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0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山鹿素行之所以能这么搞,主要还是因为……中华的史书太详实了。

神话就是神话、史书就是史书。

而山鹿素行拿着日本的神话,对照着中华的史书,说你看时间,是不是比你们早?

他这一套三家糅合怪,此时在日本的下层武士里,还是很有市场的。在上层儒生那,是被批判的。

这可以看成是一种朴素的自卑情绪下转为自负的民族主义雏形,而且是立在不败之地的那种:比孔孟还早的日本儒家经典,在孝德天皇的时代被烧了,所以现在看不到;你说没找到存在的证据,不就恰好证明那时候烧的干净吗?

这和后世那种“史书都是篡改过的、所以史书不可信”的一派,几乎是一样的道理,根本就是不败的。你举出史书中的例子,他也会告诉你那是篡改过的。

新井白石这样的儒家大手子,去朝鲜也在文化上感到自卑。但大手子的做法,是解构天下观,炮制各自称华论,水平还是有些的。

山鹿素行则是自卑之后转自负,搞出这么一套自嗨的东西,这对下层武士的影响力是极大的。

那种文化上的自卑是浸在骨子里的,越是水平低就越容易被这种自卑后转自负的东西所蛊惑。

但是,理论家不是谁能都当的。想要封圣,自称一派,山鹿素行还欠缺了点火候。

他根据日本的情况,否定了“天”这个正统的概念,而是转用了“武”。

因为如果不转用“武”来寻找正统性的话,只靠“天”衍生出的“道德”、“礼教”等,日本在朝鲜面前都会自卑。

但如果是“武”作为正统性的话,在朝鲜面前就不自卑了:我能打得过你,就证明我是正统。

所以山鹿素行把伊邪那美创国时候的“天琼矛”作为神器之首。“盖蒙昧之时,除暴驱邪彰显圣道,非武不可”。

这就导致这一套体系里有个最大的问题,就像是奥地利画家的那一套理论一样:如果日耳曼人优越,那么结果必然是战胜其余劣等的民族;如果日耳曼人不优越,那也活该被其他民族所灭绝。

赢了吃香喝辣、输了全族灭绝,在最后一刻不自杀的日耳曼人都是假日耳曼人,既然证明了自己劣等,为什么不全族自杀为优越民族腾地方呢?总之,种族的优越论没错,只是优越的不是我们日耳曼人而已。

所以刘钰操练了十年海军,枢密院下令暴打了日本一顿之后,这第三派理论几乎是瞬间崩解了。

既然“武威”是正统的标志,那么打输了不就恰好证明自己不是正统吗?

“武威”不是不好,只是不该野心这么大,只能胜、不能败。

若是拿出“我蛮夷尔、唯有武威”的心态,这就没什么漏洞的。

问题是既想当天朝、又不认天德而认武威,那就只能胜不能败,败了这理论的一切基石就崩解了。

任何功法都有破绽,要找准罩门。

如果此时大顺的大儒和山鹿素行辩论,只能是鸡同鸭讲:大儒不相信日本的神话是正史、山鹿素行的一切根基都是神话,鸡同鸭讲,谁也辩不过谁。

你说拿出你们之前有文字的证据,我说大化改新的时候焚书坑古,都烧了,所以这不正好证明了我的观点,古文字古文化都被烧干净了吗?

你说你们的神话是历史,拿出证据来,我说这些都是记录在书上的,你们的书可以是历史凭什么我们的就不能是?我就问你万世之前周公孔子是不是还没诞生吧?孔子哪年出生的,我可是能在你们的史书上大概推断出来。

这么争论的结果,就是相信大顺大儒的还是相信大顺大儒、相信山鹿素行的还是相信山鹿素行。

但吴芳瑞突袭京都,在京都放的那一把大火、李欗砸了京都御所的僭越之物,以及随后大顺愿意“补偿百姓数万两白银”的仁德之行,正打在了山鹿素行这一套理论的罩门上。

如果神话是真的,那武威就是天命,输了就证明天命不在日本。

如果神话是假的,那日本的文化就是中华文化的衍生品,衍生文化没有天命。

用武器的批判崩解了第三派的体系根基之后,日本儒学界实际上也就剩下了前两派。

一派自认蛮夷、一派各自称华。

但刘钰借着“天妇罗”而发挥,又把剩下这两派的根基都打碎了。

天下的概念,是随着交通工具而逐渐扩大的。当帆船将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关上门来自称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刘钰借天妇罗之题,提出了天下就是地球、地球就是天下的概念。

