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0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百十年前葡萄牙人就攻打过平户,刘钰之前去江户诋毁西洋诸国灭国绝族的书,近十年间也已流传开来。至少刘钰之前的名声不错,又送甘薯解饥荒又送铸币改革方案提米价的,德川吉宗混了个米公方的称号,刘钰也得了个“甘薯救荒君”的名头。他的书,还是有不少人看过的。

后世伊藤博文用河豚之喻,不过是战胜后自负得意的意境,搞出了一堆看似情调的美滋滋。

如今刘钰是河豚之喻,则是推销他的天朝存在才使得日本免遭南蛮入侵论。

一个说毒,一个说胀,各取所喻。

松平辉贞此时是真的郁闷了,本想着按照以往的常例,换约之前大家吃顿饭,招待一下。

结果从天妇罗到河豚,全都被刘钰借题发挥了一番,众人案几前的菜,就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了。

现在刘钰把日本比作了河豚,谁还敢吃?谁还好意思吃?

日本这边人都停下了筷子,不敢把自己的“国之所喻”吃掉。

大顺这边的人想着明天就换约了,也不想节外生枝,差不多得了,这时候提筷子吃河豚,那就有些打人打脸不给面儿了。

外事招待的宴会,吃到所有人无菜可吃的地步,松平辉贞也是深感不好意思,心里也不好埋怨刘钰。

终究今天这事,不是刘钰非要借题发挥,是自己这边有人先借大潮念辛弃疾的词。

这回可倒好,念词的被怼了一顿不说,今天这番话定是要被人记下广为流传的。

一边吩咐着叫人再准备一些菜肴,为了防止刘钰找茬,特意吩咐准备些寺庙的素菜就好。

松平辉贞也只能站出来打圆场道:“刘君河豚之喻,或有道理。只是携兵锋之威,这话就算有道理,那也变得不那么有道理了。有毒也好、膨大也罢,终究不是刘君戳破的吗?”

刘钰也没有继续再争执,话点一点就好,不用说的太透,今天在场的人自有会把这些东西整理之后,发挥一下写成文章论证对错的。

想着今天的事,份儿也拔了、面也取了,实无必要再羞辱一番,遂笑道:“此所以讳疾忌医之典故,两千年不衰。人们不恨疾病,却恨说出有病的医生。罢罢罢,此事便是三千年,亦还是如此。”

“如今被我一说,这案几上的菜都不能吃了,松平君既为主人,当叫人添酒回灯重开宴才是。我便喧宾夺主一下,来人,撤去这些菜品!”

通译赶忙翻译了一下,松平辉贞本也不想今日再闹出什么意外,敬了一下刘钰。

大顺这边的人也知道台阶已经给了,日本这边今天气势完全被鹰娑伯压住,不会再没事找事了,便有人提议联诗、赏潮。

然而日本这边终究还是有人出来说话,一个年近六十多岁的儒生起身道:“联诗、联诗,何用也?”

“夫唐之太白、子美,皆终于诗人;明之于鳞、元美,好弄文辞,至死不倦。然俱无功业之足称于世,岂不可悯哉?”

“余常为此愤懑,好古君子何不自省?刘君既言日本有疾,却无人在意,是何道理?”

“大国治政,自有手段。若常平仓、平粜法,可解米贱伤农之困;若至百官、明司职,亦为治国之首务;效大国设方伯、太仆、宗正之官,去管诸藩、宗室、内府事务;一货币、统金银,绝关东关西各用金银之弊政……”

“哪一个不是于国有利的经济实务?”

“汉文贾生,不问苍生问鬼神。你们却不问治政联诗词。当真道不同,不相与谋!”

这老头儿喷完之后,松平辉贞斥责叫他噤声,刘钰见这人说话大为不同,奇道:“此何人也?”

