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讶异道:“升官了?据我所知,右令斗已经虚设多年,想不到沈大人如此器重你。”
钱冰摇摇头,郑重地说道:“侯爷,小人离开了太史台阁。”
寒暄至此,裴越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凝望着钱冰的双眼道:“我以为你提前传信然后深夜来访,理应是沈大人有言转告。钱兄弟,你能否告诉我,台阁内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钱冰沉默片刻,坦然道:“侯爷,台阁内部一应如常,只是小人不愿继续留在那里,所以向沈大人表达了辞官的意愿。”
裴越不解地问道:“沈大人竟然会同意?”
钱冰答道:“沈大人自然不同意,只是小人去意已决,他总不能将小人绑起来。小人在台阁中办事十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大人终究还是点了头。当初在南周的时候,侯爷曾说,将来若是想寻一份差事,可以来找侯爷,所以小人便冒昧登门。只是不知,侯爷是否愿意接纳?”
明亮的烛光中,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色诚恳,带着几分忐忑。
裴越笑着点点头,镇定地说道:“求之不得。”
钱冰怔住。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旁人,太史台阁的历任主事也从来不曾像他这样行事,原本以为今夜顶多能得到几句客套话,或者是金银财宝之类的馈赠。
然而面前这位年轻侯爷却一口答应。
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979章 孤高比云月
“请用茶。”
裴越将茶盏推至钱冰面前,面色沉稳淡然。
钱冰愈发觉得敬佩,道谢之后不由得坐直身躯,犹如当年他初入台阁面见沈默云那般。
裴越不问缘由,干脆利落地答应他的请求,如此胆气相当罕见。要知道他绝对称不上身家清白,此前身为台阁九大主事之一,心里不知藏着多少秘密,而且极有可能是奉他人之命假意投效,毕竟史书上类似的用间不在少数。
“侯爷胸怀宽广,小人自愧不如。”钱冰由衷地说道。
裴越眨眨眼睛,笑道:“钱兄弟,你先别将我捧得太高。像你这样的顶尖刺客主动来投,我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不知道你有怎样的苦衷,也不明白沈大人怎会放你走,我只知道若是今夜让你离开,等于是放任煮熟片好的鸭子飞了。”
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钱冰,正常人在面对这样古怪的状况,一般都会先打探清楚再做决定。好在他和裴越在南周境内有过非常默契且成功的合作,对这位年轻权贵的性情有所了解,于是耐心地等待后文。
裴越继续说道:“你初来乍到总不能太劳累,我打算让你在我的部属中选一些好苗子,教教他们那些在暗处特别有用的小手段。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顶尖刺客,我相信一个顶尖的刺客肯定也擅长保护他人,只不知钱兄弟意下如何?”
钱冰讶然,怎么事情的进展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
裴越忍俊不禁道:“莫非钱兄弟以为,你表明来意且我应允之后,便会让你进入我身边的核心圈子,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皆交予你手?”
这番话直白且不太委婉,钱冰听完后却无怨望之色,只是摇头苦笑道:“侯爷教训得是,我自己钻进死胡同了。”
经过裴越一番从容不迫的点拨,他立刻反应过来。
就算他今夜投效并非居心不良,裴越也不可能让他知道自身的秘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不问青红皂白便和盘托出,那不叫信任而叫愚蠢。
裴越若是那样单纯的人,怎会拥有如今的权势和地位?
望着钱冰渐渐平静的面容,裴越温和地说道:“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对此事的看法,所以若不介意的话,不妨说说为何要离开台阁。”
钱冰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台阁九位主事,除了我和那位负责监察内务的中部主事之外,其他七人如今都盯着右令斗的位置。自从仁宣五年以后,这个职位一直虚设,沈大人独掌权柄。这么多年大家相安无事,是因为沈大人能够最大程度地一碗水端平,且没有用右令斗的官职诱惑下面的主事。”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说道:“以前他不提,那些人也不会去争,因为陛下只信任沈大人。”
钱冰颔首道:“正是如此,但不提不代表他们不想。”
裴越对此深以为然,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相争,其实就算是他身边又何尝少了这种状况?无论是以戚闵和王勇为代表的商号管理层,还是北营韦睿、秦贤和唐临汾这三位指挥使,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竞争的苗头。
只不过裴越的势力目前还处于最团结的草创期,而且他一贯以来极其强势,所以这种苗头被限制在一个温和与友善的范围内。
钱冰一言道出太史台阁目前内部的状况,也点明一个波诡云谲的事实,那就是沈默云对台阁的控制力度正在下降。
裴越不解地问道:“像荆楚和蔺甲这些人,皆是沈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他们怎会违逆沈大人的心意,突然开始争夺起那个佐贰官的位置?”
