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面对洛庭的请求,裴越点头道:“执政大人放心,今日只是特殊情况,陛下断然不会以为循例。晚辈过两日便会入宫求见,无论如何也会限制住台阁和銮仪卫的权力。”
洛庭轻声道:“有劳了。”
裴越道:“不敢。”
洛庭不再多言,沿着御道缓步离去。
裴越望着他瘦削的背影,落日余晖拉扯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平添几分寂寥萧索。
……
翌日,卫国公府。
秋雨延绵。
京都氤氲在雨幕之中,太史台阁和銮仪卫密探齐出,营造出满城肃杀气息。
裴越站在水榭廊下,望着雨滴坠落于池水之上,涟漪接连荡起,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冯毅肃立于旁,恭敬地说道:“少爷,荆楚大人传来密报,一切按照少爷拟定的计划进行。西吴和南周的细作大多落网,虽有少数残余隐匿行踪,但是最多五日之内便能清扫一空。除去那些与敌国细作确有关联的大臣之外,少爷定下的那份名单也已落实。”
裴越幽幽道:“知道了。”
冯毅欲言又止。
裴越道:“还有何事?”
冯毅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朝堂上空出这么多位置……”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裴越依旧望着前方,淡淡地道。
冯毅心中一凛,垂首道:“是。”
裴越沉思良久,正要开口之时,盖巨快步赶来,躬身行礼道:“少爷,有客来访。”
“谁?”
“工部尚书,简容简大人。”
第1158章 凉风起天末
秋雨如雾,随风轻摆。
雨滴沿着屋檐的缝隙流下,犹如一张倒挂的珠帘,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延绵不断的清脆声音。从里向外看去,庭院里的景色多了几分隐约朦胧的美感。
花厅内铺着地龙,仿若温暖如春,将深秋的寒气隔绝在雨帘之外。
裴越屏退丫鬟仆人,亲自摆弄着茶具。
前世他就喜欢饮茶,并非刻意附庸风雅,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更是成为他不多的闲暇爱好之一。
一番娴熟的操作过后,他将白玉茶盏推到简容面前,微笑道:“这是今年的雨前新茶,请简兄品鉴。”
到了他这个地位,对于别人的称呼便有许多门道。
一般被裴越称为“某大人”的朝廷官员,其实关系并不亲近,也非表示敬意,反而透着疏远之意。
以兄长称之,说明裴越与简容绝非泛泛之交。
追溯过往,简容身为清贵文臣的代表,这些年每一次擢升都得益于裴越或有心或无意的支持,自然算得上一桩趣事。
当初他从侍御史升为御史中丞,跨过这道不知让多少人踟蹰不前的门槛,便是因为他在朝会上弹劾鲁王亲信强占祥云号一事。
后来裴越向洛庭举荐,简容得以从御史中丞转为石炭寺监,在这个位置上赢得满朝文武的一致赞许,从而顺利晋升工部尚书。
虽说简容的平步青云与裴越息息相关,但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这位工部尚书算不上卫国公派系中的一员。究其原因,简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御史时,就敢冒着触怒开平帝的危险弹劾当时的大皇子,而且多年来官声清正为人刚直,这样的人又怎会沦为武勋亲贵的爪牙?
望着面前的白玉茶盏,简容抬手叩桌以表谢意。
他今日穿着一袭略显朴素的常服,清癯的面容上泛着一如既往的静气,不疾不徐地打开了话匣子:“除渝州之外,其余州府地界上的露天煤矿皆已找到,石炭寺一共建立了十一座矿场,蜂窝煤的改良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只不过,目前的煤矿供应还远远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
裴越沉吟道:“浅层煤矿的开采技术不难,重点在于深层煤矿的矿道安全问题,首阳山那边做了大量的试验和研究,我会让他们尽快将技术整理成型,然后交予工部和石炭寺。”
简容颔首道:“那么接下来便可以推行炼铁与炼钢之法?你先前所言的水泥制法也可以同步推广。”
裴越打趣道:“简兄看起来比我更着急。”
简容眼中流露几分向往之色,感慨道:“三年前听你说起煤炭的妙用,绝不仅仅是用来制作蜂窝煤烧饭取暖,从那时候起我便希望能早一天看到你所描绘的盛景。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直压着首阳山那边的进度,将诸多关键技艺藏了起来,为的就是等待农桑监设立,然后相辅相成齐头并进?”
