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厢房之中,一位年轻人见到裴越的身影之后,立刻起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打量着对方的气色,温言道:“这段时间并非是要故意晾着你,只是时机未到,让你仓促出京的话很容易引起旁人的猜忌。”
年轻人道:“末将明白。”
裴越颔首道:“此番南下路途遥远,你不必担心家中亲人,我会照顾好他们。”
年轻人爽朗地道:“当年在西境固原寨的时候,末将便知道国公爷言出必行,所以并不担心。”
被他这句话勾起往事回忆,裴越亦不禁有些感慨,望着年轻人英俊的面孔,他愈发放缓语气道:“虽然现在我还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领兵,但是终有一日,定军侯府必然会在你手中光耀门楣。”
年轻人便是罗克敌。
罗焕章死后,定军侯府亦被除爵,好在罗克敌和罗氏一族被裴越保了下来,虽然爵位被夺沦为庶民,至少强过那些抄家灭族的府邸。
裴越抬手轻拍罗克敌的肩膀,正色道:“到了成京之后,席先生会将商号的护卫交予你手中,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看到一支真正的精锐雄师。”
罗克敌挺身肃立,凛然道:“定不负国公爷所托!”
第1160章 白马西风塞上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歇,京都的大街小巷渐渐恢复往日的喧闹与繁华。
近来朝堂上的风波亦让坊间众说纷纭,毕竟从绝大多数人有了记忆算起,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探子从来不曾这般大规模出动,短短几天时间就抓了二三十位朝廷官员,其中甚至包括吏部侍郎,这可是正三品的实权高官。
天子脚下的老少爷们历来胆气雄壮,遇到这种稀奇的状况又怎能视而不见。只不过那些探子的动作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被抓的官员越来越多,很多人不禁生出浓浓的忧虑。
“怎么感觉今儿城里安静了许多?”
“嗐,停了!”
“什么停了?”
“据说昨日卫国公入宫面见陛下,然后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便停了动作。除了先前抓的那些官员由太史台阁负责审讯,后面则由东府的那些老爷们接手。而且卫国公还劝说陛下,往后要限制太史台阁与銮仪卫的权力,避免出现酷吏横行祸乱朝纲的状况。”
“可我怎么听说,卫国公遇刺之后,就是这些迷了心的坏官跟敌国细作勾结,想要离间他和陛下呢?”
“不对,好像是说敌国细作要挑拨卫国公和襄城侯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都是在给卫国公下绊子,他竟然能够忍下这口气,反而劝说陛下息事宁人。要我是卫国公,不把这些狗东西抓得干干净净决不罢休!”
“所以人家是卫国公,你只是个卖油的蠢汉子,国公爷那是顾全大局懂不懂?这些年他不知做过多少这样的事情,就拿祥云号和沁园来说,都是日进斗金稳赚不赔的营生,国公爷二话不说就卖出去大部分的分店和股份。他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懒得跟那些人勾心斗角,同时也是让陛下安心,不愿让朝廷陷入内斗。”
“唉,没错。要不是有祥云号存在,咱们上哪儿买那么便宜的蜂窝煤、粮食和布匹?就这样还有人说卫国公心怀不轨、什么功高震主之类的屁话,我看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反贼!对了,这位兄台瞧着有些眼生,怎么会对卫国公的事情这么熟悉?”