钱冰摇头道:“小人不知。”
他稍稍停顿之后,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根据小人的猜测,这是因为陛下不希望台阁继续握在沈大人一个人的手里,隐隐约约透露出类似的意思。不过,目前看来那种竞争还没有上升到明面,大家依旧要维持一定程度的平和。小人这些年都在南周,与他们算不上熟稔,再加上因为侯爷的赏识在战事中立下一点功劳,所以不知不觉中竟然成为了公敌。”
裴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当初他和谷梁谈过,开平帝除了銮仪卫之外,必然会往太史台阁里安插心腹,像他那样的性情定然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沈默云。
然而世人皆知,沈默云乃是当朝唯一的孤臣,其忠心和能力一直为人称道,开平帝在过往也展示出一位君王用人不疑的胸怀,并未因为沈默云和裴贞的关系就对他百般试探。
如今开平帝忽然改弦更张,挑起台阁内部各位主事关于佐贰官的竞争,甚至隐隐流露出要提前为沈默云离去做准备的打算。
这是开平帝对沈默云的提醒还是警告?
裴越心念电转,脑海中浮现京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棋盘。
他如今已经猜到沈默云选择与自己割裂的原因,大抵是因为十三年前那桩意外有了新的发现,导致沈默云决然走向那个不忍言的结局。无论他怎样谋划,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只要针对开平帝的变故爆发,他都很难逃过一死。
关键在于开平帝眼下对沈默云的变化知道多少。
或者说,沈文德之死究竟是否皇帝所为?
想到这儿,裴越收敛心神,状若无意地问道:“钱兄弟,你这次离开台阁,仅仅是因为不愿牵连进内部的斗争之中?”
钱冰轻叹道:“侯爷,小人不敢隐瞒,此番离开台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抽身而出,暂时远离那些明争暗斗,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候向沈大人伸出援手。十三年前小人进入太史台阁,得到沈大人的器重和栽培,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钱某。”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感慨道:“用心良苦。”
钱冰此刻终于露出几分尴尬神情,垂首道:“虽然沈大人从来不会向我们这些属下阐明心迹,但是以小人对他的了解,过往虽不平静但很安宁的生活已经结束,他或许在筹谋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小人深受大恩,怎能置身事外?但是离开台阁之后,小人便失去了重要的消息渠道,根本看不清朝堂和京都的局势,而且沈大人先前已经明言,不允许小人再涉足台阁事务。”
他摇摇头,略显苦涩地说道:“侯爷应该知道沈大人的能力,一旦他决意将小人排除在外,小人便无法靠近和探知,只能变成一个睁眼瞎子。”
裴越微笑道:“所以你就想起了我。”
钱冰起身行礼道:“小人别无所长,唯有一身技艺,若侯爷肯收留小人,除了暂时还得留着这条命,余者自当尽心竭力。”
裴越抬手往下按:“坐,我方才说过,不会错失你这样的人才。这样吧,我会让邓载挑一批人手,你负责替我训练他们,不光是你刺杀和保护的能耐,还有你这些年在外面担任细作的经验,务必要悉数传授给他们,不得有任何藏私。除此之外,你还要住在侯府前院,负责防范外面窥视的目光。”
钱冰郑重地保证道:“小人定不会辜负侯爷的期许。”
裴越温和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紧张,我不会将这座侯府交到你的手中。府中有明暗两支护卫,且其中有不弱于你的高手,只是想要借助你这位台阁第一刺客的警惕性,查缺补漏而已。作为回报,我会及时告知所有你需要的信息,无论朝堂、台阁还是沈府。”
钱冰等的便是这句话,当即无比感激地道谢。
裴越又问道:“你来找我这件事,沈大人知不知道?”
