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李弘苦涩一笑,道:“其实……按理说,儿臣才是最应该求长生的人,可儿臣知道天命不可违,若是注定无法延寿,儿臣便认命,今生福薄,大不了来世再活一次。”
“父皇,儿臣见过李景初亲手画的那张世界地图,那是天下真正该有的样子,而不仅仅只是大唐周边几个邻国。”
“这一代帝王,下一代帝王,下下一代……若要将大唐的旗帜插遍那张地图,需要无数代帝王励精图治,方才有可能达成。”
“李景初说,那是无数代大唐君臣的目标,那是一片等着我们去征服的星辰大海,只要其中一代帝王走偏了方向,或是变得昏庸,那片星辰大海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们。”
李弘越说越酸楚,红着眼眶道:“父皇,那是多么辽阔富饶的土地啊,我们已经在开始打造水师,建造海船,贤臣名将心之向往,一切都在朝星辰大海的方向奔赴……”
“父皇,大唐强盛或是衰落,天下系于父皇一身,儿臣求父皇醒来吧,不要在虚妄的错误的地方浪费精力,将大好的江山带偏了方向。”
李弘声声悲戚劝谏,李治闻言久久沉默。
这些日子以来,那么多铮臣名相的劝谏,都没能让李治动摇心意,卢迦逸多的骗术太高明,李治是真的相信他能让自己长生不老。
然而李弘的劝谏,他不得不听,这位他宠爱多年的嫡长子今日所言,几乎已算是临终遗言了,李治怎么还能刚愎自负一意孤行?
这一刻,李治的眼神迷茫了。
长生不老,真的那么虚妄不实吗?真的会葬送国运气数吗?
如果真要以国运气数作为代价,方能求得长生,那么他所求的长生究竟有何意义?
心底的欲望,与亲情的分量,此刻在李治的心中反复冲突。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水落石出
父子二人的谈心,从未如此深刻过。
或许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此刻的李治已经有些犹豫了,他仍然渴望长生,但他无法漠视李弘的恳求。
帝王肆无忌惮的欲望,竟被那少得可怜的亲情生生克制住了,李治想想都忍不住发笑。
李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幼时,由于生母长孙皇后早逝,才几岁的李治从小便失去了母亲,李世民亲自将他留在身边抚育。
那段时光,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美好日子,成年后的李治教育子女,他可以讲圣贤道理,可以纵论古今,可以传授为人处世,但他唯独没有底气拿自己的经历忆苦思甜。
因为李治从小没苦过,任何时候都没有,大唐的天家从立国便纷争不断,父子相逼,兄弟阋墙,生在帝王家,亲人就是敌人。
李治也有过与亲人反目成仇的经历,但他的一生总的来说顺风顺水,所以他也更重视血脉亲人的感受。
幼儿时的他,无论提出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李世民都笑呵呵地答应,他的父亲给了他最大的宠爱,当他自己成为父亲后,为何不能答应儿子的请求?
长生不老与父子亲情,孰轻孰重?
李治一时间竟难以抉择。
李弘仍躺在软兜上,见李治脸色阴晴不定,神情顿时闪过一抹期待。
他希望自己的父皇是个有血有肉的帝王,普通人都有的喜怒哀乐,父皇也应该有。
帝王为何一定要无情?无情的帝王只能做出无情的事,治家治国皆如此。
良久,李治突然意气消沉地一叹,苦笑道:“弘儿,你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啊……”
李弘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他知道,父皇已做出了抉择,而且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仿佛卸下肩头久负的重担,李治垮下了肩膀,整个人变得很放松。
“罢了,就依你之谏,朕不再求长生,那个卢迦逸多……朕下旨打发他回乌荼国便是。”李治不甘不愿地叹道。
李弘挣扎着站起行礼:“父皇圣明,儿臣感佩。”
李治哼了一声,满脸悻悻地道:“不答应也不行了,最近满朝文武发了疯似的,一个个上疏劝谏,说是‘劝谏’,实则骂街,简直把朕当成了桀纣一般的昏君,……朕有那么差劲吗?求个长生而已,又没祸害天下百姓。”
李弘笑道:“父皇是不逊太宗先帝的圣君,甚至比先帝更具雄才伟略,大唐在父皇的治下,这些年国土已扩充许多,先帝若是在天有灵,必也欣慰当年让您即位天子是多么的正确。”
李治悻悻的心情被李弘几句马屁拍得终于有了几分舒缓,捋须大笑起来,心情也愈发释然。
去特么的长生!朕既是雄才伟略,又是英明圣君,不吃那长生不老药也活该活一万岁,就这样定了。
父子俩的气氛陡然轻松起来,二人互相聊起了朝堂和后宫的一些琐事,从李弘监国的经验,到天家后宫的鸡毛蒜皮。
正聊得起劲,突然听到殿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宦官快步走到殿门外,躬身行礼:“禀陛下,鸿胪寺馆驿出事了,皇后的外甥武敏之被卢迦逸多……治死了。”
李治和李弘震惊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李治惊愕地道。
“皇后的外甥武敏之,昨夜与友人青楼饮酒突然昏倒,友人急忙将他送到鸿胪寺馆驿,请卢迦逸多医治,但武敏之服了卢迦逸多的药之后,症状愈发严重,抽搐之后,竟无气息……”
李治大惊:“卢迦逸多不是说他能医治世间所有的疑难杂症吗?为何如此?”
“奴婢不知,是长安城的坊官上报万年县,事涉天家外戚,万年县令不敢擅专,遂将消息送进宫里。”
李治脸色阴沉下来,冷冷道:“卢迦逸多呢?”
