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82章

作者:七月新番

到下午扎营时,傅长甚至夸赞第五伦道:“伯鱼麾下名为羡卒,军纪却比正卒更好,你很会带兵。”

“伦有幸跟着故大司马严公伯石,学过几卷兵书。”第五伦不失时机地推出严尤这不是靠山的靠山,抬高自己的身价。

等傅长脸上轻贱之意彻底消失后,第五伦又道:“吾大父曾在西域征战多年,常对我说及义阳景侯傅公斩楼兰王首诣阙之事,而常安也流传着傅公弃觚之事,那一句‘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乃是激励我从军的缘由啊。”

傅长捋须自得,傅介子是他曾祖父,那些英雄事迹传散至今,也奠定了傅氏北地豪强数一数二的地位。

他又得知第五伦大父当年跟随的是甘延寿、陈汤,更是拊掌大笑:“义成壮侯之孙甘迁就在郡城,我届时介绍伯鱼与他认识。”

这时候第五伦才知晓,那屠门少诽谤傅长是“前朝的侯爷”,实在是无知的误会。

傅介子、甘延寿等一辈纵横西域,开疆拓土的勋臣,在汉朝时待遇其实很不好,朝中儒臣萧望之、匡衡等老喜欢阻挠他们封侯,于是功大赏薄。加上子孙不肖,一两代人后就失爵了,比如傅长家,他祖父时就有罪不得嗣,国除。

反倒是王莽主政后,因为他和陈汤乃是忘年之交,有旧恩。又欲以当年陈汤、甘延寿讨灭匈奴郅支单于的功劳,尊汉元帝庙号为“高宗”,以讨好皇太后王政君。

于是王莽便为陈汤、甘延寿翻案,益封甘延寿的孙儿甘迁千六百户,追谥陈汤为破胡壮侯,让陈汤的两个儿子都封了侯。

一起沾光的,还有汉朝时在西域立功的众人:除了傅介子家外,还有出使乌孙国的“长罗壮武侯”常惠;第一任西域都护、“安远缪侯”郑吉等。他们的子孙都在平帝元始年间重新封侯得爵,王莽代汉后,旧禄不改。

除了念旧情,收人心外,大概也因为,王莽这所谓的“儒生皇帝”心里,其实藏着一个开疆拓土,四夷宾服的梦想吧。

如此一来,傅长、甘迁这些宣、元时军功侯的后人,对前汉一点不思念,反而是新朝的坚定支持者——当然,傅长对王莽非要将他的家乡泥阳改名“泥阴”,还是有点意见的。

王莽进攻匈奴,对于出身六郡的他们来说,也是乐见其成的,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读五经他们会被东方人吊打,但要谈武德充沛,六郡怕过谁?

奈何你大新的军队,实在太烂,烂到让第五伦怀疑人生。

三日后,踵军抵达郡城直路(马领)附近,第五伦看到了难以忘怀的一幕。

却见吞胡将军韩威的八千大军驻扎在城外,围了城池一角,甚至还有一队人堵在城门前喊话。

而郡大尹则死活不开门,只在城头与之对话,城内郡兵、丁壮都被发动起来,分发甲兵登城守御,城头开水烧烫,落石备好,如临大敌。

第五伦只觉滑稽,这是新朝的郡县没错吧?

他们是新朝的军队没错吧?

知道的是防兵如防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敌国大军来攻呢!就差城头弓弩齐发,城下云梯搭墙,蛾附而上了。

连宣彪都看愣了,只喃喃道:“兵以民为贼,民亦以兵为寇,真是荒唐。”

“少见多怪。”

第七彪却习以为常地笑道:“我入伍那会还是前汉末年,成哀之际,军民之间亦是如此,一直如此啊!”

……

尽管吞胡将军气得七窍生烟,尽管一些以为自己真是来帮北地抵御匈奴的军吏满腹委屈,但威戎大尹最终还是没开城门:财富、粮食都集中在城里,谁知道外面这群穷凶极恶的兵会干出什么来?

若非校尉们力劝,说大军驻扎前线背靠威戎,辎重粮食民夫都要倚重于郡大尹,韩威都要下令攻城了。

“类似的事,过去十年间,在缘边各郡又不是没发生过。”

梁丘赐告诉了第五伦他不知道的事:“那些所谓匈奴入塞劫掠,一半其实是驻扎边塞的兵卒所为,有逃兵劫掠,也有军吏带头。据说还有位校尉,曾带兵攻下五原郡一个小乡邑,屠了满城的人,然后上报是匈奴左贤王入塞烧伤抢掠,我部英勇作战,斩得虏首若干。”

于是朝中王莽勃然大怒,觉得匈奴实在过分,下令对边境增兵,结果缘边更加混乱。最后此事被五威司命查了出来,朝廷上下却一时语塞,只惩处了首恶,匆匆将事情遮掩过去。

第五伦颔首,他实在是长见识了,也难怪郡城如此戒备,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军队和郡县关系闹得这么僵,只差兵戎相见了,路上践踏青苗,那还算个事?义阳侯傅长联手义成侯甘迁想要和韩威讨个说法,吞胡将军却见都不见,表示赔偿青苗,向两位侯爷和百姓们道歉,那是万万不能,至于路上所抓的壮丁,那是他们有幸为国效力!

