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只不过刘贤在他看来还是不够老练,特别是在朝政的处理上,没想到如今能听到他提出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一念及此,裴越委婉地说道:“陛下,南周君臣难道看不到这一点?可无论庆元帝还是首辅徐徽言,连清丈田亩都无法做到。因为他们派去处理这些事的人,便是鱼肉百姓的权贵阶层,不是每个人都有敢于朝自己动刀的勇气和决心。”
刘贤点点头,轻叹道:“那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裴越道:“陛下,如今大梁还远远没有接近那个阶段,而且这次收复南境获得九州之地,战后其实是地多人少,需要迁移一些百姓去往南方。”
刘贤不好意思地笑笑,诚恳地道:“当初你对朕说过,大梁的盛世一定会到来,可朕不希望盛世太短,百余年间又变成如今南朝的模样。还请裴卿直言,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裴越沉默良久,徐徐道:“陛下,这个问题太复杂太艰深,臣也只是想到一些皮毛。虽说一个清廉高效的朝廷不可缺少,但肃清吏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不过臣读过林忠武公的遗稿,从他的构想中得到一些灵感,或许对于解法有所裨益。”
刘贤眼神愈发明亮:“快快说来。”
裴越凝望着他的目光,沉静地说道:“陛下肯定知道,历代君王崇尚制衡之术,一旦失衡就会动乱朝纲。由小及大,其实治理天下也是同样的道理。方才臣说过,南周的困境在于权贵阶层掌握了绝对的权力,从上到下的改革无力推行,只能从外面打破或者底层发起大规模的抗争。”
刘贤对这个问题显然有过深入的思考,沉吟道:“但你方才说过,敢于朝自身动刀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
裴越从容地道:“陛下,如今一亩良田产出的粮食只够养活一个人,但如果产量增加一倍呢?即便是田地数量不变,成倍增加的粮食也能极大延缓最基本的吃饭问题,实际上朝廷还可以想一些法子增加耕地。先帝所言没错,农业是王朝的根基,只要先解决这个问题便可以让一部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投身于手工业和商贸之中。”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如今南北合流百废待兴,正是方兴未艾之时,财富的流通或能催生出一批新的势力阶层。这人间许多事无法靠强权改变,祈求上苍风调雨顺最终只会变成一潭死水,唯有引活水入局才能赢得生机。”
刘贤若有所思地道:“朕明白了。”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的命题,三言两语显然无法真正解决,君臣二人越聊越深入。
不知不觉间,两人面前的酒壶皆已空空如也。
在谈话将要结束的时候,刘贤忽然沉默了一段时间,满含深意地看着裴越问道:“裴卿,关于你先前讲的那个故事,朕心里其实有个疑问。”
裴越平静地道:“陛下请说。”
刘贤双手撑在桌上,缓缓道:“倘若齐威王没有听信那些佞臣的谗言,从始至终都信任田忌,也不打压和削弱这位名将,一直让他执掌齐王朝的军权,故事的最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仿若铮鸣之声骤起。
裴越饮尽杯中残酒,望着对面年轻天子眼中的锋芒,淡淡一笑道:“如果陛下愿意听,臣这里还有两个故事。”
第1272章 风雨欲来
今日沁园闭门谢客。
徐初容陪着身旁的宫装贵人遍览园内景色,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年前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那时候她和裴越就像是两根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却不知命运早已为二人悄悄打上了一个结。
清河公主望着她面庞上的悠然神往,不禁打趣道:“曾听陛下提起过,当初便是在这座沁园内,你的护卫打伤了一众权贵子弟,被那些武勋亲贵闹将起来,最后还是卫国公帮你解围?”
徐初容颔首道:“是的。”
清河公主便微笑道:“可见你与卫国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谁都无法阻止。”
徐初容毕竟是没有出阁的少女,这话不知该如何应答,眼中流露一抹羞意。
两人行至风亭水榭,清河公主在阑干旁驻足,随行宫女连忙放下鹅颈靠枕,她牵着徐初容的手坐下,然后摆手令众人退下。
从相见一直到现在,两人不过是叙离别之情,间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往事。徐初容已经不是当初的懵懂少女,当然明白清河公主在异国皇宫之内如履薄冰,需要顾忌的地方太多,言语中断然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此刻她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戒备,轻声道:“姐姐,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清河公主瞬间便红了眼眶,勉强笑道:“我做了十九年公主,如今又是大梁的贵妃,怎会过得不好?陛下待我相敬如宾,太后娘娘和蔼慈祥,皇后娘娘大气宽厚,宫里也没有那些乱嚼舌根的蠢人,我这两年很是开心。”
徐初容轻叹一声,却不曾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当初进南周皇宫如同回家一般方便,如何不清楚皇宫这种地方的压抑与残酷。只是她也明白,相较于如今被圈禁在京都某座宅子里的周朝皇室,公主姐姐的命运已经算是绝处逢生。
一念及此,徐初容压低声音提醒道:“姐姐,希望许皇后能早一日怀上子嗣。”
清河公主微微一怔,旋即便醒悟过来,望着少女面上的关切之色,她点头道:“我明白。”
徐初容柔声道:“只这一件事要紧,其它倒也没什么。如果两国尚在交战,姐姐的处境恐怕会十分危险,但如今大局已定,哪怕是为了安抚南境民心,大梁朝廷也会善待姐姐,更何况皇帝陛下对姐姐一往情深。小妹没有猜错的话,这段时间那位吴太后对姐姐的态度应该改善许多?”