“见笑了。此人姓太宰,名纯,自德夫,号春台。虽行事癫狂,却有才能。本国大儒荻生徂徕,亦称道其才。”

刘钰还没什么感觉,倒是大顺这边的几个官员惊道:“莫不是作《朱氏传诗膏肓》之太宰春台?昔者孔子作《春秋》,君子以为拨乱反诸正。先生作此文,似亦有拨朱熹胡乱解诗之意。昔日鹰娑伯自长崎带回先生所作之书,粗读之后,竟与某所作之书,不谋而合,不想今日竟能相见!”

却也有大顺这边的人拊掌笑道:“原来是效王荆公托古改制而作《产语》的太宰春台。昔日鹰娑伯从长崎带回此书,序言说此书乃先秦东渡之古本。文辞惊艳,确有先秦古风,然若说这是先秦古籍,我是不信的。开篇《经济录》,实效王荆公托古改制之言。此非儒学真义,我看乃农家、法家之学。托古改制,断不可取。”

“王荆公解《周礼》行申商之政,春台兄倒是更进一步,自己写本书,说是先秦古籍。只怕过些日子会有人考证出夫子所传‘六经’皆为夫子欲改制而自撰的……”

一片或是恭维、或是质疑、或是称赞、或是嘲笑的声音中,刘钰和松平辉贞对视一眼,心道这世界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子,以国为圈,自己是一边的;若以文为圈,自己和自己属下不是一个圈的,竟是圈外人……

第179章 时代局限内的强者

托古改制、借古讽今、伪造先秦古籍等等情况,大顺这边科举出身的官员可谓是身经百战、见的多了。

尤其是大顺这边朱子学破、而功利学还没立起、还未出现新的半圣的大背景下,托古言志、伪造先秦古籍的情况也是层出不穷。

当年刘钰从长崎带回一些日本的汉学书时,《七经孟子考文》引发了一场小轰动,而太宰春台伪造的古书《产语·经济录》,也因着伪造水平极高、颇有先秦文华,被大顺的文人观摩了一阵。

但他们观摩之后四处考证,最后得出个结论:里面的很有用词,不小心用了《史记》里的词句,作假没太到位,这本书即便不是完全伪造的,至少也不早于汉代,根本不是先秦古籍。

松平辉贞说他是狂士,也着实不冤枉他。三十多年前著名的赤穗事件,导致了古学派的崛起,证明了诞生在大一统背景下的朱子学,在分封制的日本水土不服。太宰春台则是在这场事件的大辩论中,着实爆出了一些惊人之语。

简单来说,就是幕府要迎接天皇,选了赤穗藩的藩主浅野长矩接待。浅野长矩是个土鳖藩主,根本不懂那些繁琐的礼仪,就找懂礼仪的吉良义央帮忙。

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滴,总之礼仪不到位,很丢人。浅野长矩就觉得吉良义央故意整他、让他丢人,就拔刀砍了吉良义央。

幕府这边有《吵架斗殴处分条例》,就是武士争吵,只要两个人都动刀了,那就各打五十大板按照斗殴处置,都要撸掉封地。

二十年前幕府大老堀田正俊被刺杀,知道是将军派的人要搞死他们这些实权派、找儒生侧用人掌权,在被刺杀后,撑到了别人到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自己的刀喊:你们作证啊,我没拔刀,我这不是打架斗殴。然后才死。

吉良义央也学堀田正俊,被砍了一刀也不还手。这就不适用《吵架斗殴处分条例》,加上这是招待天皇,算是“御前失仪”,幕府就勒令浅野长矩自杀,安抚了吉良义央。

自杀之后,大罪撤藩。赤穗藩穷的一逼,早就在藩内发纸币代替金银了,武士们是封建人身依附制的,家主没了,就等于失业。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开城交出了领地,换来了幕府用金银以1:0.6的高价,兑换了赤穗藩武士的藩札纸币。

但人身依附关系的武士没了活路,从食禄阶层变成了打工阶层,心里越想越气,于是一年后47个家臣合谋,刺杀了吉良义央。

就这么点事,但直接引爆了古学派和朱子学的巨大争端。

朱子学是大一统之下背景下产生的,和幕藩多级体制水土不服。

当时朱子学大师林凤刚、室鸠巢就说:昔孤竹二子不听武王之伐讨而身拒兵于马前,今赤穗诸子不听朝廷之赦义央,而众报仇于都下。二子则求仁得仁,诸士则舍生取义。虽事之大小不同,然其所以重君臣之义则一也。