一方面,“恭维”日本不是蛮夷,而西洋人才是蛮夷;另一方面,既然天下就是地球、地球就是天下,那么华夷之辩就和以往不同了,华也就只能有一个。

如今天下儒生,要做的是“尊周攘夷”。

可以认可朝鲜、日本都是周天子的诸侯,反正也不怕七雄再临,反正这个体系,早晚崩解。

而崩解之前就现在大顺的路子继续往下走,再不济也不至于混到个被人问鼎的程度,至少在天下这个概念崩解之前,不可能有危险。

朝鲜可以继续做“帝出乎震”的美梦、日本也可以继续做“群雄逐鹿争天子”的美梦,但周天子可不再是八百里京畿的周天子了,帝出乎震也好、群雄逐鹿争天子也罢,最终还是要靠枪炮、人口、生产力的。

周天子要是六师仍在,哪个敢霸?齐侯的尸体还在大锅里煮着呢,诸侯估计也都喝过汤。

吴芳瑞一把火崩解了日本“真华”论、刘钰的天下概念解构崩解了“各自称华东西两华并立”论、最后的蛮夷也分三六九等结好了那些自认自己是蛮夷的儒生。

如今他一个根本不信儒学的人,在这怒喷日本的儒生“斯害也已”,连喷带骂。

几个自认蛮夷派的儒生盯着地上被刘钰抛下的天妇罗,脸红低头,心道若天下如此论,当真该尊周攘夷。

唐人既为天子,我等亦是诸侯了,也不是蛮夷了呢。就算是蛮夷,那也是比南蛮高级的蛮夷。楚不贡苞茅,而天子征之,天子亦无错啊。楚人纵蛮夷,那不是比更南边的南蛮高级一点点?

做蛮夷,也要分三六九等的。

第178章 河豚之喻(下)

儒生的另一种功能是祭司、教士,他们的想法主导着社会的主流思想。

若是臭不要脸自比为楚,一样也可以继续分成两派。

一派是“我蛮夷尔、待我带甲百万,观中国之政”。

另一派便是“我蛮夷尔、当多读经典,化夷为夏、融入天朝”。

这样一来,也就简单多了,各自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向,但整体的独立意识上已经茫然了。

把复杂的派系思想,找一个筐,筐里又分成若干小筐,恰好能把所有的想法都能装下,而这个筐把握在大顺手里就好。

不能想着找一个筐,让混乱的派系思想扔进去后,都能变成同一种认同,这就很不现实,关键是时间不允许。

至于“带甲百万观中国之政”和“多读经典、融入天朝”哪一种在将来才是主流,这就既要看儒学的理论建设能否魔改成适应新时代的东西、又要看大顺的武力经济能超越日本多少了。

人都慕强。强者,放个屁都大有道理,慕强者会自发论述强者的优越性。

正如大顺此时官方的“永嘉永康之学”类似,义理,要以功利来体现,你干不出实绩,那么义理就是虚谈。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刘钰之所以给德川吉宗出“削藩一统”的主意,除了使坏之外,也是因为只有日本的经济基础和此时的大顺一样了,此时大顺的一整套价值观才能完美输出到日本。

大顺日后变革的路,才能成为日本模仿的对象。

而此时双方经济基础的不同,使得很可能日本偏离出去,觉得没法从大顺这边学到有用的东西,很可能跑去全面西化。因为就经济基础来看,日本倒是和欧洲的封建体制几分相似。

要么削藩成功,集权如大顺,大顺怎么走后面就跟着怎么走;要么削藩失败,马尔萨斯主义影响下人口减少、武士反叛有理认为自己存在才能促进工商业发展。

要么成为后世体系内天朝分工论的一部分,要么自废武功再无雄起的机会。

往前走、往后退的路,都给设计一套。

在经济基础之外,刘钰借天妇罗的引子,搞出了宗教战争的这一套形而上的东西,大帽子扣下去,压的日本这边的儒生一个个喘不过气来。

心里或有同意的、或有反对的。

但在嘴上,此时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

松平辉贞这边,则是尽可能希望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赶紧把条约换了,送走大顺这尊大神,尽快让大顺在萩城撤军。

