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请说。”
“本朝并无异姓王之先例,但如今卫国公身负灭国之功,封王势在必行。只是陛下并未提及,异姓王的封地会安排在何处?”
洛庭凝望着对方的双眼,淡然道:“封地?”
朝廷对于武勋的封赏之中,封地、食实封、食邑的含义截然不同。经过成百上千年的演变,食邑已经成为一种象征性的奖励,无非是年关时户部给有记录的勋贵发一笔银子。食实封则是朝廷赏赐给勋贵一定的人丁,此后便成为他们的私产。
封地则是史书上记载的概念,指的是君主给诸侯分封的领地,用一个最简单的形容便是国中之国。因为这种赏赐很容易酿成严重的后果,往前几个王朝都已经严格限制,大梁更是如此,即便是宗室亲王的封地也不过是一县之地。
洛庭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宁尚书所言何意?”
宁怀安神情凝重地说道:“下官认为,卫国公封王已成定局,但封地之事万万不可!”
洛庭举盏请茶,浅浅饮了一口之后,缓缓道:“这样说来,只能让卫国公留在都中?”
宁怀安颔首道:“是。卫国公不是毫无建树的宗室亲王,他在朝堂内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倘若让他离开京都,哪怕封地只是一县之地,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恐怕周遭府县都会成为他实质上的领地!”
洛庭沉默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宁尚书今日来找本官,想必是和昨日那封圣旨有关?”
宁怀安略显尴尬地笑着,旋即坦然道:“洛大人洞察人心,下官不敢妄言。”
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洛庭对裴越的偏向十分明显,但昨日他接受皇帝陛下的指婚,意味着如今东府肯定会坚决地站在天家那边,因此宁怀安才敢主动登门。
洛庭沉吟道:“此事可以考虑,不过最终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
宁怀安心中大定,只要有东府的全力支持,至少在朝堂之内,武勋很难掀起风浪。
他愈发振奋地说道:“还有一事,请洛大人定夺。下官认为,卫国公在封王之后不宜继续执掌军中大权。无论哪朝哪代,亲王都要远离朝堂,更遑论手握重兵。如今南境尚未彻底收复,卫国公可以逐步移交南军之权,但至少不宜继续担任京营主帅。”
洛庭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其实他明白宁怀安为何会表现得如此热切,抛开忠心为国这个难以辨明的想法不提,这位吏部尚书一直以来都忐忑不安。
或许很多人都已忘记去年春天的波诡云谲,但是刘贤肯定会记得,当时他在争夺储君之位的时候只有裴越的全力支持,而以宁怀安为首的一众大臣却坚定地站在二皇子刘赟那边。只是宁怀安不像前工部尚书薛稷那般沉不住气,直接跳进开平帝和裴越联手挖的大坑里。
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宁怀安深知自己的位置没有那么稳固,只不过是因为皇权更替朝堂需要稳定,刘贤没有理由轻率地罢免堂堂吏部尚书。
如果宁怀安不能尽快挽回一些圣眷,恐怕一年半载之后就得辞官归乡。
洛庭想清楚这些关节后,心中不由得泛起一抹憎恶。
然而他却没有办法直抒胸臆,只能缓缓说道:“兹事体大,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关键在于如何让朝中大多数人明白陛下的难处。”
便在这时,老管家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
第1274章 莫蒿礼的遗泽
“老爷,礼部侍郎吴大人求见。”
书房内二人对视一眼,洛庭淡淡道:“请他来书房。”
老管家应声离去,片刻过后一位年近四旬的文官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进书房,向二人行礼道:“下官见过洛执政、宁尚书。”
洛庭颔首致意,先请吴存仁入座,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看来二位大人今日是相约前来。”
宁怀安心中微微一惊,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他和吴存仁明面上毫无交集,后者是四朝元老莫蒿礼的关门弟子,在莫家子弟丁忧守孝的这几年里,顺理成章地接收莫蒿礼留下的政治遗产。更不必提此人乃是开平帝留给今上的能臣之一,短短几年时间便完成东宫属官到六部大员的跃进,堪称刘贤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但是对于洛庭而言,朝堂上的暗流显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吴存仁不急不缓地说道:“执政大人明见,下官的确与宁尚书谈论过一些问题,彼此的见解大致相同,因此便商量着登门拜访。如今朝中局势逐渐分明,卫国公在军中威望日盛,朝堂上亦不乏拥趸,长此以往对于国朝而言并非好事。”
洛庭沉吟道:“所以你们的意见是,请卫国公留在都中,厚其爵夺其权?”