“我就在祥云号里做事,你说我熟不熟悉?”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
类似的场景在各处屡见不鲜,很多人都忽略了裴越对于京都坊间的影响力。
从开平三年祥云号创建,到如今已经四年时光,无论掌柜伙计还是首阳山矿场的雇工,早已成为裴越最坚定的拥趸,所以裴越在京都的名声越来越好,宛如披上一层厚厚的金光。
甚至于很多时候,都中百姓谈论裴越的频率要远远高于新君刘贤。
很多人并未意识到这个现象所代表的意义。
……
大陆以西,高阳平原。
大约从五十余年前开始,吴国便在辽阔的平原上依次修建七座大城,有些是从头开始建造,譬如西南面的鹊首城和柳城,有些则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建加固,如东北面的甘城。
这是一套进可攻退可守的完整体系,不过在虎城被梁国攻占之后,无可避免地出现一道裂缝,因此这十余年来吴国君臣没有一日不想夺回虎城。
作为距离虎城最近的吴国重镇,甘城历来重兵云集守卫森严,更是镇东大将军谢林的节堂所在之地。城内常驻两万精锐骑兵,步卒四万,往东南二百里便是虎城,往正东可以直逼贝苕江威胁梁国灵州西北面的长弓大营。
两年前那场惨败之后,甘城老卒十去三四,实力大为削弱,连带着谢林在军中的地位亦下降不少。
初冬将至,最后一批过冬用的粮草如期送达甘城,这让谢林心中稍安。
不过当他发现负责押送粮草辎重的骑兵隶属镇山营,此行主将竟然是镇西大将军周德威,不禁生出一缕惊讶的情绪。
“周将军,这……”他委实不明白只是一趟押送粮草的活计,缘何要出动和自己平齐的四将之一。
周德威苦笑两声,紧接着他后方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此番是为了护送朕前来。”
谢林的瞳孔骤然一缩,想也不想就单膝跪地行礼道:“拜见陛下!”
宣武帝走上前来,淡然道:“平身罢。”
谢林一时间难免心下惴惴,皇帝陛下突然出现在边境军镇,而且两百余里外就是梁国十万大军驻守的虎城,万一消息泄露出去,恐怕对方宁肯丢弃虎城也会全军出击奔袭此处。
一念及此,他垂首劝谏道:“陛下,甘城乃是边境,时常会有梁军探子在远处游弋,倘若让梁人知道陛下就在甘城,难保他们会孤注一掷。臣恳请陛下回驾京城,大吴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委实不宜冒半点风险,陛下——”
宣武帝打断了他的话头:“随朕上城墙看看。”
谢林微微张嘴,从未有过这般惶然失态的表情。
周德威看了一眼当先前行的宣武帝,经过谢林身边时低声道:“陛下心意已决,莫要再说了。”
谢林轻叹一声,亦只好跟了上去。
甘城城墙高三丈,城防设施一应俱全,瓮城亦修建得十分坚固。
宣武帝登上南面城墙,遥望着东南方向天际的浮云,道:“那里就是虎城?”
谢林答道:“是,陛下。”
宣武帝缓缓道:“三十七年来,朕第一次踏足此地,仍旧无法亲眼看一看虎城之雄伟巍峨。”
谢林和周德威齐声请罪。
宣武帝摇摇头,语调沉稳有力:“胜败实属兵家常事,这世上从无常胜将军。当初裴贞纵横于高阳平原之上,不也败于张青柏之手?朕来此地非为问罪,不过是想凭吊一番,祭奠近百年来葬身于这片辽阔土地的大吴将士英灵。”
二位大将军不约而同地肃立。
宣武帝继续说道:“朕亦有愧。当年大吴倾尽全力筑成虎城,却不想反倒成为梁国的屏障,如果不洗刷这番耻辱,将来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谢林强忍着心中的惊诧,颤声道:“陛下,明年开春之后,臣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夺回虎城!”
宣武帝回头望着他,知道这位出身卑微的大将已经猜到自己的心思,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仅仅夺回虎城还不够。”
谢林和周德威同时躬身应下。
城外,一队操练完毕的骑兵快马返回,数千骑马踏残云,声势惊人。
宣武帝凝望着这支骑兵的军容,微微凝眸道:“十万铁骑,这是朝廷的全部家底,因此朕要的不止是虎城,还有梁国灵、邓、蕲三州之地。此战关乎国朝基业,重要性无需多言,相信你们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二人齐声道:“是,陛下。”
宣武帝沉声道:“胜败在于军心士气,因此朕已决意,此番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太子尚年幼,恐难承担监国重任,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林大惊失色,原本以为皇帝陛下只是来边境看一眼,过后还是要坐镇京城,战事则是由四方大将军统率指挥。
旁边的周德威亦是惊诧难言,宣武帝的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事先并未与朝堂重臣通过气,遂恳切地道:“陛下,战场局势诡异难测,圣驾岂能涉险,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宣武帝止住二人的谏言,淡淡一笑道:“此战若胜,我朝铁骑便可直入梁国腹心,顺势夺取中原富庶之地,王图霸业唾手可得。若是败了,梁国难道还会坐视朕继续休养生息以图来日?亡国之祸并非危言耸听。”
他目光渐趋冰冷肃然,抬手拍在墙垛上,一字字道:“朕要在大军之中,亲眼见证大吴儿郎击溃梁军,亦或者君王战死于阵前。二位将军,可敢随朕一战?”
