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陈猛能成为这些马户的领袖,其一是因为出手特别大方,其二是身边那两个扛刀的壮汉是实打实的武道高手,其三则是因为他懂兵法会打仗,之前灵州卫的厢军在他面前宛若幼童,很轻易就被打发走。
如是种种,陈猛逐渐赢得所有马户的信任,所以当他忽然发令要出兵临清县的时候,山中没有人反对。
至于这样做的原因,陈猛只给出一句话:抢钱抢粮抢女人!
临清是灵州最富饶的县,距离州治荥阳城又很远,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厢军大部截住,至于城内那五百守城军士,又怎会是两千余马匪的对手?
陈猛沉默疾驰,偶尔回头看一眼后面气焰嚣张的马户们,看见他们脸上因为劫掠而兴奋激动的神色,他不禁想放声大笑。
所谓抢临清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六十里的距离不算近,但是对于这些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人来说自然也不算远。
陈猛不断催促着胯下的骏马,他很好奇一件事,当自己杀到那个年轻钦差面前的时候,他会不会吓得尿裤子?
那个场面一定很有趣。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两年。
……
“严老大人,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临清县城,东门外的平地上。
裴越拉着严临川的手腕,看起来是尊老之举,但他一边神情淡然地询问,一边让亲兵将严时乔五花大绑起来,这个场面显得无比诡异,让年近七十的严临川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
严东楼那副模样很惨,却不会让严临川太过惊诧,毕竟这只是族内旁支子弟,像他这样的晚辈足有上百人,严临川哪里会在意?
可是严时乔不同,这是他的长子,更是临清严家实际上的家主!
虽然严临川还挂着家主的名头,但从五年前开始他便不再理会族内事务,一应权柄都交到严时乔手中。
“裴钦差,这罪名可是莫须有啊!”严临川沉默片刻后,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个回答。
“是不是莫须有,查一查就知道了,这里有近百士子,两千多百姓,总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自发来围攻钦差护卫的吧?我知道肯定有人暗中怂恿,但总得是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做,不会是无根之木。这样,此事也不需要麻烦刺史府,更不必让老大人等得心急,我手下这些兵虽然没在刑部做过事,问个话还没问题。让他们现在就去逐个审问,看看结果究竟是什么,如何?”
裴越拉着严临川的手腕,不慌不忙地说着。
俞铮听完这番话,心里暗暗称奇。本以为知县出来能挡住这位年轻钦差,好歹那也是左执政很看重的宗族晚辈,没想到平时在本县说一不二的莫青云被这年轻人几句话就敲打得面色发白。等把严临川请出来,这位三朝元老或许是真的太年迈,压根不是裴越的对手,如今更是被逼到墙角。
听听这话说的,当场就要审出一个结果,实际上这件破事的真相在场众人谁不清楚?
严临川他怎么可能答应?
果不其然,只听这位老大人含含糊糊地说道:“裴钦差,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啊?依老朽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裴越沉默片刻。
来到灵州之后,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
在京都他看的是莫蒿礼与洛庭,是王平章与路敏,皆为一世人杰,看着这些大人物行事的手段与风格,他学到很多,也经常会感觉到自己暂时和他们的差距。
但是眼下呢?
薛涛利欲熏心,刘仁吉两面三刀,赵显宏城府浅薄,严临川老迈昏聩,莫青云徒有虚名,俞铮愧对其名,观灵州上下尽皆无用之人!
偌大一个灵州官面上如此多人物,竟然还比不上佩玉阁里的花魁段雨竹。
想到这里,裴越松开严临川的手腕,任由后面的莫青云和俞铮扶着他,目光从这三人身上扫过,略过地上捆着的严时乔和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的严东楼,然后望向不远处如羔羊一般蹲在地上的临清士子和百姓们,不由得冷笑数声。
他希望这些人都带着面具,否则他会很失望。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来灵州做什么?”
