图的运河。而如嘉兴通黄埔之类,运为次、水利为上,资本是一分钱都不肯出的,这必要财政出钱。”

说起财政问题,孟松麓忍不住面露一丝得意之色,因为松江府,尤其是上海的一个财政来源,正是源于他们门派,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师叔王源王昆绳的办法。

整体上,王源的思想,是支持土地全面国有化的。

虽然在农村土地问题上的想法比较扯淡——比起颜元和李塨的三十年赎买、地主自愿把土地交给国家的空想,王源的扯淡程度略轻一点,稍微有点可操作性。

他建议是对国有土地和私有土地,分别征税。国有土地降税、私有土地照着50%的税率搞,用不了几年,大家就纷纷“自愿”把土地变成国有土地啦。

当然也非常扯淡,不过比起三十年赎买的空想,还是在理论上不那么空想一点。

至于剩下的诸如“缴税授勋”之类的想法,实在是过于超前,不可能实行。

但是,在城市土地问题上,王源这个颜李学派率先提出“惟农有田论”的人,在城市土地上,提出了城市土地还是收房产税比较好。

他认为农村土地最好是国有化,加限制买卖。而城市土地,不建议搞禁止买卖,而是收房税。

虽然这个理论,和此时新的上海县搞得办法,其实不太一样。但基本上,借着资本过江南逃、涌入上海的机会,这一项改良后的城市税,还是得以贯彻实行了。

不过,刘钰与颜李学派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孟松麓的脸上又露出一丝不甚愉快的神情。

权哲身看到孟松麓脸上现实露出一丝得意,随后又转为淡淡不愉快,以为孟松麓是在感叹修运河的事。

按照他的理解,或者按照他在朝鲜的理解,修运河,肯定是要征发劳役,估计又要死不少人,如今看来这天朝上国整天在干一些隋炀商纣的事啊?

遂问道:“如孟兄所言,如今大兴土木、大修运河,百姓甚苦,是以这城中有冻死之骨,众人皆以为寻常?”

然而对这个问题,孟松麓却摇了摇头。

有一说一,虽然当年盐政改革的时候,他奉师命前往淮北多看看,和登州府新学一派的孟铁柱在均田问题上产生了争执。

也虽然,对于江苏实行的诸多政策,刘钰的残酷镇压手段,不管是他还是他的老师程廷祚,都颇有微词。

但不得不承认,这些年百姓的整体生活,真的是普遍好了。

就在几年前,一场海潮,淮南盐区还淹死四万多盐工。每年水灾、潮灾、黄河决口、淮河上游暴涨水患、死在加固高家堰上劳役等等,可谓是每年上万那都是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如今虽然改革的方向,在他们学派看来,实在是有些不仁不义,可效果真的是显著的。

淮河修了入海,洪泽湖水位渐低,封闭了淮安清河口,黄河决口和倒灌的风险小了。

资本垦荒,政府投资加资本投资,修筑了海堤、改良的河道。

最关键的,还是农村的情况的。

确实,苏、松、常、通等周边地区,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朝鲜米、南洋米、东北豆、辽东麦的疯狂引入,粮价基本保持在八钱银子一石。

亩税改革后,佃户日子过得更惨,纷纷退租。

但好处是这几年疯狂地搞基础建设,挖运河、修水利等,容纳了大量的人口。

而这些人口,又伴随着淮南圈地垦荒的力度加大,不断被垦荒公司消化。

至于附近的自耕农,日子过得,倒是真的比之前好了。

亩税改革,受益最大的就是自耕农。

而织机下乡,又使得这个以棉布而闻名的地方乡村,并没有受到新机械的严重冲击。

粮价降低,对自耕农来说,是有坏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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