清河公主微露讶异,感慨道:“两年未见,你果然进益了。”
所谓一叶知秋,徐初容看待问题的角度比起以前要成熟许多,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裴越的功劳。
姐妹重逢自然是一桩喜事,但两人一直刻意避开一些话题,比如南面战事为何结束得如此迅速。徐初容心中宛如明镜一般,犹豫片刻后,面上浮现一抹愧色道:“姐姐,建安之变是小妹所为,皇帝伯伯对小妹失望至极。若是姐姐心中有恨,小妹不敢有怨言。”
清河公主摇摇头,握着她的手说道:“其实在得知父皇主动挑起战端后,我便知道两边再无转圜的余地,陛下他除了以牙还牙没有别的选择。你不知大梁的底蕴和国力,父皇根本没有一丝胜算。原本我以为会是家破人亡的结局,还好你出手阻止了一场浩劫。”
说到这儿,她终究难掩伤感地道:“故国倾覆,我心里的确不是滋味,可相比那样惨烈的结果,如今至少很多人能活着。陛下对我说过,父皇和母后他们在都中居住,只要平素小心谨慎一些,起码能够安安稳稳颐养天年。”
气氛忽然沉寂下来。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清河公主挑起话头:“卫国公有没有说过,何时正式迎娶你?我听说首辅大人还在南境,徐家其他人虽已来了京都,这种大事总得首辅在场。”
徐初容正要开口回答,瞧见那位名叫侯玉的内侍省少监快步走了过来,便按下了话头。
侯玉近前行礼,恭敬地道:“贵妃娘娘,陛下打发奴婢来问一声,是否要尽早回宫。”
清河公主笑容温婉,淡然道:“今日朝中休沐,陛下何不与卫国公多谈一会国事?”
“呃……”侯玉迟疑不语。
徐初容冷眼看着这位执掌宫中杂务大权的内监,清亮的双眸中隐约可见一抹审视。她知道公主姐姐在梁国皇宫里地位尴尬,之前能够仰仗的唯有皇帝的宠爱,倘若连这些内监宫人都敢公然不敬,她肯定不能坐视不理。
清河公主却仿佛没有察觉,轻叹一声道:“想来本宫不该多问,侯少监切莫多心。”
侯玉连道不敢,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徐初容,欲言又止道:“奴婢岂敢有此心,只是内厅那边陛下……”
清河公主蹙眉道:“究竟发生何事?”
侯玉低头道:“陛下和卫国公于内厅饮宴,奴婢在外面候着,不知怎地陛下就与卫国公起了争执,最后竟然吵了起来,接着便让奴婢来请贵妃娘娘回宫。当下无人敢多嘴一句,还请娘娘前去稍作劝解,以免陛下动了真怒。”
清河公主面色微变,紧接着便看见徐初容眼中的惊诧之色,遂柔声道:“妹妹莫慌,多半是陛下和卫国公一时高兴多饮了些酒,不碍事的,我现在就去看看。”
徐初容行礼道:“多谢娘娘。”
清河公主带着一群宫人离去,徐初容倚着阑干,凝望着水面上涟漪渐起,心中满是不解。
经过在南边两年的历练,她对于朝堂权争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很清楚裴越如今的处境。
今日这场极其私密的饮宴意味着他和皇帝必须达成一些共识,否则君臣之间的矛盾会不断放大。然而以她对裴越的了解,既然他肯放弃在南面拥兵自重的机会,回京之后即便和皇帝存在一些分歧,也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难道是皇帝强逼他立刻交出军权?
徐初容百思不得其解。
约莫一炷香后,裴越出现在她身后,温和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徐初容扭头望去,只见他面带微笑,如春风拂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回去的路上,徐初容靠着马车厢壁,关切地问道:“皇帝逼你交出军权?”