裴越语气复杂、眼神愤怒地问出这句话。
第265章 不言中
“我之所以在京都弄出蜂窝煤,并不讳言可以赚钱,但更重要的是让京都冬天不再冻死人。谁敢抢这桩生意我就剁了谁的手,七宝阁的许颂秋后就会问斩,这便是活生生例子。但如今蜂窝煤是朝廷的生意,我不会从中侵占一文钱。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我都尽心尽力地帮朝廷做这件事,不就是希望咱们大梁百姓的日子舒服一些?”
裴越腰杆笔直,器宇轩昂,声音清朗。
莫青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裴越并不理他,直视严临川目光闪躲的双眼,愤怒地说道:“严老大人,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毕竟当初你能急流勇退,让洛大人执掌朝政,所以我觉得灵州这边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竟然如此愚蠢。”
严临川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裴爵爷,是老朽糊涂了。”
裴越没有继续指责,有些话只需要点到为止,不必说得一清二楚,那样反倒没有余地。
他肯定严家没有那个胆子独自对抗朝廷,他们只是其中一环。从目前的信息判断,刺史薛涛想要拿下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必然在这一年多里将灵州上下布置妥当。
如今看来,东庆府的马匪和临清这边的问题,应该是薛涛安排好或者默许存在的刁难,芙蓉宴上的逼宫便是他的杀手锏。
只不过这位盘踞灵州二十余载的刺史没有想到,裴越根本不是他眼中的肤浅少年,在秦旭哑口无言的时候,孤身一人几句话便拆穿灵州官员乡绅们联手做出来的杀局。
故而这段时间薛涛都避而不见裴越,或许在想办法补救,亦或者是筹谋更狠辣的计划。
对于裴越来说,眼下却是一个打破这个僵局的意外机会。
临清这边突然发生的状况,绝对不是薛涛的手段,因为很愚蠢很幼稚。就算裴越没有及时赶到,这些士子和百姓又能如何?只要钦差护卫不大开杀戒,他们就没有任何收获。商羽是南营出来的老人,不至于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裴越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商羽考虑的问题太多,表现得过于软弱,不得不教训一顿。当然,裴越也有借此树立军心的想法。
严临川苍老的脸庞上浮现一抹犹豫,为难道:“裴爵爷,今日之事老朽也是刚刚才知道,起因是有家仆发现有人在我家煤矿附近窥探,时乔担心是马匪,便让人去刺史府禀报,然后让这些士子与百姓试着赶走这些来路不明的人。”
裴越冷笑道:“严老大人,这些话说出来,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严临川连忙摆手道:“爵爷不要误会,这个说法只是方才时乔的一面之词,老朽当然不信。”
他顿了一顿,仿佛下定决心道:“爵爷,城外那片煤矿理当归属于朝廷,今日老朽便做主将地契交给你。至于家中这些不肖子孙,或许是被蜂窝煤的利益蒙蔽双眼,或许是一时头脑发热冲撞了爵爷的属下,自然该重重惩罚,老朽绝无怨言。”
裴越望着他脸上的疲惫倦容,以及眼中的些许祈求之色,心里忽然明白这场闹剧的原委。
严临川或许也动过贪念,且不论这份贪念是否由家中晚辈撺掇而来,至少他很清楚蜂窝煤的利益有多大。
但是他不蠢,当然不会让严家去跟钦差对着干。然而他已经不是东府执政,官场上人走茶凉不算稀奇,当薛涛携灵州官员以势相压,严家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严家内部贪婪而又愚蠢的人并不少,似乎绝大多数子孙满堂的大家族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现在被捆在地上的严时乔,虽然他被邓载卸掉下巴说不了话,可在听到自己父亲那番话后,他便猛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脸色涨得通红,面容略显狰狞。
裴越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对严临川说道:“老大人深明大义,晚辈十分敬佩。不过,朝廷做事自有章法,晚辈身为钦差亦不敢胡来。依照东府两位执政商议之后的决定,严家那片煤矿以十倍上等水田的价格为最终地价,丈量面积之后不会少严家一文钱。”
严临川摇头道:“此事终究是严家办差了,哪里还有脸收银子?还请爵爷给老朽一个面子,收下那里的地契。”
事情的变化波诡云谲,俞铮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看着年不满二十的裴越,心中满是羡慕与畏惧。曾几何时,他在南军中也是雄心壮志,只可惜最终化作流水。
另一边,莫青云对裴越的观感再度发生变化。刚开始被这年轻人一番敲打,他心中自然愤怒不已。在裴越直接打断严临川的试探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丢脸。毕竟连三朝元老在这年轻权贵面前都落不到好,自己这个县令又算什么呢?
