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真是一根筋的脑子……
开平帝既生气又欣慰,故而一时间没有理会曲江的请战。
其余重臣心思各异,洛庭不解地看向裴越,显然是在疑惑他为何踟蹰不前。
谷梁则在表明态度之后便垂首望着金砖地面,北疆的问题确实棘手,但蛮人终究只有数千兵力,还不至于要他这位右军机披挂上阵。在开平帝沉默的同时,他很好奇接下来会有何人出面,至于王平章和曲江的一唱一和,并未改变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一片古怪的安静中,忽有一人站了出来,朗声道:“启奏陛下,既然要用骑兵围剿蛮人,北营藏锋卫当仁不让!”
裴越微微皱眉,朝那人望去,只见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徐寿,此人一手掌管大梁百万将士的后勤。
他的两位前任下场都不好,李炳中抄家灭族,郭开山身首异处,再加上五军都督府很容易受夹板气,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掣肘极多,所以在徐寿接任大都督时,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文官出身的徐寿第一刀竟然是砍向都督府自身,在御史台和太史台阁的配合下,查出一大群贪官污吏,然后又补充进许多年轻有干劲的官吏,风气肃然一清,令人刮目相看。
他不仅赢得王平章和谷梁的尊重,也让开平帝颇为欣慰。
犹如此刻。
不过在裴越开口之前,曲江便皱眉反驳道:“徐大人,藏锋卫的确战功彪炳,但是京军不止北营,骑兵不止藏锋卫。西营亦有骁骑卫,历年来的延平会猎中,骁骑卫的战绩有目共睹,剿灭蛮人不在话下。”
局势纷纷乱乱,令人难以看得真切,而且曲江这番话并未扯上裴越,言语中没有半点激将之意,似乎是真心想要领军出战。
徐寿中气十足地说道:“曲侯爷,本官并无小觑西营之意,只是五军都督府的章程里写得清清楚楚,当年中宗皇帝精简改制,设立京军三大营。西营负责蕲州、渝州、灵州等地,南营负责南境五州之地,北营负责北境三州之地,各司其职互不相扰,若非特殊情况不得擅自变动。”
曲江针锋相对地道:“徐大人,敢问开平五年西吴大军进犯灵州边境,当时负责支援的是西营还是北营?”
徐寿沉着地应道:“西吴尽起数十万大军,陛下命北营先行支援,西营随后待命,这便是本官所言之特殊情况。如今蛮人虽然残暴凶狠,终究只有数千兵力,难道曲侯爷认为需要调动京军两营十万大军北上?”
若论战场放对,曲江一枪就可以了结徐寿的性命,但是在御书房中唇枪舌剑,他显然不是对手。所幸他是凭着真本事爬上来的人物,倒也不至于在御前失态,当即话锋一转道:“徐大人所言确有道理,但是当初陛下提出轮转之策,本就是为了保持京军各营的实力。西境之战和南境战事,藏锋卫打得漂亮,但也劳心费力损失不小,理应继续休整以待来日,故此。”
他转而望着开平帝,诚恳地道:“陛下,臣愿亲自率领一卫骑兵和一卫步卒北上,若不能剿灭蛮人,臣愿以死谢罪!”
开平帝微微动容,颔首道:“爱卿不愧为朕之虎贲。”
然而这时一直沉默的谷梁却开口说道:“陛下,臣仔细想了想,还是让裴越带着藏锋卫去北疆吧。”
曲江纵然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沉着脸问道:“莫非军机大人也瞧不上西营将士的实力?”
谷梁平静地道:“长兴侯莫要误会,且听我说完。”
曲江闷声道:“请。”
谷梁不急不躁地说道:“陛下,方才臣说过,此战不仅要取胜,更要彻底解决蛮族存在的隐患。想要做到这一点,意味着边境上的战事胜利只是开端,接下来还要深入荒原深处,找到蛮族的老巢并且摧毁他们。臣这些日子查阅史料,发现荒原上有很多部落,如今看来其中一部壮大并吞并了其他部落,实力得到极大的增强,想要达成目标并不容易。”
他没有去看曲江变得很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荒原面积极广,因此需要出战的骑兵具备千里奔袭的能力和极其强大的向心力,否则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很难维持实力。陛下,藏锋卫在西境的淬炼暂且不提,去年当南周挑起战端后,他们深入敌后先后辗转上千里,在那样危险的局势中还能保持昂扬的士气,一战击溃方谢晓主力,足见裴越带兵之能。”
谷梁迎着开平帝的注视,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若论短兵相接正面厮杀,臣相信西营的骁骑卫和南营的龙骧卫在对上藏锋卫时,绝对都有一战之力。但是面对北疆那种特殊的环境和极为苛刻的要求,臣更相信藏锋卫在过往实战中展现出来的卓绝素质。”
右执政洛庭点头道:“右军机所言有理。陛下,臣亦赞同此策。”
在莫蒿礼和韩公端不在的情况下,洛庭和谷梁在面对孤身一人的王平章时,他们的意见相同便有非常重的分量,再加上简在帝心的徐寿当先表态,裴越此番出京已成定局。
曲江眼神黯然,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无关紧要。
开平帝面色沉静,仿佛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来那边还站着一个当事人,便开口问道:“裴越,你可愿为朕分忧?”