傅长勃然大怒,指着吞胡将军的营门大骂道:“韩威老儿,我家出入异域立下功勋时,汝家还是罪臣白身,你且等着,我与义成侯去常安,向陛下告你!”

韩威却不以为然:“且告去,看看陛下是觉得征灭匈奴重要,还是汝等这些无权小侯重要?”

而事后,第五伦还被韩威狠狠瞪了几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小子将他们带到这的?”

反正第五伦在吞胡将军心里的评价是越来越低。

提防归提防,但朝廷要求拨给大军的粮食,威戎大尹倒是不敢私吞,随着一车车粮食拉入营中,部曲得到了补充,唯一的麻烦是一路来猪突豨勇倒毙了五分之一,只能到上河农都尉附近再拉壮丁。

稍稍休整几天后,又得继续上路——这两千八百余里的路,他们才走了一半,第五伦只感慨,大西北真的大,这威戎郡南北相距也实在太远了。

但行军路线却做出了一点改变,若是离开郡城直直向北,要途经八百里荒地才能抵达下一个县城,二十天足够耗尽他们所有粮食,让大军陷入绝境。

而另一条路向西北行,则要在黄土沟壑间穿行,最大的问题是,将离开威戎郡,进入隔壁安定郡。

吞胡将军选择了第二条,三月十五日,三军再度启程,而马领城头的百姓看到滞留多日的新军终于离开,不分男女吏民,都竞相庆贺,好似送走了瘟神。

听着背后的欢声笑语,第五伦只感觉这一幕魔幻极了。

天气一点点变热起来,比初春的乍暖还寒舒服多了,一路上,景致越发荒凉,而山也多了起来,好在尚有水草可依。

沿途居民本就不多,被凶神恶煞的兴军和饥肠辘辘的猪突豨勇们犁过一遍后,等踵军抵达时,就只剩下被烧毁的板屋,捋得光秃秃的麦苗,以及道旁衣衫不整,眼睛睁得极大的女尸。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这还是在吞胡将军三令五申,说安定大尹是皇帝的堂弟,士卒要收敛一些的前提下。

第五伦在尸体前停下来,让人将她葬了,又仰头看着无语苍天,他算是明白了。

“我们,新军,才是缘边最大的毒瘤啊!”

而在安定县三水县左谷的丘塬上,亦有一数十人,骑着马匹,皆持弓刀,在高处向下眺望过路的踵军。

安定属于六郡,山多林木,迫近戎狄,从秦时起就修习战备,高上气力,百姓在耕作之余,更以射猎为先,乃是汉武击匈奴最好的兵源地。加上此地乃是“安定属国都尉”,大量投降汉朝的匈奴、羌人被安顿在附近,他们在汉化的同时,本地汉人也在羌化胡化,故而武德充沛。

这群人便是其中典型,不论汉人还是羌胡骑,都望着路过的新军,皆满目愤恨,自从重新开战后,匈奴从来没到过三水,眼下的满目疮痍,皆是新军所为!

粗略估计着新军数量,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对站在崖边,目光如鹰隼者担忧地说道:“这三四天里,起码有近万人过境,君期,看来举事要延后了。”

“兄长,说过多少次了,我的字不是君期,姓名也不是‘卢芳’。”

带头者容貌一看就是汉胡混血,他目光似鹰枭,笑声像豺狼:

“我是孝武皇帝的曾孙,我叫‘刘文伯’!”

……

第90章 喜迎王师

第五营的猪突豨勇们大多来自关中列尉郡,习惯了千里沃野,每年春夏之交,山峦上盛开的野桃花天夭灼灼,泾渭河畔杨柳风姿绰约,絮儿漫天。

自从进入北地,熟悉的景致消失,他们本以为,那二十来天在黄土高原腹地行军的日子已足够单调。可直到在安定郡北部跋涉的时候,众人才明白,前方的险恶远未到头。

时而是黄沙野草,荒莽大原弥望无际,时而高山巨堑阻碍于前,绕上几天才出得去。这片土地直抵戈壁,期间整整两百里,无居民,亦无树木,水草皆绝少,地势如此荒瘠,大军只能靠携带的粮食充饥,甚至连饮马都困难。

“果然,军司马和宣主薄是在骗吾等。”

有人低声嘀咕着,赢得了不少人认同,什么富比关中,这都走两个月,脚上水泡挑掉十几个,说好的肥饶之地在哪?