暗室相商本就不必拐弯抹角,但洛庭的直截了当仍旧让宁、吴二人稍显不自然。
宁怀安轻咳一声道:“大人容禀,下官真心敬佩卫国公的赫赫功绩,只是从长远的角度看来,朝堂上终究需要维持一定的平衡。即便卫国公没有军权在身,以他的名望和地位,再加上无比尊贵的亲王之爵,朝野上下谁敢不敬?”
洛庭默然不语。
这件事的核心不是旁人怎么看待裴越,而是对方愿不愿意让步。
吴存仁亦道:“恩师在世时多次维护卫国公,也在朝会上公然叱责一些人对卫国公的攻讦,更明言莫须有之说祸乱朝纲。下官岂敢违逆恩师遗命,但如果连我等都不敢站出来,恳请卫国公稍作让步,将来谁能替陛下维系纲常?”
其实局势已经非常清晰,洛庭很清楚吴存仁与自己的想法一致,那便是对裴越本人并无恶意,甚至非常欣赏这位年轻权贵的能力。但是便如吴存仁所言,当一个人的力量远远超出限制,大梁的安稳与动乱全在他一念之间,这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良久过后,洛庭缓缓道:“依二位之见,此事该如何布置?”
宁怀安恭敬地道:“谨遵洛大人安排。”
吴存仁思考片刻后说道:“卫国公封王是大势所趋,下官对此并无异议。但封地之说不必提起,否则会陷入地域大小的争论,毕竟对于卫国公而言,一县之地便已足够。至于后续之事,下官认为可以为卫国公单设一职,令其参赞军国大事却不理常务。如此一来,既可表明朝廷尊重卫国公的态度,也能最大限度地限制卫国公手中的权力。”
洛庭双眼微微一亮,这位年轻后辈的设想与自己不谋而合,不愧是莫蒿礼教导出来的俊才。
在他接受刘贤赐婚的旨意后,这两人联袂而来,其实已经说明朝堂上的风向。
洛庭从十一年前进入东府,在朝堂和下面州府的门生故吏很多,虽说他素来不结党营私,但他在大梁官员之中的地位无须赘述。
宁怀安身为吏部尚书,经他之手提拔的官员不计其数,即便大部分只是中下层官员,联合起来也是一股非常庞大的势力。
吴存仁虽然还只是礼部侍郎,但他是莫蒿礼公开承认的传人,对于朝堂部衙高官的影响力很大。
三人一旦联手,足以形成一股改变朝堂格局的强横力量。
理清楚这些脉络之后,洛庭缓缓道:“以退为进不失为良策,只是此事能否成行,最终还是要看陛下的态度。”
吴存仁微微垂首,轻声道:“数日前陛下在沁园宴请卫国公,据说宴席结束前发生过争执。虽然无人知晓其中细节,但以陛下对臣子的尊重,能让他动怒的恐怕只有一个可能。”
宁怀安皱眉道:“卫国公竟敢如此不恭?”
洛庭摆摆手道:“传闻不可轻信,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宁怀安讷讷不言,吴存仁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洛庭一眼。
洛庭继续说道:“还请二位确认愿意携手的同僚,然后我等再从长计议。”
二人齐声应下。
小半个时辰过后,洛庭亲自将他们送到中庭,目视这两位重臣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负手转身走到廊下,凝望着悠悠夏日的青葱碧绿,不由得喟叹一声。
……
数日后,竹楼顶层雅舍。
裴云与那位名叫胡泉的权贵子弟相邻而坐,一身小厮装扮的范余则坐在他对面。
“今日都中举行盛大的受降礼,耽误了二公子观礼,范某以这杯酒赔罪。”
范余举起酒盏,面带微笑。
裴云饮下门杯,不慌不忙地说道:“范大人为何觉得我会想去看这场受降礼?”