裴越怔了怔,旋即洒然一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和陛下只是因为改革变法的一些细节有了分歧,不算什么大事。你我相识多年,理应知道我不是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夫,在朝堂政务上并非门外汉,陛下因此时常与我商议。”
直觉告诉徐初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再者如果真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上的意见相左,又何至于吓到侯玉这个内侍省少监,让他不得不向公主姐姐求援。
虽然裴越掩饰得很好,面上没有丝毫郁卒之气,但徐初容敏锐地意识到他和皇帝之间已经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
两天之后,徐初容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大梁朝廷正在筹备盛大的受降礼,对于参战将士的封赏和抚恤也在紧锣密鼓的统计之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卫国公唾手可得的王爵。早在大半个月前都中便开始流传,皇帝陛下准备加封裴越为亲王之爵,而且朝中几无反对和质疑的声音。
这是大梁近百年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艳羡嫉恨者不计其数,当然也有很多文臣武勋在翘首以待。
这日午后,数名传旨内监在数十禁卫的簇拥中出宫前往东城,此事很快便吸引都中达官贵人的注意力。然而令所有人茫然不解的是,传旨内监最终去的不是卫国公府所在的永仁坊,而是相距不远的兴业坊。
那里有一座大宅,乃是当朝左执政洛庭的府邸。
圣旨的内容当日便传遍东城,每一个收到消息的权贵都愣在当场。
陛下亲自下旨,为洛执政之次子洛文守和平阳长公主指婚!
第1273章 大势所趋
大梁立国近百年,从未有过东府执政与天家结亲的先例。
究其原因,能够走到这一步的执政无不是渴望青史留名的治世能臣,个人的能力和操守无比卓越,肯定不愿意在自身的清名上留下一个攀附天家权势的污点。再者大梁虽然没有驸马不得入朝的明文规定,但类似的潜规则也算是世人皆知。一旦迎娶天家公主,这辈子最大的前途也就是担任宗正寺卿。
故此刘贤指婚的圣旨传开之后,满京都的权贵百姓都震惊不已。
不懂朝堂内情的普通百姓只觉得左执政圣眷隆重,层次较低的官员则以为左执政洛庭得罪了皇帝陛下,朝堂重臣和武勋亲贵却很快意识到这封圣旨蕴含的深意。
在南朝故土重归大梁、卫国公裴越携灭国之功返京的时候,皇帝陛下突然抛出这道旨意,而且洛庭并未拒绝,足以说明天家和文臣已经达成某些方面的共识。
但凡前几日见过城外那等场面的人都知道,裴越如今的名望甚至不在刘贤之下,手中又掌握着大梁的部分军权,兼之他在军中有许多嫡系精锐,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简单用权臣来形容。即便是当年执掌西府的王平章,其声势也没有如今的裴越煊赫惊人。
虽说裴越如期返京让很多人心中一松,至少没有出现他滞留南境拥兵自重的最差结果,但是每每想到这位年轻国公身上的光芒,许多忠心耿耿的大臣甚至夜不能寐。
在这个背景下,皇帝为洛执政次子和平阳长公主指婚的圣旨让很多人安心。
洛庭不是趋炎附势的谄媚之人,皇帝也不可能没有征求他同意便颁下这道圣旨,因此君臣二人显然是勠力同心,为朝堂的安稳添上一块极有分量的舱石。
都中官民众说纷纭,但处在风暴中心的洛宅却无比宁静。
领受旨意的左执政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次日一如往常地出门上朝,在朝会上代表东府和六部进言,确定了数日后举行的受降礼。刘贤在允准之后,又令西府右军机萧瑾尽快拟定有功将帅的封赏事宜,其中给卫国公裴越加封亲王之爵的章程更是重中之重。
朝堂上无人反对,只是气氛略显诡异。
朝会结束后,洛庭并未留下奏对,面色平静地登上马车回府。
只是他还没有清闲片刻,府内管家便快步来报:“老爷,吏部宁尚书来了。”
洛庭目光微凝,淡淡道:“请他到书房相见。”
“是,老爷。”
在大梁的朝堂体系中,吏部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东府政事堂掌管朝堂政务,六部五寺五监乃至翰林院等衙门都在东府的管辖范围之内,因此执政的地位和权力与前朝宰相无异,只是换了一个名称而已。一般而言,各衙门主官都是执政的下属,基本不会违逆执政的决断。
除了地位超然的御史台,这些衙门之中仅有一处有一些自主权,在皇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那便是被世人称为天官的吏部尚书。
宁怀安今年五十四岁,中宗朝建平七年殿试状元,此后一路官运亨通,于开平二年被提拔为吏部尚书,迄今足足六年。原本他很有希望接任右执政一职,但开平帝最终还是选择时任翰林学士的韩公端补为东府参政。
虽然没有更进一步,但宁怀安仍旧是朝堂上极具影响力的文臣之一。
书房内,两人见礼过后分主客落座。
宁怀安面带微笑地说道:“今日下官冒昧登门,还望洛大人见谅。”
洛庭平静地应道:“宁尚书无需多礼。”
宁怀安先是就朝中一部分中层官员的调动和任免征询洛庭的意见,在说完这些事情后,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关于卫国公封王一事,下官心中有一些看法,还请洛大人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