被燥热和口渴纠缠的士卒们甚至出现了幻觉,他们看到一条比泾渭更宽的清澈大河向北流淌,看见渐渐变矮的青铜山峦尽头,河流两岸绿意盎然,森林、草原遍布,还有不少水泽,各色小花摇曳其间。

直到踏足厚厚的草毯之上,看到近处放牧着的好马、健牛、肥羊,甚至低头捧起一把臭烘烘热乎乎的牛粪糊在袍泽身上,他们才确信这是真的。

原来绝境的尽头,当真是极富之地!

黄土上有一层肥沃的黑壤,两条平行的沟渠从黄河中引水,渠旁开辟了无数亩良田,远处城郭晏然,真像极了故乡。

猪突豨勇们喜形于色:“果然,司马没骗吾等,这当真是‘塞上关中’啊。”

唯一的不足,便是当地百姓们一看到军队过境,就像见了鬼似的一哄而散——这就是你们喜迎王师的态度?

偶尔留下一两个因跑得太急摔倒扭伤脚的农夫,也怕得要死,张鱼过去宽慰一个白鬓老农:“父老莫怕,吾等不是盗寇,更不是匈奴人。是官军,是王师来了!”

那老实巴交的当地农夫更哆嗦了,只嘀咕道:“怕的就是王师啊!”

第五伦笑着问他:“为何害怕?”

老农不说话了,直到第七彪凶神恶煞地吓唬,才结结巴巴说道:“盗寇就不说了,匈奴顶多抢一阵就离开,跟风刮过似的。”

“最怕的就是官军,驻下便不走,前几日有大批兵卒过路,公然抢掠,不给钱粮就杀人,最后还抓走了不少丁壮。”

他旋即低头不敢看第五伦,生怕这后生军官恼羞成怒将自己砍了。

“这又是兴军干的好事罢。”

第五伦又追问了几句,得知果然如此,便让活好的宣彪给老农正了骨,放他离开。

“兴军司马,茂陵人董喜,乃是大司马董忠族人。”

“还有在我假意坠马推脱后,踊跃请命,跟随兴军一起行进的羡卒军司马,槐里人‘汝臣’。”

“二人这一路来,真是血债累累啊!”

第五伦忘不了北地道旁随便丢弃的丁壮尸体,还有被兴军凌辱折磨的女子,那些睁得大大质问苍天的眼睛。

而麾下的猪突豨勇们还在兴奋,他们听说,羡卒是要分配到各县屯田筹粮的,都希望能留在当地。这儿就是特武县(今宁夏吴忠、灵武),被王莽改名前叫做“富平县”,光听名便知道不俗。

宣彪也道:“特武县土地肥沃沟渠便利,还有黄河作为屏障远离匈奴,真是上佳的好地,军司马,若吾等能留在这就好了。”

第五伦颔首,他了解过此地历史,早在秦时蒙恬北逐匈奴后,便在此屯田,修了“秦渠”。

秦末时,此处陷于匈奴马蹄之下,直到汉武帝派遣卫、霍重新收复,设县驻军,又从关中迁徙了大批民众,屯田兴修水利,建了一道“汉渠”。

在两渠灌溉下,富平成了北地最富庶的县,人口日渐繁盛,多达四万口,占了北地人口的五分之一,一时冠盖相望,繁荣程度已与关中相提并论,加上民众多为秦地口音,故称之为“新秦中”,来自列尉郡的大伙,甚至能跟本地人无障碍交流。

至于黄河以西的另外三个县,就要差上一些,且吞胡侯韩威会带着大军驻扎过去,搞事不太方便。

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根据马援信中所述,他和万脩就落草于此!

第五伦嘴上道:“羡卒亦有五个营,吾等能不能分到这,还不一定。”

可心里却是有谱的,无他,只因第五伦早就跟梁丘赐打过招呼,给了这个贪财的军官无数好处,诸如未来五年给他家免费送煤球,帮梁丘赐在杜陵的庄园也粉刷水泥。

等他们抵达秦渠以内的吞胡将军大营时,兴军、大军早就抵达数日,第五伦和屠门少只在后一天,没有失期。

待他们入营复命后,吞胡将军韩威也开始分配接下来各部的任务——其实就是分地盘。

主力正卒全部随他渡河西进,去上河农都尉和几个障塞驻扎,为秋后进击匈奴做准备。

而辅兵羡卒则要分驻黄河东西各县,负责追剿小部盗匪,同时筹集粮食和壮丁,补给大军。

这其中,特武县因为人口最多,最为富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韩威的目光从梁丘赐麾下几个军司马身上扫过,甚至在第五伦身上短暂停留,却又摇了摇头,暗道:“虽然梁丘赐力荐第五伦,说他善于掌兵,军纪最好……可军纪好有什么用?能征到足够的粮食么?此子妇人之仁,做事太过怠惰,不可委以重任。”

吞胡将军看向军纪最差、但先前主动请命,跟随兴军跋涉的军司马汝臣,发放了木虎符:“汝司马,特武县南四乡,由你驻兵!”

……

“多亏董司马美言,小人才能得此肥差!”

军议结束后,槐里人汝臣对帮了他大忙的董喜千恩万谢。

“也不单是我为汝司马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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