范余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道:“也是,范某失言了。”
今日受降礼虽然只是走一个过场,朝廷并未大张旗鼓,但都中仍然呈现出万人空巷的势头,盖因大梁在将近百年数代人的奋发之后,终于达成收复南朝故土的夙愿。受降礼的主角却非沦为阶下囚的南朝君臣,而是大梁皇帝陛下以及立下灭国之功的卫国公裴越。
裴云的前途硬生生毁在裴越手里,他又怎会兴致盎然地观瞻裴越享受万民欢呼的景象?
闲聊片刻后,范余直入正题道:“二公子,那件事进展如何?”
裴云淡淡道:“范大人这般急迫?”
范余心中略有不快,虽然他之前隐姓埋名十余年,可如今已是宫中吴太后最信任的人,地位甚至在銮仪卫指挥使陈安之上。面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个功名被剥夺的废物而已,居然敢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若非这件事极其重要,裴云哪里有资格跟他坐在一张桌上。
范余按下不悦,依然微笑道:“受降礼结束后,卫国公封王一事便会提上日程。二公子理应明白,这件事委实拖不得,必须要尽快做好准备。”
裴云沉默片刻,抬眼望着对方说道:“范大人,先前你答应晚辈的条件是否作数?”
范余颔首道:“二公子放心,只要你替太后娘娘办妥这件事,丁忧之日结束便是你大展宏图之时。”
裴云毕竟是在朝堂上打滚过的人,年幼时又接受过沈默云的教导,当然明白何谓不见兔子不撒鹰。眼下对方说的话再怎么漂亮,事后翻脸不认也很简单,而他却要担上弑父的罪名沦为千夫所指的畜生。
席间一片沉默。
范余很快便明白对方默然不语的原因,心中愈发厌憎,但面上不见丝毫怒色,从容地说道:“范某明白二公子的担忧,故此已经提前请示太后娘娘,事前可以赐你一道懿旨。”
等这件事真的办成之后,让你多活两年又何妨?
只要能消除裴越在朝堂军中恐怖的影响力,要处理你这个败类比捏死一只虫子还简单。
裴云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受宠若惊的笑容,举起酒盏恭敬地说道:“太后娘娘的恩典,小人不敢或忘。还请范大人放心,此事一定能办得天衣无缝。”
范余笑道:“静候佳音。”
第1275章 大梦谁先觉
大梁文明元年,七月二十九日。
历书曰,天地始肃。
寅时三刻,天色依旧黑暗,卫国公府却已灯火通明,仆人们大多在一个时辰以前便开始忙碌。在后宅管事温玉和前院两位大管家的指挥下,原本就干净整洁的院落再度清扫一新。虽说这样的忙碌比较辛苦,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骄傲和喜悦的神采。
裴越才刚刚睁开双眼,谷蓁便和林疏月一道服侍他盥洗更衣。
“相公,一会要多吃些早饭,今儿估摸着要在宫里待上大半天呢。”
谷蓁笑颜如花,自从裴越回京后得到他的保证,尚在西境的谷梁绝对不会有事,她便彻底放下了心中的忧愁,整个人重新恢复到往昔的温婉柔情之态。这段时间裴越几乎每晚都睡在她房中,个中深意不必言明,可能是一个人委实难以招架,又或许是因为她在裴越离京之前的承诺,于是昨夜特意让裴越将林疏月喊来。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裴越凝望着她眼底深处的羞意,微笑道:“娘子对我真好。”
谷蓁如何听不出这句话里的调侃之意,不由得窘迫地垂首低眉。
林疏月轻轻在裴越腰间软肉上掐了一下,嗔道:“少爷,用饭了。”
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妻妾陪伴下吃完早饭,裴越独自来到青崖小筑,摆手拦住丫鬟们行礼,放轻脚步走进内室。
叶七睡得很香,屋内有几个亲近的大丫鬟轮流候着。
裴越没有近前,只是站在门边看了一会,然后满面温柔地转身离去。
府内亲兵早已集结等候,百余人整装待发。
裴越望向站在最前面的冯毅和盖巨,颔首道:“出发。”
临行之前,他扭头抬眼看着大门上的门楣,只见那块今上御笔亲书的“卫国公府”匾额已经被取了下来,光秃秃地略显不谐,但府中上下没有一人大惊小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在等待一块新的匾额。
当裴越在亲兵的护卫中前往皇宫的时候,刘贤亦在建章宫偏殿之中用膳。
席间有一位宫装贵人相陪,却非极得刘贤宠爱的陈贵妃,而是身为六宫之主的许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