裴越笑了笑,摇头道:“工农二字包罗万象,岂有那么容易。不过我确实有类似的打算,至少农耕的改良离不开炼铁术的提升。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暗中做些铺垫,因为这些事能否做成终究得依靠人力,没有一个坚实稳定且能干肯干的官员群体,一切构想都是空中楼阁。”
简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不知是在品味雨前清茶的香气,还是在思索裴越最后那句话里的深意,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昨日陈安说銮仪卫没有抓住那名刺客,却不知刺客现在藏身何处?”
裴越提壶斟茶,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悠悠道:“言纸事件爆发后,我便意识到南周和西吴有开启战端的想法,否则不会这般急切地想要挑起我和陛下之间的矛盾。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定设一个局挖一个坑,利用遇刺将矛头指向襄城侯,想来那些藏在京都阴沟里的敌国细作不会错失良机。”
其实在来时的路上,简容就已经大概猜到这半个月以来京都的变故出自裴越的手笔。
裴越遇刺牵连到襄城侯萧瑾,两位军方大人物的斗争浮上水面,随之而来的便是各路牛鬼蛇神,其中自然包含藏在都中的敌国细作以及朝中被他们拉下水的官员。
简容默然不语,裴越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明白,像这种敌国的细作探子永远无法禁绝,杀完一批又会出现一批。就好比太史台阁在南周的布置暴露之后,他们还会再派一些高手在建安城潜伏下来。我要做的也不是斩草除根,而是希望在大战来临之前,京都能够安稳一些。”
“我相信你在军事上的判断,不过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些与敌国细作有勾结嫌疑的大臣们,其中多少人确有叛国通敌之实?或者说,有多少人是你故意拉下水?”
简容定定地望着裴越的双眼。
帘外雨势陡急,大片大片的雨团拍打在地面上,宛如水墨成画。
裴越明白这个问题包含的深意。
他将简容推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同时又让对方知晓一部分没那么重要的秘密,一方面是因为工部在他将来对大梁的改造计划中非常重要,需要像简容这般踏实勤恳的能吏执掌大权。另一方面则是简容与盛端明不同,后者终究会以皇权为重,对于裴越的一些构想未必能全盘接受,而简容早在多年前便让裴越刮目相看。
将时光倒回裴越迎娶林疏月的那一日,简容所讲的那个故事足以证明他并非那种不知变通的愚忠之人。
简容这个问题其实是指裴越有没有一箭三雕的打算,即在敲打萧瑾和清扫京都之外,顺势而为剪除异己,进一步攫取更多的权力。
裴越沉吟良久,不急不缓地道:“一共十二人,他们虽然官阶不高,但都占据着紧要位置,譬如户部的内仓主事,吏部的文选司和稽勋司主官,还有御史台的两位侍御史。”
简容轻声道:“可有他们勾结敌国奸细的证据?”
裴越坦然摇头道:“没有。不过,此事于他们而言不算无妄之灾。这些人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或贪婪无度或私授权柄,即便不计较部分人能力不足的缺陷,他们被我拉下水也非无辜。”
简容叹息一声,缓缓道:“光风霁月难,和光同尘易,一旦踏入朝堂,又有几人能够做到清如许?”
裴越神色凝重地道:“承平时节私德有亏或能忍受,只要这些官员能够履行职责,我又何必费这些心思?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还不至于无法参透。然而将来战事一旦爆发,我肯定无法继续坐镇京都,所以我只能提前落子布局。”
他扭头望向庭院中的雨幕,眸光渐渐显露几分威严之势,道:“所谓朝堂,归根结底还是由人组成。我没想过要让朝堂上只存在一个声音,虽说我这些年顺风顺水,却也不会狂妄到这种地步。但是在必要的时候,我希望朝廷的运转能够如臂使指。”
其实剥开这件事表面上的迷雾,裴越的想法简单却凌厉,他需要一个安稳的京都,同时也要牢牢掌控住朝堂的部分权柄。
此事的关键在于那些具体且重要的官职上,必须换成他的人。
权臣二字,已然名副其实。
第1159章 君子意如何
“昨日散朝之后,盛大人与我小聚,席间曾言道,此卫国公非彼魏国公,裴越断然不会如王平章那般生出篡逆之心。”
简容突然的话锋一转让裴越微微一怔。
他口中的盛大人自然是指新任礼部尚书盛端明,这位清流老臣一直以来对裴越信任有加,曾经数次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裴越感怀道:“盛老大人拳拳爱护之意,委实令我心有不安。”
简容饶有兴致地道:“你现在的表情很难与不安联系起来。”
裴越哑然失笑:“没想到能从简兄口中听到这样轻松的调侃。”
“为人处世不宜太过死板,这是我在石炭寺这几年得来的经验。不瞒你说,亲眼看着十一座矿场在大梁各地落成,源源不断的蜂窝煤进入千家万户,给予百姓便利的同时,又有数之不尽的银两回流石炭寺,让国库变得更加充盈,继而回馈到民生之中,我不止一次生出恍若隔世的念头。”
简容面色如常,叹道:“苦读三十年圣贤书,竟不知柴米油盐方是根本。”
裴越点头道:“所以我不惜用尽所有手段,也要让简兄接掌工部。”
“工部这边情况较为简单,不像吏部那般盘根错节,我已经大致理清楚其中脉络,不过——”简容顿了顿,凝望着裴越的双眼道:“其实盛大人未尝没有纠结,既相信你的忠心,也担忧将来的变化,所以陷入犹豫和反复,不知你究竟想做到哪一步?”