他是想赶紧叉开这个话题,哪曾想过刘钰非要选择在下关换约,更有其余的目的,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

撤掉了天妇罗,可桌上还有其余的河豚菜品,下关本就是个吃河豚的好地方。

趁着宴席间尴尬沉默的空档,刘钰又道:“我刚刚说的,尊周攘夷之论,又说天朝庇护诸藩之言,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下关多产河豚,古来就有冒死吃河豚的说法。可以我观之,这河豚还有另一件事,正要你们引以为鉴。”

历史上《马关条约》的签订,选择了下关,选择了河豚馆子,伊藤博文取的就是“冒死吃河豚”的寓意。

豪赌一场,输了就死,活了就冒死吃了顿最鲜美的河豚。

但若想借题发挥,河豚又何止这一种可喻之意?

况且以此时大顺的体量,来伐日本,也实在和冒死吃河豚沾不上边,最多也就是脚踩癞蛤蟆怕染一脚丫子足癣级别的。

他选在下关来换约,自是早就准备着以直报怨,你说河豚我也说河豚,早就准备了一大堆的话,甚至这些话可能许久之前从长崎“参”江户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了。

和借天妇罗一事发难是一样的思路,刘钰便说起来了河豚的另一个特性。

“河豚此物,若遇危险,先鼓胀自己身体,叫人以为雄大而不敢吃。或黔之驴,技穷之前,虎亦惧之;然技穷之后,善刀工者,剖解河豚,只知味道鲜美,却不见中毒身亡。”

“日本国有蒙元神风之事,自以为如河豚,叫人知道身有剧毒而不敢吃。乃至于平秀吉侵朝鲜,大明以蒙元之鉴而不渡海。”

“可面对西洋人,西洋人又不知蒙元之鉴,只是看到了河豚鲜美。日本国只能鼓胀身体,叫自己看起来雄大,使之不敢吃咬。”

“鹰狩演习,邀荷兰人观看;南蛮船至,筑前小仓兵备……不过鼓胀身体而已”

“我亦不夸大,西洋诸国汇总,军舰百倍于天朝。登陆海战,皆胜天朝。”

“今日一战,西洋诸国方知,日本国之前不过鼓胀身体而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何不生出贪婪之心?”

“河豚之毒,西洋人以其航海之术,不屑蒙元之鉴;河豚之鼓胀,被我一战打破。如今哪里是河豚?分明是一块肉肥而体虚的豚,去了河字。”

“河豚肉本鲜美,又没了毒素,也没了鼓胀骇人,只怕比之鲫鱼还要诱人。至少,鲫鱼多刺,西洋人未必肯吃。”

“而只要天朝尚在,西洋人便不敢吃日本这条无毒的河豚。”

“是故,尊中华,就是保日本。三万里内,必须要有一个天子,处置儒学诸国之纷争,保天下之道德名教、存各国之传统。”

“诸君想想,若有朝一日,日本国不信切支丹教、便信新教、东北地方信东正教,那日本还是日本吗?”

“天朝既戳破了你们鼓胀的躯体,叫夷狄知道日本国徒有其表,便有义务保护你们。如此,方不负天朝之名、天朝之义、天朝之德。”

把划分势力范围说的如此大义凛然,却也说在了在场这日本人的心头上。

鲜美的河豚顿时没了滋味,一个个看着被刘钰说成是“去了河字的豚”,只觉得再吃下去就像是再吃他们自己。

河豚无非有毒、能鼓胀身体。

河豚有毒,肯定是有人吃过死了,然后才能知道河豚有毒。

这本是个保护自己的妙法,但总有厨师有庖丁之术,使之无毒。

蒙元之战,算是中了河豚的毒,自此之后成为了“不征之国”。

现在刘钰亲自操刀,让全世界看到了该怎么吃“日本这条河豚”,现场教学,包教包会。

到头来还得感谢刘钰日后的保护,以免被人吃了。

可问题是之所以有人吃它,不正是因为刘钰操刀展示了可以毒不死的缘故吗?

更可悲的是现在有毒这个特性被破解了,吹起膨胀也被刘钰证明了不过虚大而已。

若说不担忧西洋人,那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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