裴越此前一直没有发言,这其实略显稀奇,因为过往但凡他在场,皇帝总会及时询问他的意见,然而今日从始至终他就像一个透明人。其实他的心思压根不在北疆战事上,而是静静地看着御书房内众人的表态,继而想了很多很多。
他往旁边迈了一步,目光从周遭各怀心思的重臣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开平帝的脸上,躬身参拜,极为郑重。
随后正色道:“臣遵旨。”
开平帝心中蓦然一紧。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还是裴越第一次在奏对的时候行此大礼。
似有离别伤感之意。
第983章 一诺千金
人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大梁立国之初,高祖皇帝曾经笑言:天下英才尽入吾彀。
开国武勋九公二十七侯,和以林清源为首的大批能臣,以及不断延伸向东南西北的辽阔疆域,都能证明他这句话的正确性。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初的荣光渐渐黯淡,命运之手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楚国府冼家,作为第一个被除名的国公府,时至如今很多人都不记得当年的故事,说不清是是非非,道不尽恩怨纠葛。在中宗皇帝举起屠刀后,冼春秋被迫渡江南逃,继而造就如今的南周拒北侯。
成国府路家,西境之战结束后,成安侯路敏畏罪自尽,紧接着其子路姜谋划刺杀中山侯裴越和裴宁,开平帝下旨处以极刑并收回一切恩赏,成国府就此断了传承。
代国府郭家,前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虽然是被四皇子和李炳中胁迫,但终究牵扯进谋逆大案中,最终被夺爵处死。即便开平帝依旧保留着代国府的牌匾,明眼人皆知这座国公府的没落和败亡已成定局。
修国府谭家,随着修武侯谭甫完成他的历史使命,从京军北营主帅的位置上退下来,纵想老骥伏枥亦身不由己。至于他那个还在五军都督府里当差的儿子谭宇,显然无法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善国府孙家则早早退出军中权力核心,好在这一代的嫡次子孙琦紧紧抱着裴越的大腿,带着一帮权贵子弟折腾商贾之道。最近去了灵州那边为王勇助阵,勾连当地乡绅豪富,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宁国府杨家可谓时来运转,杨应箕受了半辈子的冷眼,不曾想人到中年却有了转机,先是得到唐攸之的看重,继而又被裴越请来京军北营担任经历官。虽然依旧算不得平步青云,但与以前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简而言之,开国九公之中至今还真正握有军中实权的仅有两家,即齐国府尹家和襄国府萧家。
齐云侯尹伟驻守虎城,襄城侯萧瑾执掌京都守备师,皆是一等一的紧要军职。
至于曾被称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定国府裴家,只剩下裴城一人独立支撑,但以他如今定远伯的爵位和守备师指挥使的军职,远远谈不上扛起先辈的旗帜。
有人没落便有人崛起,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魏国公王平章暂且不提,京军三大营的主帅皆是后起之秀。在去年岁末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裴越能够效仿王平章,一跃成为国公之爵。在那场波诡云谲的朔望大朝后,裴越成功挡住那些人的捧杀,最后被赏了一套位于承平坊内的官宅。
冯毅和盖巨都有些迷茫,不知在藏锋卫即将出征的紧张时刻,自家侯爷怎会有兴致跑来这套官宅,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等裴越出来登上马车后,冯毅站在车边恭敬地问道:“少爷,接下来是回侯府吗?”
“我记得前面过两条街便是宁国府?”车厢中传来裴越平静的嗓音。
“是,少爷。”
“往那边绕一下。”
冯毅领命退下,二人带着三十余名亲兵护卫着马车前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马车停在宁国府的大门前,裴越抬头望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不禁神思稍显恍惚,仿佛去到一个书中的世界。只不过这座府门前没有石狮子,里面也和骄奢淫逸没有半点关系。中门敞开之后,出来迎接的中年男人一身简朴长袍,略显寒酸。
“参见侯爷。”杨应箕依照军中规矩行礼,随后面露不解地问道:“侯爷怎会来到寒舍?”
“不欢迎?”裴越笑吟吟地说道,见杨应箕眼神尴尬,知道他不擅长这些客套寒暄,便坦然道:“陛下赏了我一套宅子,这么久也没来看过,所以今日走了一遭,顺带来看看你。”
“大军出征在即,下官本应在北营做事,只是家中……还请侯爷降罪。”杨应箕罕见地汗颜道。
裴越微笑道:“今日本就是休沐之期,否则我也不会过来。杨经历,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下官愚鲁,侯爷请。”杨应箕连忙侧身让过。
宁国府乃是当年高祖命人修建的九座国公府之一,与裴越短暂生活过的定国府大致相同。只不过杨家没落的时间有些久,府中人丁较为稀少,许多建筑也染上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虽然如今乃是春光明媚之时,府中依然显露几分萧瑟味道。
一路边走边看,裴越感触良多,及至走进杨应箕的书房不禁眼前一亮。
三面书架上满满的书,裴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有非常明显的阅读痕迹,显然杨应箕不是那种虚应故事的性情。
“侯爷请坐。”杨应箕礼敬地说道。
待裴越落座后他又亲自奉茶,随后将里间的门关上。
见这位年轻权贵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杨应箕便道:“虽说宁国府不比当年,但下官还能守住这间书房的清净,侯爷大可放心。”
裴越颔首道:“如此便好。对了,府中还有几位公子呢?怎么不请来见见?”
