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刘贤震怒道:“你说什么?!”
荆楚微微昂头,无比痛心地道:“陛下,此事证据确凿,臣不敢妄言!”
满殿死寂,针落可闻。
第1156章 金刚怒目
纵观煌煌史书,朝堂上永远不会风平浪静。
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糊涂官儿终究是少数,大权在握青史留名才是大多数朝臣的毕生追求,在刘贤看来这便是最近朝争汹涌的根源。
裴越与萧瑾是如今大梁军中最粗的两棵参天大树——裴越倘若再进一步意味着谷梁必然会卸下军职,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最近参与进这场争斗的官员,无论他弹劾的是哪一位,归根结底是想要在另一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普通官员想要出人头地极难,三年一次磨勘与考评,最低也要拿到“中上”的评价才有资格进入擢升的序列。即便考评优秀也不一定能够飞上枝头,因为朝堂上的位置历来固定,而且越往上越稳定,一般在王朝末期才会出现一年三执政两月一军机的诡异状况。
像洛庭这般刚过四旬便进入中枢的实属异类,至于裴越这位年方弱冠的国公更是前无古人。
因而很多时候弹劾重臣便成为中下层官员晋升的捷径,太宗朝便有一位侍御史成功扳倒任人唯亲的吏部尚书,从此声名大振官运亨通。太宗皇帝虽然内心里不喜这位诤臣,却仍旧对他委以重任,因为这样的臣子乃是肃清吏治的一柄神剑。
后人不识先贤的良苦用心,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偏,满口仁义道德忠君为国,实则依旧是邀买清名蝇营狗苟。
刘贤自然厌恶这等蠹虫,但考虑到自己还未完全掌控住朝廷,所以暂时不打算大开杀戒,只不过是暗暗记下那些人的名字,等将来一并算账。
然而此刻荆楚的禀报却让他心中的怒火猛然升腾,几乎难以克制。
朝争攻讦和勾连敌国奸细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任何一位有志君王都无法容忍后者。
于是满殿朝臣只听得皇帝陛下冰冷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中:“说说看,是什么人在勾结敌国细作。”
自登基以来,刘贤始终秉持礼贤下士的行事风格,对待年老重臣更是敬重有加,从未显露过此刻这般铁青的脸色。
荆楚垂首应道:“启奏陛下,卫国公遇刺之后,太史台阁奉旨缉捕刺客,同时也未曾放弃对敌国探子的追查。从四天前开始,台阁发现部分朝臣的府邸内出现异常状况,这些官员收到大笔金银贿赂,其中一部分人参与到针对襄城侯的弹劾之中,也有一小部分人选择弹劾卫国公。”
他顿了一顿,没有理会后方传来的骚动,平静地说道:“陛下,台阁一处和三处在很早之前便注意到,都中有些人身份和行踪极其可疑,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故此一直没有动作。这几日那些人勾连朝臣,意在挑动卫国公和襄城侯之争,台阁已经掌握一部分证据。在臣入宫之时,一处和三处在西城与南城各处同时出手,这会应该收获颇丰。”
殿内的气氛无比紧张,有人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也有人神情凝重目光幽深。
刘贤一字字道:“朕问的是,这些收受贿赂的官员姓甚名谁。”
荆楚愈发低下头,徐徐道:“回禀陛下,根据台阁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计有十四位朝臣存在勾连敌国细作的嫌疑,分别是吏部稽勋司主事徐赟、吏部文选司郎中蔡均、御史台侍御史瞿清、国子监四门馆博士李芝隆、户部内仓主事段志章、大理寺评事钱广……”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承天殿内的空气便冷了几分。
左执政洛庭与旁边的韩公端对视一眼,心中尽皆生出怒其不争的情绪。
这十四名官员皆非重臣,官阶在正六品到从四品之间,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较为年轻,而且此前官声还不错,换而言之就是能吏中的储备之选。若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他们或能扶摇直上,迈入真正的高官序列,成为治理国家的参与者。
“启奏陛下,臣之所以要弹劾襄城侯,并非是因为卫国公遇刺一案,而是臣查到襄国府子弟欺压良善,这件事虽然不是襄城侯亲自所为,却也能证明他治家不严!陛下,臣从未收过荆大人所言之贿赂,更不可能勾结敌国细作!臣冤枉啊!”