谢林和周德威只觉热血涌上脑门,单膝跪地厉声道:“臣愿为陛下、为大吴死战到底!”
第1161章 落花烟雨江南
京都西郊,古蔺驿。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野之间弥漫着清新的空气。
道旁风景略显萧索,只不过策马徐徐前行的两个男人此刻都没有心思观赏秋色。
“往后你要注意尽量避免和荆楚的联系,他不是沈默云,眼下还做不到牢牢掌控住台阁所有的紧要位置。当初先帝往台阁掺沙子,最后那些人要么被淘汰出局,要么就被沈默云转为己用,荆楚便是最好的例子。相比之下,荆楚的火候还差得远,你们的联系虽然很谨慎,但次数多了难免会被人看出蹊跷。”
谷梁不紧不慢地说着,神色略显凝重。
裴越轻声道:“小婿明白,多谢岳丈提点。”
谷梁笑了笑,感叹道:“提点倒也算不上,无非是人老易啰嗦,几句废话罢了。你这次设的局很巧妙,我起初也没有察觉到异常,还是你在朝会上替萧瑾说话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其中玄奥。不过,你一次拉下那么多官员,又将自己的人推上去,就算刘贤暂时不会察觉,过后他肯定会回过味来。”
裴越点头道:“我也没想过能瞒很久,即便刘贤看不出来,吴太后肯定会发现不妥之处。”
谷梁沉吟道:“越哥儿,吴太后应该不会做出激怒你的行径,但多半会有试探之举,到那个时候——”
清风吹拂而过,裴越笑着打断他的话头:“岳丈,我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送行,还有夺权的打算。”
谷梁转头看着他,笑吟吟地道:“夺权?”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无比认真地道:“先前在府中我便同蓁儿姐姐说过,要从岳丈手里抢夺军权。这次去西境巡视军务,岳丈不必再像以往那般殚精竭虑,只需要各地走走看看,敲打一下那些骄兵悍将,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
谷梁饶有兴致地听着。
裴越继续说道:“等岳丈返京之后,虽说不用急着辞官,但可以放下那些案牍劳形,过一过闲散轻松的日子。如果嫌京都逼仄烦闷,不妨陪岳母畅游人间,看一看各地的壮阔河山。倘若这些景色皆已看遍,我会让人打造一艘巨大的楼船,请岳丈岳母遍览四海风光。”
谷梁忍俊不禁道:“你为何比皇帝和萧瑾还心急?”
裴越一本正经地道:“岳丈辞官,萧瑾自然会升为左军机,届时陛下便会让我接任右军机。二十岁的军机大臣,肯定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想都能喜上眉梢。”
谷梁摇摇头道:“你啊……到这个时候都没有一句实话。”
裴越凝望着中年男人的侧脸,轻声道:“因为当年的那些人有很多已经长眠地下。”
谷梁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他面上浮现温和平静的笑容,徐徐道:“行,等我办完最后这趟差事,便将左军机一职交给萧瑾,然后去南边看看你和席思道呕心沥血建造的大好风景。”
裴越心中一松,连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谷梁望着前方官道,眼神微微一黯,旋即便将这抹情绪驱离,语重心长地说道:“越哥儿,你说边境或有战事发生,我相信你的判断,但边境并非危机遍布的死地,你也要相信我带兵打仗的经验和在军中的威望。京都看似安稳无忧,而且你的根基越来越深厚,但我却放心不下,你永远不要低估敌人,尤其是天家手中的底牌。”
裴越正色道:“我会谨记在心。”
谷梁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就送到此处罢,来年再见。”
裴越勒住缰绳,拱手道:“小婿祝岳丈大人一路顺风!”
谷梁不再多言,策马向西而行。
由谷范带领的广平侯府亲兵、刘贤派来的禁军一部和谷芒亲自率领的长弓骑兵紧紧跟了上去。
裴越下马站在道旁,遥望着那个渐渐消失于视野中的身影,躬身一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