用赤穗四十七武士的行为,类比于孤竹国的二子,就是伯夷叔齐。不过取的典故不是饿死,而是取伯夷叔齐持剑挡住八百诸侯的另一个典故。

故而认为报仇的那些人,是义士。

大一统背景之下的君,只能有一个君。

可封建制下,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我家臣的家臣不是我的家臣,“君”这个概念就多了去了,用大一统“一君”的朱子学,来解释“封建多君”的日本,这就很矛盾。

礼大于法?还是法大于礼?

君臣之礼,在封建制下,朝廷和藩主的命令相悖,藩下武士是听藩主的?还是听朝廷的?

古学派的荻生徂徕则认为,浅野长矩无能,当时没砍死吉良义央,而且完全没理由地砍人。这本身就是不义的。

他们的家臣,求为主君报仇的小义,实际上就是主君大不义的延续。以小义而谋大不义,不能称之为义士。

荻生徂徕说自己是古儒一派,但就这件事上来看,分明是法家刑名之学那一套的东西居多。

但不管怎么说,朱子学和古学派的这两种意见,算是主流。

而太宰春台,则是把他们贬斥的一文不值。

他认为,这47个武士,从其作为来看,根本也不是为了义。

而是因为撤藩之后,衣食无着,从食禄生活变成去打工,心里压抑着诸多不满,这本身是个经济问题。

明明是求利,非要说求义。

真正的义是怎么样?

你们要真认为处置不公的是幕府,又不是吉良义央,你们只敢找软柿子捏。

当初就不该开赤穗城的城门,幕府来接手,就是不给,直接开战,死战到底,与城共存亡。这才是义。这才是春秋之义,你看吴起死前之计,墨家为阳城君守城是怎么做的?那才叫义,君主之令叫开城门,那也不好使。

或者直接起兵,三百家臣突袭江户,当街格杀吉良义央,然后再自杀,可谓求仁得仁,亦可谓之义也。

结果呢,你们当初开门献城那么顺从,之后生活穷困,生出不满,心里憋气,又去刺杀。

杀完之后,又不跑,也不自杀,等着幕府来抓。

不就是觉得你们拿住了舆论道德的制高点,事发后各种求关注,觉得幕府能宽恕你们,这样既泄了愤、又博了名吗?

这完全就是假借大义、求利而言义、心存侥幸、追名逐利,这也好意思叫义士?

而且这完全就是受了山鹿素行的“伪儒学”的影响,里面权谋、算计太多。当初幕府也是穷,要是多给那些家臣万把两银子,也就没这事了。

当初一开始只是想请求“复藩”、“平反”,到处托关系找人,但手里不宽裕,这事儿最后没办成,才有很多原本的家臣萌生了刺杀之念。

在太宰春台看来,领头的大石内蔵助,做事太做作,也“不是个爽利人,算不得好汉”。

决定刺杀之前,和浅野长矩的遗孀告别的时候,弄得跟唱戏似的,表演性质太浓。

先是说“我要去别处做官啦,请夫人不要担心”,气的浅野长矩的遗孀直接骂他滚,因为瑶泉院把自己的嫁妆都拿了出来,给家臣们发俸禄,花的都已经差不多了,这时候大石内藏助说要跑别处当官去了,换谁也得直接骂滚。

然后大石内藏助又跪在院子里,送上绝笔,说此计尔,不想被别人知道……太宰春台认为,这绝逼是琢磨着日后出名,人们探寻背后故事的时候,觉得更有艺术感,适合搬到戏台上。

且看看聂政刺杀的时候,可没和他姐姐搞这么一出,也没怕杀人之后姐姐认不出来以至于埋没了名声。大石内藏助办事磨磨唧唧,不是个爽利人。

总之太宰春台的核心思想就是一句话:敢干吉良不敢干幕府,欺软怕硬,怂;干完之后不赶紧死,大造舆论,等着盼着幕府宽恕,伪;办事磨磨唧唧,表演性质太浓,是求名;一开始不想复仇,撤藩之后活得不如意又琢磨复仇,是求利。