裴越洒然一笑,徐徐道:“在蜂窝煤问世之前,也有人尝试过烧煤取暖,只是不得其法,因而效果和安全性远远比不上干柴。我所做的并不复杂,不过是改良制作的工艺,然后辅以配套的炉子。世事皆如此,没有人能凭空变出一个王朝,上古时期茹毛饮血的人们,他们在最初的时候只是希望有一个头领,组织所有人狩猎进而得到保证生存的食物。”
简容安静地听着。
裴越继续说道:“头领掌握着绝对的权力,但他不可能长生不老,所以当他失去能力的时候,部落要推举出一位新的首领。起初所有人都认可这种权力交接的方式,但随着人口的增加和族群的扩大,权力的分量便越来越重,不是每一位首领都愿意让渡出手中的权力。”
简容颔首道:“从禅让到世袭的转变。”
裴越道:“世袭意味着阶层固化,也会导致权力的不断集中,不仅仅特指皇权。譬如门阀士族的出现,便是这种情况的具象体现。上升的渠道被封死,黎民百姓只会沦为奴仆,前魏便是成于门阀亦亡于门阀。”
他眼中飘起一抹怅惘,沉声道:“简兄熟读史书,理应明白每一个王朝都是一次轮回。立国时的筚路蓝缕同心协力,鼎盛时的海晏河清承平富足,再到王朝末期的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数千年里反复上演,终究没有什么不同。”
简容斟酌道:“如今世间三国皆已推行科举取士。”
裴越摇摇头,讥笑道:“西吴至今还保留着前魏的传统,世袭、纳赀、军功、荐举、郎选、恩荫不一而足,看似五花八门种类齐全,本质上没有区别。南周倒是将科举取士定为国策,可是简兄或许不知,他们那里每一次的中举士子,究竟有多少人出自本地豪强和南渡世族,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简容沉吟片刻,缓缓道:“大梁并非如此。”
“是,但是还不够。”裴越诚恳地说道:“因为我们无法决定龙椅上的那位会如何变化,想要成为千古一帝很难,可若仅仅是败坏江山的根基,绝大多数皇帝都能轻易办到。”
简容苦笑不已。
他现在大抵领悟裴越的想法,试探地问道:“便如你方才所言,重点在于改良二字?”
裴越道:“蜂窝煤是改良,纺纱机是改良,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改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彻底掀翻头顶上这层铁幕,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些行之有效的改良措施,诸如改革朝廷官制、推动农耕、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系统化的章程,给普通人更多的选择,逐渐拓宽上下流通的渠道。”
简容不断点头。
裴越冷静地说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少在我们有生之年,皇权仍然存在而且必须存在,否则帝国将会四分五裂,我们都会是史书上的罪人。”
简容眼中浮现一抹神采,悠悠道:“能够参与其中,这是我的荣幸。”
裴越微微一笑,诚挚地道:“也是我的荣幸。”
……
简容婉拒了裴越的宴请,冒着大雨离开这座恢弘大气的国公府。
裴越亲自将他送到门外,目视着那辆简朴的马车驶离长街,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声。
这位工部尚书其实代表着朝中一部分有识之士,也包括像盛端明这样的清流文臣。
如今刘贤在盛怒之下,命令太史台阁与銮仪卫大索京师缉捕朝臣,必然会让朝堂格局出现改变,无形当中导致开平帝的布局重新洗牌。
这就是裴越想要达到的效果。
古水街刺杀是一场苦肉计,针对的却不仅仅是襄城侯萧瑾,甚至为了让天家和两府重臣安心,裴越主动出面替萧瑾说话。他看中的是朝堂上的中坚职位,虽然不可能全部换成他的人,至少可以提前安排好十余根钉子。
裴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回府内,径直来到东跨院,这里是亲兵们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