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云笑道:“醉了才好啊。”
裴宁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酒壶,缓缓道:“回府罢。”
裴云猛地将酒盏掼在桌上,双眼微微泛红,冷笑道:“大姐,何必在弟弟面前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那个宝贝三弟,早就不把自己当成裴家人,我是醉是醒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干?”
如今的他仿若那些粗俗不堪的泼皮无赖,往日的清贵书卷气消失不见,这番话更是极其诛心。
良言担忧地看向裴宁,却惊讶地发现大小姐除了眼神略显伤感之外,并未出现惊慌与软弱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禁想起一件事,自从在闲云庄上亲眼见识过裴越杀人之后,大小姐好像再也没有哭过。
裴宁没有与他争论,轻声道:“你想喝酒便在府中喝,谁也不会管你。竹楼虽好,眼下却不适合你来,若你再不肯起身,我只能让人带你回去。”
“你敢!”
裴云猛然一拍桌面,脸上酒色消退不少。
那几人亦有些忍耐不住,因为从裴宁的话中听出一些别的意思,似乎裴云跟他们混在一起很是掉价,兼之酒宴进行到此时都有了七八分醉意,当即便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道:“大小姐,竹楼又不是青楼,二少爷来此又有何妨?”
“是啊,大小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我等只是陪着二少爷饮酒谈心而已,却不知大小姐想到何处去了。”
“啧啧,不愧是长姐如母,只是二少爷当初被人算计之时,大小姐又有什么想法?”
这些人成分复杂,有没落勋贵府邸的浪荡子,也有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若非如此也不会混在如今的裴云身边。他们还能保持一丝清醒,知道这位大小姐背后站着一个极其恐怖的中山侯,是以不敢口出恶言,只是一味地阴阳怪气。
如果放在几年前,裴宁多半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此刻她只是淡淡地说道:“请这些人出去。”
四名随从乃是跟随裴城在西境杀过人的锐卒,特意被派在裴宁身边负责保护她,听着那些倒胃口的话早就分外不爽,此刻得到命令哪里还会客气?
只见他们快步上前,宛如提着小鸡一般掐住那些人的衣领,然后不由分说地摔出门外,任凭他们口中痛苦地呻吟不断,两人如门神站在雅间门口,另两人折返回到裴宁身边。
竹楼的新任大掌柜早已得到消息,但是在问清楚来人的身份后,连忙下令楼内管事和护院,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雅间之内,裴云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汹涌的怒意涌上脑门,咬牙道:“好,你总算找到机会报仇了。”
他指的自然是当初裴宁和大皇子的婚事。
裴宁秀眉微蹙,走上前盯着裴云的双眼说道:“当初那些恩怨是非,究竟是谁的过错你应该很清楚。你被罢官之后,日日沉湎酒色,我知道你心中不甘且愤恨,只希望你能尽快想清楚,但是从未干涉过你的自由。可是你现在愈发不像,每每酒醉时都会胡言乱语,甚至还敢议论宫中,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吗?”
裴云冷笑道:“大姐,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裴宁轻声道:“你可知道三弟已经有段时间没来看我了?”
裴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讥讽道:“难道大姐不觉得现在才想起我这个二弟,是否太迟了些?”
裴宁眼中难掩失望,缓缓道:“他只要在都中,隔三岔五都会来看我,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局势很紧张,他根本顾不过来。裴云,你如今心中只有偏见,可是从小到大,我何时忽略过你?罢了,你认不认我这个姐姐都没有关系,但你不能继续在外面给定国府招惹灾祸。”
她说到最后语调已然微微发抖,白皙的面庞上泛起忧色,道:“大哥今日当值,否则就是他来找你。老太太年事已高,爹娘又是那般境况,府中再也经不起风浪,你却在外面妄议君上和朝政,难道非要看见裴家败亡才肯罢休?”
裴云默默攥紧拳头。
他从翰林院的新贵变成如今这个一文不值的白身,心思早已扭曲,所以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诫。
裴宁对他何其了解,一看便知自己的话没有任何效果,但她没有迟疑和犹豫,对身边的随从说道:“将二少爷带回府,往后除非大哥或者我允许,不可让他再出府。但是,你们不能限制二少爷在府中的自由,一应待遇与往日相同。”
“是,大小姐。”
两位满身剽悍之气的随从心悦诚服地应下,然后便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裴云,完全不理会他的挣扎和叫喊。
裴宁转身迈步,在良言满眼喜悦的陪伴下离开竹楼。
……
西城某间不起眼的民居中,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听完属下一五一十地禀报,淡淡道:“此事可有手尾?”