这完全就和“义”字沾不上边,完全符合孟子所言的“非义之义”的定义。

评价完赤穗事件后,太宰春台借题发挥,提出了几条想法。

其一,这件事的本质是经济问题,幕府如果不解决各藩武士的人身依附问题、不解决藩主被撤之后武士的出路问题,这种类似的事情以后还会有的。

其二,老师荻生徂徕打着古儒的旗号,实际上搞得却不是儒家的义,又是大义、又是小义的,这是打着儒家的旗号,搞法、墨等学问,假儒!

其三,儒家士道和武士道,必须要警惕基督教的影响。之前太多的传教士在日本殉教,前仆后继,一个又一个面不改色的去死、一个又一个地忍受十字架之苦和火刑而不叫一声痛。使得许多人内心觉得很值得敬佩,然后就觉得“殉教而死”是很美、很值得称道的事。但所谓“上智下愚”,日后俗人只会看到“死”,却不到“殉”字,日后说不得儒家士道和武士道,就得朝着“为死而死”、“死就是美”、“不死就不美”的路子上去了,根本不去考虑“义”了,将来“为死而死”的风气,必成大患。

其四,幕府一边鼓励朱子学,一边不顾日本封建制的现实;既想强调朱子学之礼教,又不想要朱子学之忠君。当真可笑。

其五,儒学这么高深的大义,有几个人能学明白?只要广办寺子屋,学一学儒学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孝顺、忠信等等这些基本道德就够了。再高深的,和大众讲,那就是对牛弹琴了。因材施教,能明白大义的,就继续深造学更高深的儒学,通晓大义。至于普通人,学完了孝顺、忠信这些基本道德后,不如学点手艺、学点技术得了,再往下学儒家大义也是白学。

赤穗这群人就是因为学儒学大义学不明白,又没有啥手艺和技术,失业了养活不了自己,才铤而走险,用他们自以为是的“义”,搞出这么个事来。

别说幕府还发了笔遣散费,要有做买卖、当手艺人、甚至当农民的本事,至于混的这么惨,活不下去了,最后一群人越想越气,走这条路吗?

这几条想法一出,整个日本儒界哗然。

山鹿素行的弟子们,赶紧出书阐明士道的真义,里面绝对没有权谋、算计。

林凤冈、室鸠巢等朱子学儒生,赶紧驳斥古学派的思维,简直是贻笑大方,不知礼法礼法,礼在法前。

古学派的荻生徂徕,也被气的头疼,可又惜爱其才,只好道“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终究也没把他逐出师门。

赤穗事件之外,太宰春台也怼过幕府。

说幕府赶紧自称国王得了,夫子言,名不正则言不顺,对朝鲜交流的时候,弄得别别扭扭的。当真是“称王无胆、还政无量”。

又说室町幕府、镰仓幕府、德川幕府,根本就是三个朝代。中华都能改朝换代,也不影响正统,日本改朝换代怕个啥吗?

当然,他和老师最大的分歧,还是在经济问题上的看法。

荻生徂徕打着复古儒学的旗号,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

【立上下差别,不是为了确定上人高贵而下人卑贱的。只是因为天地间的产出是有限的。好的东西少、坏的东西多。这就需要人为分出高低贵贱,用礼法来约束,什么等级的人用什么东西。这只是为了社会的稳定,因为社会生产有限。】

【这个东西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礼法。用钱和礼法来约束,用礼法和钱来约束分成等级,就分配上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只是,用钱作为衡量,会使得人道德败坏;而用礼法,则可以保持社会的稳定。】

【既然社会生产有限,大家都想要好的、不想要坏的。而用钱来衡量,道德败坏,自然还是用礼法更好。】

这个观点暂不论对还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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