尤其是此刻裴越坚持要按朝廷的规矩收地,此举竟让莫青云对他生出一分好感。
但不管是莫青云还是俞铮,显然都没意识到眼前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的客气话语里藏着怎样的机锋。
裴越点明自己看出严临川的以退为进之计,放纵家人弄出今日的闹剧,无非就是主动将把柄送到裴越手上。在莫青云和俞铮面前演这出戏,目的自然是要证明严家是被迫无奈,绝非背叛整个灵州权贵。
不然裴越事情办成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严家以后要怎样在灵州生存?
故而严临川执意要将煤矿白送给裴越,一方面是显示自己的无奈,另一方面也是要保下城外的这些人。
做戏做全套罢了。
就在他和裴越言语拉扯时,西北面忽有三骑飞驰而来。
外围的骑兵自然认得这是裴越派出去警戒的五路游哨之一,所以并未上前阻拦。
那三骑长驱直入,马蹄如飞。
距离裴越还有数丈时,三人猛地勒住缰绳,跳下马背飞奔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急促地道:“爵爷,西北面有大股骑兵来犯,眼下可能已经在十里之外!”
众人脸色巨变。
第266章 生死之间
十里距离有多远?
按照裴越习惯的度量衡计算,大抵是接近五千米,以骑兵全力冲刺的速度,这段路程只需要八分钟以内便可抵达。
如果不是裴越时刻保持警惕,抵达临清县城后从各队中抽出五个游哨小组,在各个方向外出二十里戒备,恐怕等敌人出现后他们才能发现。
“确定是敌人?”裴越严肃地问道。
“卑下目测对方至少有上千人,来势甚急,而且服饰兵器五花八门,绝对不是大梁的骑兵。”游哨快速答道。
“突击阵型如何?”裴越又问道。
游哨回道:“勉强维持,不算严整。”
“应该是东庆府的马匪。”裴越立刻有了判断。
莫青云脸色非常难看,此时城外还有两千多百姓,仓促之间如何能全部回城?
“请问爵爷,现在该怎么办?”他满面担忧地问道。
裴越依旧没有理他,看了一眼面色茫然的严临川,总觉得这些青玉山的马匪来得太巧了。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对邓载说道:“你们护送严老大人和莫县令回城,还有地上这两个一并带回去。”
“是!”
邓载没有任何迟疑,朝身后一挥手,亲兵们便上前两人一个架起严临川和莫青云,以及地上的严时乔和严东楼,头也不回地快步奔向临清县城的东门。
“裴爵爷,难道你想走?就算你是钦差,此地无人能命令你,可你怎能舍弃城外的这些百姓!马匪很快就到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啊!”莫青云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额头上的青筋都已经爆起。
他根本无法挣脱开裴越的亲兵,只能不断重复这些话。
很显然,他以为裴越想跑,只不过不想担上严临川被马匪踩死的责任,至于他自己被抬着走,多半也是看在京都那位执政的份上。
莫青云越想越愤怒,扯着嗓子骂道:“裴越,你这个懦夫!懦夫!懦夫!”
如羔羊一般蹲坐在地上的士子和百姓们在听到本县知县的话后,顿时引发充满恐慌的骚乱。
裴越没有回应莫青云的指责,转头冷眼看着俞铮道:“你带着本部士卒,立刻带着这些百姓回城,没有本爵的命令,你要是敢打开城门放马匪入城,我杀你全家!”
俞铮愣住,刚要开口问一句钦差的打算,裴越便呵斥道:“快点去办,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是是是,末将这就去!”看着裴越寒冰一般的脸色,俞铮不敢再废话,拼命跑过去招呼属下。
裴越看了一眼他慢腾腾的背影,心中怒火更甚,回身道:“韦睿!”
“在!”一名面相清癯的年轻人朗声应道,其人神色从容颇似儒生,如今是裴越手下第一队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