属下摇头道:“大人放心,那裴云色厉内荏,且如今定国府内被裴伯爷清扫过几次,干净得很,裴家大小姐没有任何安全之忧。至于裴云的那些狐朋狗友,有两人颇为不甘,离去后嘴里不干不净。”
陈安轻哼一声道:“过几日找个妥帖的由头,让他们把说出去的话吞回去。”
属下道:“是。”
陈安刚要开口,眼神微微一动,压低声音道:“不要让人知道你在盯着定国府。”
这属下是他的心腹,当即心领神会地道:“卑职明白。”
几瞬之后,房门几乎是被人猛地推开,陈安眉头微微皱起,然而看见来人的面容之后不由得变色道:“北疆传来了消息?”
那人满脸惶然地道:“大人,宣化大营败了!”
陈安几近于不敢置信,虽说从先前的回报来看,北疆战事不太顺利,蛮人竟然十分狡猾,始终不与梁军正面交战。
但是哥舒意麾下有五万大军,就算要分兵驻守边境要地,身边至少也有一万五千人以上。
竟然败了。
陈安迅疾起身道:“马上进宫,边走边说。”
第981章 逐渐揭开的帷幕(上)
御书房中,两位皇子与十余位重臣神色凝重,望着那位容貌清秀语调轻缓、与沈默云的风格大相径庭的年轻密探首领,从他口中得知北疆战事的大致情况。
荒原蛮人在攻陷边境九座兵站后,并未继续南下深入境内,反而停留在大梁的边界线上,做出驻足观望的姿态。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调兵遣将,一方面分兵驻守各州关隘,另一方面亲领大军朝化州边境逼近。
在大军前行的同时,蛮人亦有了动作,他们分成百人一队,在化州和云州北部大肆袭扰,但是非常克制谨慎,从来不会深入到百里之外。等到哥舒意领军抵达边境,这些蛮人便退回到荒原以内,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强健的体魄,不断以小股兵力的偷袭干扰哥舒意的判断。
听到这儿,御案后的开平帝面色淡漠,右执政洛庭则是望向对面的武勋亲贵。
王平章花白的眉毛皱起,沉声道:“蛮人何以如此狡猾?”
无人应答。
良久之后兵部尚书柳公绰字斟句酌地说道:“军机大人,蛮族之所以无法形成气候,是因为荒原的环境太过恶劣,从根源上限制了他们的发展。如果从故纸堆中找寻答案,实则不能小觑那些部落。按史书记载,最早在七百余年前,北疆就出现过蛮人的踪迹。在那种冰天雪地之中,他们能够一直存活下来,或能说明有过人之处。”
裴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这位新任兵部尚书。
前任兵部尚书刘大夏虽然喜欢和裴越作对,动辄就在朝堂上弹劾他,但是根据裴越的分析,那位性情如炮仗一般的刘尚书只是单纯出于对武勋的敌视,尤其是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青云直上的新贵。
四皇子谋逆案中,刘大夏站错了位置,事后遭到清算,接任兵部尚书的便是柳公绰。
众所周知,在大梁的朝堂体系中,因为五军都督府的存在,兵部的地位变得极其尴尬,几近于沦为一个负责监察和稽核的清水衙门。或许这就是以前刘大夏总是不甘沉默的原因,然而柳公绰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从不显山露水,每每开口都极其谨慎。
裴越收回目光,心中隐约有了计较,看来这位柳尚书的底细很深。
在一个小插曲过后,陈安继续讲述着北疆战事的情况。与先前得知战报时的惊诧相比,此刻他已经看不出异样,唯有眉宇间一抹沉重。
“哥舒大帅认为蛮人不具备正面对抗的实力,所以拉长战线,意图形成一个较大的包围圈,不断压缩蛮人的活动空间。三月二十七日,也就是五天前,在化州保安府北面,荒原境内约六十余里处,哥舒大帅亲领五千步卒遭遇蛮人的突袭。”
陈安稍稍停顿,语调低沉地说道:“此战爆发得极其突然,蛮人似乎对哥舒大帅的行军路线了如指掌。他们动用约两千至两千五百人,从东西两面同时发起冲锋。其时天降大雪,我军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兼之蛮人个体战力相当凶悍,最终我军付出两千二百余人阵亡、余者尽皆带伤的代价退回保安府境内。哥舒大帅没有畏战,但是身受重伤,如今在保安府城内治伤。”
他抬眼望着开平帝,行礼道:“陛下,这就是銮仪卫在北疆探查到的情况,七天之内会有更加详细的奏报传来。”
开平帝微微颔首,示意他退到一旁。
御书房中的气氛略显古怪,一些人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位似往常一般肃立御前的中年男人。
太史台阁沈默云。
曾几何时,类似的重要场合下介绍情况的都是他,这次却被陈安抢了先,虽说沈默云面色沉静并无不妥,这种新人换旧人的事情依旧令人唏嘘。
其实在开平帝借着林合一案让銮仪卫登上台面的时候,很多人便预料到今日这一幕。
然而这时开平帝却看向沈默云问道:“台阁那边可有补充?”