开口之人乃是御史台侍御史瞿清,只见他面色涨红满目悲愤之色。
群臣神色复杂,裴越转头看了这位年仅三旬的御史一眼,心中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刘贤漠然视之,一言不发。
荆楚没有与之争辩,只是朝着龙椅的方向继续说道:“陛下,台阁目前掌握的证据不够全面,因此不能确定这十四人是否清楚敌国细作的身份,也无法断定是否只有这十四人。等敌国细作全部落网之后,臣定然严加审问核查,绝不冤枉任何一位国之栋梁,也不会漏过扰乱朝纲的害群之马!”
刘贤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荆楚的表态让他略感欣慰,这一刻他在此人身上仿佛看见了沈默云的些许印记。
太史台阁权柄深重,主官必须要能做到守正持重,否则必然会贻害无穷。
便在这时,右执政韩公端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兹事体大且牵涉甚广,故而臣认为将藏于都中的敌国细作抓获之后,可由三法司联合彻查此案。”
刘贤眸光一凝。
紧接着便有数位重臣出言附和,如吏部尚书宁怀安、礼部尚书盛端明和兵部尚书陈宽等人。
从卫国公遇刺到朝中大臣与敌国细作勾连,情况越来越严重,必然酿成一场激烈的风波,朝堂势力也会随之洗牌。
韩公端这番话并非是要替那些朝臣开脱,而是不想将这桩大案的审查之权交给太史台阁。
虽说他内心非常敬重沈默云的为人,对继任者荆楚也无反感排斥之意,但太史台阁终究是特权官衙。一旦让这头猛虎出笼,使得他们拥有直接插手朝政的权力,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将查案的权力保留在文官集团手中,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冤案的发生。
所谓三法司是指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自古以来便是文官的自留地。
然而刘贤没有如往常那般对韩公端和颜悦色,冷声道:“方才荆楚所言,右执政莫非没有听清楚?牵扯进这件事里的官员当中,有御史台的侍御史,有大理寺的评事,也有刑部的郎中。”
言下之意,这些文官屁股底下本就不干净,让他们自己查自己简直就是笑话。
韩公端微微皱眉,随即沉声道:“陛下,臣请旨亲自负责审查此案,由三法司协同,太史台阁从旁全程监察!”
刘贤怔了怔,望着韩公端决然之中又带着几分规劝的眼神,心中的怒火不由稍稍消退。
他可以不相信三法司,却不能公然表露出对东府执政的质疑,那样必然会动摇朝堂的根基。再者,韩公端如今还兼着翰林学士,入东府之前养望二十余年,清名早已传遍世间,品行与操守无人敢于质疑。
在他犹豫之时,左执政洛庭出班奏道:“陛下,太史台阁虽有监督百官之责,但是并无断案之权,此例断不可开。臣恳请陛下允准右执政的建言,臣亦坚信他决不会徇私枉法!”
两位执政意见一致,又有更多的重臣站出来附议,刘贤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
他看向下方的洛庭和韩公端,又扫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武勋亲贵们,渐渐有了退让之意。
虽然他很想将那些勾连敌国细作的蠢货全部送进太史台阁的监牢,但面对以洛庭和韩公端为首的朝堂诸公,终究不愿让事态激化到不可收拾。
荆楚安静地旁观着这个变化,心中暗叹道:“国公爷果然算无遗策。”
就在他准备抛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时,忽有一名内监入殿,紧张地禀道:“启奏陛下,銮仪卫指挥使陈安求见!”
第1157章 菩萨低眉
陈安孤身入殿,双手捧着一叠纸张。
待其行礼之后,刘贤沉声道:“先前你派人入宫禀报,说是发现行刺卫国公之凶手的踪迹,可曾抓获此人?”
陈安满面愧色道:“启奏陛下,微臣亲领部属追击那名刺客,将其围堵在南城金纱坊一座宅院内。此人……此人武道修为极高,交手之后虽然多处受伤,但是仍旧被他找到机会逃出包围圈,然后被接应他的同党救走。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重重降罪!”
“呵呵。”
刘贤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方才本已压下去的怒火再度涌上心头,寒声道:“既然如此,你不去抓刺客将功赎罪,又跑到朕面前来做什么?”
陈安垂首道:“回陛下,臣及銮仪卫同僚之所以让那刺客跑掉,是因为他慌不择路闯进去的那座民宅另有玄机。臣委实没有想到,先前在都中散发言纸的残存余孽竟然就藏在其中。当时情况极其复杂,刺客于混战之中拼死逃脱,臣不敢虚言伪饰自己的无能,但是銮仪卫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终于将那座民宅里的贼人全部拿下,而且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殿内无数道目光猛地射向陈安。
刘贤厉声道:“说下去!”