钱冰想了想答道:“小人不曾说过,沈大人应该不知。”
裴越心中轻轻一叹,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溶溶月色,缓缓道:“我相信以你的能耐,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隐匿行踪,所以除了我和邓载之外,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表露身份,包括我府中的那些亲卫。万一让沈大人知道,或者陛下知道你在我身边,对你不是一件好事。”
钱冰点头道:“卑下遵命。”
裴越默然片刻之后,沉声道:“钱冰,你我之间有不错的交情,再加上你方才所言称得上满腔忠义,所以我才同意和你做这个交易,希望你不要做出会让钱氏一族满门尽丧的蠢事。”
钱冰迎着他清冷的目光,坦然地应道:“谨遵教诲。”
“夜深了,你先回去罢。明日午后来找邓载,他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遵令,侯爷请留步,卑下告辞。”
将钱冰送走之后,裴越孤身伫立廊下,抬头凝望着一弯残月,眼中浮现几许怅惘。
开平帝主动让他去北疆,沈默云不断割裂关联甚至默许钱冰来到自己身边,这对君臣看似渐行渐远各有筹谋,却又惊人一致地信任他,或者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这份信任犹如高山之厚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你们这些老家伙啊……”
裴越幽幽一叹,于月色中缓步走向内宅。
第980章 定国长女
从古至今,无论哪个王朝的京都,朝堂上的变动必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波及到市井之间。
二皇子在朝会上的拙劣表演结束后,当晚竹楼可谓门可罗雀,头一次出现完全空场的状况,以至于那些掌柜和伙计们惶惶不安。
次日开平帝摆驾齐王府,父子之间并未发生冲突,而且皇帝陛下离去的时候脸上并无怒意。又过了一天,两位沁园的掌柜转投至竹楼门下,在某种意义上宣告沁园整整一年对竹楼的压制已经结束。到了此时世人才看明白,纵然二皇子失去了争夺储君的资格,但开平帝不会继续打压,至少会保证他能以亲王之尊安然度过余生。
于是竹楼很快便恢复往日的喧嚣和热闹。
楼外车水马龙,刚刚迎接一位贵客的知客转身看见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行来,连忙堆起笑脸迎了上去。走到近前发现马车上的徽记,不由得心中一突,颇为礼敬地朝随从问道:“敢问可是定国府上?”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知客愈发不敢大意,乖觉地说道:“不知裴伯爷大驾光临,竹楼有失远迎,还祈恕罪。”
他知道裴家那位二少爷此刻正在楼内饮宴,想来车里肯定是承继爵位的定远伯裴城。
那随从神色古怪地看着知客,有心想要讽刺几句,却又担心车厢中的人生气,只得闷声道:“伯爷如今在守备师当差,今日又非休沐之期,岂会午间跑来饮酒?若是让朝中御史听见,我家伯爷肯定会平白受到弹劾。”
知客心中凛然,连忙致歉道:“小人无知,还望府上见谅,只不知车上是……”
随从轻声道:“车内是我家大小姐。”
知客登时明白过来,多半是来找那位裴家二少爷,当下不敢迟疑,连忙引着马车从侧门进入楼内,径直来到后楼门前。
他之所以如此恭敬,倒不是单纯畏惧定国府的名头,而是在竹楼见识过几次裴越的霸道,兼之听说过裴越对这位定国大小姐极其尊重,哪里还敢稍有慢待。
不多时,两位年轻女子从车厢中出来,知客垂首低眉不敢张望。
裴宁面色凝重,但依旧朝良言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便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知客手里,柔声道:“有劳了。”
“不敢,不敢。”知客还是低着头,又道:“贵府二少爷在三楼‘花序’雅间宴请友人,不知是否需要通传?”
良言摇头道:“多谢,不用了。”
知客不再多言,徐徐退下。
裴宁轻吸一口气,迈步朝楼内走去,良言和四名精锐护卫连忙跟上。
及至到了三楼雅间门口,还未进去便能透过虚掩的门听见里面的嘈杂之声。
良言关切地说道:“小姐,要不先让婢子进去看看情况?”
裴宁温婉却又坚定地说道:“不必。”
她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绕过屏风走到里间,迎面涌来一股浓烈的酒气让她不禁微微蹙眉,但很快便恢复平静的神色,凝眸望向不远处那张圆桌。
想来饮宴已经进行了不短的时间,桌上杯盘狼藉,席间共有六人在座,此刻皆是面红耳赤眼神迷离。坐在主位上的裴云仿佛没有看见裴宁,兀自举着酒盏大声道:“饮胜!”
其他人虽亦是熏熏然,瞧着似乎比他要稍微清醒一些,不由自主地看向亭亭玉立的裴宁,席间登时安静下来。
裴云这才注意到异常,抬眼看向盯着自己的裴宁,面上浮现一抹肆意的笑容,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姐怎么来了?既然来了就别客气,快快入席,咱们姐弟二人好好喝一杯。”
裴宁站在原地,冷静地说道:“二弟,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