沈默云微微躬身道:“回禀陛下,陈指挥使的陈述大体没有差错。臣今日早些时候接到的坎部急报,言明在五天前那一战结束后,蛮人再次消失在荒原之上。坎部密探在付出七人阵亡的代价后,探明蛮人已经转向,朝云州北境进发。宣化大营这边,因为哥舒意伤势较重无法理事,目前由副帅郭林喜主持具体军务。”
他看向开平帝,不急不缓地说道:“郭林喜性情沉稳,当下已经撤回化州和云州边境上所有兵站内的将士,重点防御两州北部的各处关隘。另外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蛮人这次南下不仅仅是为了劫掠物资,坎部密探还发现他们抓走不少大梁百姓,如今恐怕已经裹挟至荒原以内。”
“砰!”
开平帝抬手拍在桌上,眼中迸发出真切的怒意。
“陛下息怒。”群臣担忧地齐声劝解。
开平帝冷冷道:“你们要朕如何息怒?那些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却沦为那些野蛮人的奴隶,朕若不将其杀个干干净净,有何面目去面对天下臣民?”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陛下,哥舒意虽有轻敌冒进之责,但此战落败的根源在于主动权握在蛮人手中。他们仰仗自身的优势,进可攻退可避,若是我们一味被动守御,宣化大营的五万将士根本填不满一千六百余里的边境线。因此,他主动求战亦是从大局考虑,只是在临敌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王平章亦道:“陛下,老臣身为西府军机,对北疆战事不利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恳请陛下降罪惩处。”
开平帝轻吸一口气道:“待哥舒意伤势好转之后,命他返回京都等候处理。免去他宣化大营主帅一职,由副帅郭林喜暂代,战后再行定夺。”
“遵旨。”
群臣躬身领命。
开平帝幽幽道:“蛮人虽是疥癣之疾,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袭扰边境残害百姓,此战要如何应对,众卿议一下罢。”
众人不由得望向两位西府军机。
王平章和谷梁皆非纸上谈兵之辈,两人能够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凭借的便是赫赫战功,若非如此不能服众。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平章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蛮人兵力少而精,尤其熟悉荒原的地形,想要一战而胜,当以精锐骑兵缠住敌方主力,辅以步卒军阵围困,不能给对方在荒原上从容辗转的机会。”
这是老成持重之策,余者纷纷颔首赞同。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裴越抬头看向御案后的皇帝,从他眼中看出几分期许。
然而裴越却一改过往的果决和担当,没有选择站出来主动请战。
第982章 逐渐揭开的帷幕(下)
王平章仿若没有注意到开平帝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身后,他转头望着广平侯谷梁,神色温和地问道:“右军机意下如何?”
谷梁不慌不忙地应道:“魏国公深谙兵法正奇相合之道,此策应对有方,当能解决眼前北疆的困局。在下还有一处隐忧,蛮人如此残暴不仁,纵然此战落败,若是让他们返回荒原深处休养生息,将来或恐卷土重来。因此,在下认为,此战的目标不仅仅是取胜,理应犁庭扫穴,彻底杜绝蛮人族群的威胁。”
凛凛杀意盈于室内。
相较于年过花甲的王平章,谷梁毕竟年轻十余岁,而且前两年还在南境统领大军,故而态度更加强硬,语气亦更加凌厉。
王平章不禁颔首道:“右军机考虑得确实更加周全。”
他继而对开平帝行礼道:“陛下,依照大梁规制,京营负有支援各地州府之责,如今宣化大营要防御三州之地,兵力捉襟见肘,故而必须让京营调兵北上。”
开平帝深邃的目光扫过王平章身后的三位京营主帅,中山侯裴越、长兴侯曲江与定军侯罗焕章,然后淡淡地问道:“魏国公可有举荐的人选?”
王平章拱手道:“老臣以为,西营主帅曲江定能胜任。”
曲江随即出班行礼道:“陛下,臣及西营将士愿为君父分忧,歼灭蛮人并且捣毁其巢穴,为北疆百姓报仇雪恨!”
裴越依旧不为所动。
开平帝眼中微露怒意,他确实没有见过这种犟驴一般的臣子,明明先前已经提醒过他,然而他依旧执拗和固执。
但他又不能公然发作,因为这是君臣二人的密室商议,而且裴越这个倔强的态度似乎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察觉到都中的局势很不对劲,继而想要留下来坐镇以震慑宵小,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忠耿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