陈安道:“陛下,这些散发言纸传播谣言的贼人是南周拒北侯的心腹,臣还在他们来不及焚毁的信件中找到一些证据,跟近来朝中的动荡有关。原来这些细作早已勾连朝中的一位重臣,先前能够大规模地散发言纸便是因为那人的帮助。近几日他们又与那人联系,让其助长朝中争执之风浪,意图离间卫国公与襄城侯的关系,进而造成我朝的内乱!”
韩公端眉头紧皱,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变成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足以吞噬每一个与之有关的人。
在他身后的衣紫重臣之中,有一人面色惨白,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面色由白转青,仿若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色,并未如朝臣们所想的那般雷霆震怒,语调犹如飘曳不定的鬼火:“呈上来。”
陈安高高举起双手,内侍省少监侯玉走下御阶,从他手中接过那叠纸张,然后返身来到皇帝身旁,小心翼翼地递上。
刘贤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大殿内死寂无声,纸张翻动的轻微响声居然能传进殿前重臣的耳中。
“好,很好,朝中居然有胆气如此雄壮之人,不仅漠视朝廷法度,连朕这个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刘贤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御阶旁,望着吏部尚书宁怀安身后的那位大臣,淡漠地道:“石侍郎,你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群臣无不侧目。
吏部侍郎石重宽双腿一软,满面仓皇地跪了下去,嘴唇翕动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眼里是无尽的惊惧。
刘贤笑了一声,阴鸷的目光环视殿内众人,道:“朕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冼家余孽竟然能够收买大梁吏部侍郎为其所用,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此刻洛庭和韩公端尽皆默然不语,石重宽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皇帝这般愤怒情有可原。
毕竟吏部侍郎绝非普通官职,尚书宁怀安不可能事无巨细,很多时候的官员任免都是由石重宽来负责审核。掌握这般重要权柄的官员,居然和三十多年前叛逃至南周的逆贼冼春秋勾结在一起,诸多朝臣不由自主地生出惊恐的情绪。
难怪南周细作可以在京都制造出那般声势浩大的言纸事件,也难怪石重宽会亲自出面弹劾襄城侯萧瑾,让这场朝争愈演愈烈。
“陛……陛下……”石重宽颤抖着发出几个音节。
“哗——”
刘贤猛地将那叠纸掷于阶下,纷纷扬扬之中,他冷厉的声音响彻殿内。
“荆楚,陈安。”
“臣在!”
“此案由太史台阁与銮仪卫联手彻查,无论西吴的细作还是南周的奸细,给朕查清楚究竟有多少人与之勾结!”
“臣遵旨!”
刘贤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面上已无血色的石重宽,道:“不得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臣遵旨!”
荆楚与陈安齐声领命。
刘贤猛然一甩袍袖,转身走向后宫,留下满殿神色肃穆的大臣。
“退朝!”
侯玉尖锐的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一群廷卫大步走入承天殿,将石重宽和先前被荆楚念到名字的大臣拿下,前者自然要关入诏狱,其余十四人则暂时收入太史台阁的监牢。
群臣各怀心思退出大殿,宫前广场上铺满了深秋的残阳。
“卫国公。”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喊住裴越,他停步扭头望去,只见洛庭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
裴越返身拱手道:“执政大人。”
洛庭缓步来到他面前,周遭的大臣们如分开的潮水一般经过,没有一人停留,顶多是悄悄打量两眼。
两人对视片刻,洛庭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劝阻陛下。”
裴越垂下眼帘道:“执政大人此言何意?”
洛庭沉默片刻,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摇摇头道:“罢了,陛下盛怒至极,连我和韩执政也无法劝下,终究不能苛求于你。只不过,太史台阁和銮仪卫插手朝政,对于国朝而言并非正道,一旦延续下去,恐有酷吏祸乱朝纲之患。卫国公深得陛下信重,还望来日能对陛下分说清楚其中利弊。”
他顿了一顿,躬身礼道:“本官先行谢过。”
裴越连忙侧身避开,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自己潜行进入洛宅,用一张蜂窝煤的方子说动这位朝中大佬,并且借助他的庇护躲过最初的风浪,从而能够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后来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受过洛庭的恩情。
往事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