杨应箕略显固执地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和他们相见只会耽误侯爷的时间。”
“你这脾气真是让人无可奈何。”裴越叹了一句,倒也没有强行扭转对方的想法,随后有些沉重地说道:“我特地去问过台阁和銮仪卫的人,他们目前还没有收到杨定的消息。”
杨应箕眼神一黯,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抹情绪驱除,沉声道:“侯爷,杨定只是宣化大营下面一个普通的步卒,实在当不起这般特殊的待遇。”
裴越知道他子女不少,光是嫡子就有三个,但最看重的肯定是杨定。若非如此,杨应箕当初也不会特意跑来征求他的意见,当然最终还是尊重杨定自己的选择,让他去了宣化大营从军。
他没有继续客套,想了想说道:“北山兵站就在蛮人初次进攻的路线上,根据台阁那边的情报来看,当时有一个名叫陈丹的小卒逃了出来,他说是其他同袍为他断后,让他将蛮人南侵的消息送出去。至于北山兵站的其他人,包括杨定在内,目前下落不明。”
杨应箕闻言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调渐显艰涩:“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本就是我辈武勋的宿命,杨定能够以死报国,足以令杨家先祖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杨定不一定阵亡,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裴越注视着中年男人的双眼,缓缓道:“这件事我会留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让你的长子无端消失在荒原之上。”
杨应箕微微一怔,神色凝重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下官不必随军北行?”
裴越点头道:“按理来说,你身为北营经历官,既管军功稽核又兼任军法官,理应随军一道同行。但是陛下至今没有任命北营副帅,我走之后营内缺少一个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人。”
杨应箕疑惑地道:“侯爷,秦指挥使比我更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裴越摇头道:“秦贤兄长的能力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太过年轻,又没有官面上的经验,平阳侯府的根基也很浅,很多事情扛不起来。再者,我已经向陛下奏请,这段时间由他统管武定卫和平南卫,军务必然极其繁重。杨经历,我不仅相信你本人的操守,也要厚颜借一下宁国先祖的威名,希望在我离京之后,北营能够始终保持原样。”
杨应箕早就体验过裴越的用人不疑,此刻只觉得肩上责任如山厚重。
即便他性情固执冷硬不为人所喜,也是如假包换的国公府当家人,从小到大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会听不出裴越这番话里隐藏的意思?
裴越并不着急,静静地望着这位古板守旧的中年男人。
几息之后,杨应箕起身说道:“侯爷如此信重,这是下官的荣幸。请侯爷放心,下官绝对不会让人将手伸进北营之内。”
裴越并未等来转折或后续,于是起身诚恳地说道:“多谢。”
杨应箕躬身一礼,道:“不敢当。预祝侯爷马到功成,澄清玉宇。”
“承你吉言,我答应你的事情也会做到。”裴越将其扶起来,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胳膊。
在他将要告辞离去之时,杨应箕忽地说道:“侯爷,万万珍重。”
或许在这个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留在京都将要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但他并不后悔。
第984章 此去千万里
翌日。
中山侯府,后宅正房。
“少爷,那个箱子里是带毛的衣服,里面还有两件狼皮褥子,晚上睡觉时盖着,跟躺在火炕上差不多。这个小一些的箱子里装着的是少爷常用的东西,备了一罐雨前清茶,纸笔砚台齐全。还有沁园那边送来的几壶上品破阵子,都用瓷实的罐子装着,外面又包了一层软布,不担心磕磕碰碰。”
裴越听着身旁女子不同以往的絮絮叨叨,不由得失笑道:“疏月,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玩山水。莫非你听错了,以为我要带你去外面度蜜月?”
林疏月红着脸吐了吐舌头,却寸步不让地说道:“少爷,疏月只是帮忙收拾,这些东西都是两位姐姐准备的,莫非少爷不愿带着?对了,前面那个箱子里是家中准备的药材,各种伤药都有,里面还有一根百年人参,是广平侯府派人送来的。”
裴越笑眯眯地望着那两位正宫娘娘,随后亲昵地握一下林疏月的手掌,口中却不容置疑地说道:“衣服和药材带着,其他便罢了。若是行军途中还优哉游哉地喝着雨前清茶,你们让下面的士卒怎么看待我这个主帅?”
林疏月微微嘟嘴,叶七便微笑道:“疏月,都听老爷的。”
裴越只觉胳膊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狐疑地望着笑意盈眸的叶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