宦官低声道:“武敏之气息断绝后,卢迦逸多说回屋取救命灵药,然而却一去不回,馆驿差人禀报,卢迦逸多收拾了细软,领着十几个随从,从馆驿后门跑了……”
大殿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治的眼神越来越可怕,额头青筋暴跳,眼睛死死地盯着殿门外的宦官。
治死了人,于是跑了?
那么,卢迦逸多以前说的炼制长生不老药,还有能治世间一切病厄的豪言,还有几分是真?
尽管不愿承认,但李治不得不承认,他好像上了个大当。
天子上了江湖骗子的当,这可是千古笑柄,会被史官写在史书上贻笑万年的。
此时的李治已不是简单的气急败坏,而是陷入了狂暴之中。
普通人被骗,顶多是骗钱骗色骗感情,但天子若受骗,搭上的可是千年万年的名声。
一千年以后的后人阅读史书,都会嘲笑这一朝的天子是个弱智,被吹得那么英明神武的人,居然会上一个江湖骗子的恶当,事情将是何等的严重。
狂怒的李治正要下旨禁卫出宫缉拿卢迦逸多,突然又一名宦官匆匆来到大殿外。
“陛下,殿侍中刘仁轨,吏部侍郎郝处俊宫门外求见,他们还带了五名百姓,说是被卢迦逸多误治的受害者。”
李治脸色铁青,狠狠一拂袍袖,怒道:“宣见!”
……
长安城,正南安化门外。
李钦载骑在马上,他的身后跟随着两百余名李家部曲。
部曲们披甲戴盔,手执长戟,头盔上覆盖着黑铁面罩,将五官都遮盖起来,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这是标准的大唐骑兵的打扮,李勣是三朝功勋,早在武德年间被赐李姓时,就被高祖李渊特旨允许李家可拥甲胄两千,制式长兵器两千。
今日李钦载带着两百甲士执戟而出,是合理合法的。
天还没亮,李钦载带着部曲便叫开了城门,领着甲士出城。
出城的目的是为了堵人,堵一个名叫卢迦逸多的人。
如果昨夜他的布局没出差错的话,今日便是卢迦逸多的末日。
前世受过各种狂轰滥炸般的反诈宣传,李钦载知道骗子行骗的手法大抵是哪几种,也知道当一个骗子败露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原形毕露
卢迦逸多终究是异国人,他没有经历过中原朝代的官场争斗。
如果他经历了,一定不会这么大意,自以为得到皇帝的赏识就没人敢动他。
岂不知皇帝的赏识只是空中楼阁,将身家性命全部押在皇帝的信任上,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想在大唐当官,同时还想活到寿终正寝,除了皇帝的赏识之外,你最好还要有点别的东西,比如守望相助的同僚,不可或缺的独特本事,或是连皇帝都不得不顾忌的人脉关系等等。
你很会打吗?会打有个屁用,出来混要有势力,要有背景……
卢迦逸多只是个骗子,一个人混到当骗子了,说明他除了骗术以外,基本没别的能力,否则不会吃上这碗断头饭。
骗子当了官儿,也不过是个当了官的骗子。他的官场经验基本是空白,更不知朝堂的凶险。
尤其是当李钦载已对他生了杀心之后,卢迦逸多的结局基本无法改变了。
简单布一个局,他便轻易入了套。
今日,李钦载便是来收网的。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不该活着的人,也该上路了。
天刚蒙蒙亮,李钦载和部曲们已出了安化门,出城门再行十里,路便有一片不大的山林。
李钦载领着部曲们进了山林里,静静地等待着。
道路很安静,前后数里无人通行,树梢上不时传来乌鸦凄厉的哀鸣,像提前奏响的安魂曲。
两百余人骑在马上,没发出一丝动静。
李钦载没有披戴铠甲,只穿着寻常的便袍,身上披了一件熊皮大氅,将他瘦弱的身躯裹紧。
不知等了多久,李钦载微绝不耐,扭头皱眉道:“消息准确么?那货该不会从别的城门跑了吧?”
旁边的冯肃挺起胸膛指天发誓:“百骑司的探子盯得死死的,一步都不离,馆驿出了事后,卢迦逸多带着随从从后门跑了,从半夜到天亮,一直躲在西市一家胡人开的商铺内……”
“百骑司的探子在商铺的四个方向都布下了眼线,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看天色,卢迦逸多约莫要等到天大亮后城门打开,他们就会仓惶逃出城,按路线算,唯有南边的安化门是他必经之路,五少郎安心再等一会儿。”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要等陛下的旨意,我在长安城就能弄死他了,何必辛苦跑到城外设伏,也不知刘仁轨他们进宫把事办妥没有……”
冯肃咧嘴笑道:“五少郎算无遗策,刘仁轨若将证据摆到陛下面前,陛下不杀人才怪,居然敢骗到大唐天子头上,诛九族都不冤。”
李钦载冷着脸道:“若陛下的旨意未至,而卢迦逸多已出逃城外,咱们遇到后先别杀人,圈住他们再说,等陛下的旨意到了,你们再动手。”
冯肃应是,随即好奇地道:“陛下会下旨杀了卢迦逸多吗?都不经过刑部审问了?”
李钦载冷冷道:“对陛下来说,这是多光彩的事?重要的不是卢迦逸多犯了多少罪,而是先灭口,保住天家的威信,否则刑部一审,陛下被骗子骗得团团转的事公之于众,陛下的脸往哪儿搁?”
“所以我能断定,陛下不会留活口的,卢迦逸多必须死,而且最好死得稀碎,阎王都拼不齐的那种。”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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