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81章

作者:七月新番

……

第88章 刁民

张鱼在第五伦帐中侍墨,偶尔会看到宗主白日行军后,乘着天没黑透,一个人持笔画着地图。

小张鱼凑过去观望时,宗主还指着那些山川道路对他说道:“张鱼啊,吾等现在位于京尉郡,沿着泾水往西北方走,白日隔河遥望那座山叫甘泉山,甘泉宫就建在那,泾水对岸便是吾等的家乡列尉郡。”

他害怕泾水,数年前就是那场水灾,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遭受灭顶之灾。而如今说到家乡二字,张鱼第一想到的不是早就被冲垮的儿时居所,而是收容了他和朱弟的第五里。

几年的流离失所让他们忘了家的感觉,倒是在第五里重新找了回来,刚开始时名为帮厨小弟,但那些庖厨里剩下的下水、角料,随意烹煮后,多进了他俩的肚子。原本瘦弱的二人个子蹿了不少,张鱼现在努力曲臂,甚至能找到一小块肌肉了。

而每逢社日、腊日,全里人参与的祭祀、欢庆,也加强了他们的归属感。张鱼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姓第五,省得第五福总用高人一等的眼神看他。

到了次日继续行军,等到队伍在泾水边休憩时,张鱼便将昨日刚学到的东西显摆出来,告诉猪突豨勇们,对岸就是列尉。

“是家乡。”

但除了少数因欠了訾税,被迫沦为壮丁的农夫凝视对岸,带点眷恋外,其余奴隶出身的人却面无表情。

张鱼立刻就明白了,他们并不想家,列尉留给众人的记忆,除了鸡鸣就要开始的苦活、主人的训斥外,就只剩下身上的笞迹了。

“军营里虽苦,但至少伯鱼司马来后这个月,我还没挨过鞭笞。”臧怒满意地如是说,想要激起袍泽们对第五伦的感激。

可他的口才和号召力较主薄宣彪差多了,竟成了翻车现场,猪突豨勇们纷纷吐诉了自己的挨打经历:“那是因为你已是士吏,我就挨过,因为开饭时抢食。”

“我也挨过,因练站姿时太困,站着睡着摔倒出了圈。”

“还有我,我从鸿门到茂陵的路上,跑了两次。”

“你还有脸说?换了在其他营,早死两回了!”

臧怒气急败坏,大骂他们:“汝等……汝等活该,打得好!下次再打,乃公亲自持鞭。”

众人也嘻嘻哈哈承认了,第五司马虽然心怀仁德给他们衣食,但在军纪上,除了减少残杀外,小的惩处其实还严了几分。若是老练的兵油子,或许还会畏威不畏德,但众人多是苦奴婢出身,知道遇上位好“主人”不容易,在发觉留下似乎更有活路后,都不跑了。

随着一声吆喝,短暂的休憩结束,他们又得去拉着满载甲兵的人力辇,或者挑着放置粮食的扁担继续上路。

就这样,开拔后的第十天,众人抵达了弋居县。这个县过去属于北地,被王莽划给了京尉,离开弋居县,便终于出了六尉地界,正式进入威戎郡了。

这下轮到书佐宣彪想家了。

道路沿着泥水河谷向北延伸,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时值仲春二月,径流尚小,但已经十分浑浊。

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在水流的雕塑下,形成了许多沟壑纵横的墚墚峁峁。头上扎着白帻的农夫忙着耕田种粟,有时也会出现三三两两披着羊裘的牧民,手里挥舞着鞭子,将黑山羊从黄土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

“这一带的景致,却是像极了父亲隐居的列尉修令县。”宣彪一下子十分想念老父宣秉,也不知他在五威司命牢狱中过得如何?是否已经判刑流放远方?且等着,儿一定回去救你!

越往北走,景色就越是荒凉。

来自列尉郡南部的一些人低头捧起土壤尝了尝,只觉得这附近真是穷山恶水。

“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

“军司马说过,吾等此行的终点,是大河两岸富庶肥沃的土地,怎么越走越不像啊?莫非是在骗吾等?”

虽然嘴上说不想家,可这些列尉人在进入陌生的环境后,还是第一时间产生了恐慌的情绪。毕竟他们的前半生,最远的路也就是陪着主人,去县城赶个集。

这时候,就轮到宣彪给众人做思想工作了:“此行要走七十天,如今才走了二十日,一半都不到,路上景色还要变幻许多次,军司马是何许人也?懂的自然比汝等甿隶多。”

“我过去也曾听父亲提及,汉时曾徙贫民于关以西,充斥朔方以南,移民在那开垦土地,养活了七十余万口,因为富庶堪比秦中,故名新秦中,土地丰饶,牛羊成群,据说秋天时,谷子多到吃不完。”

稍稍宽慰猪突豨勇们后,宣彪心里其实也有些没谱,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没亲自去看看。反倒是在跟着父亲隐居期间,遇上过一些从北方南逃的边缘之民,听他们吐诉,说五原等地已经极其困乏,只不知威戎北部如何?唉,这天下,还有一处安定之地么?

因为沿途荒凉,经常走三四天才能抵达下一个县城,路上遇到的死人,渐渐多了起来。

过去半个月里,路上本就时常能遇到倒在路旁的猪突豨勇,有时身上带伤,是逃跑时被杀,有时没有任何伤口,乃是饥饿病累而倒毙。共同点是,身上的衣裳被同袍们无情剥走,这里野狼出没,有时甚至能看到它们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红着眼睛厉声低吼,令人毛骨悚然。

在西河亭县(大要县)时,眼尖的张鱼更发现了骇人的一幕:那是一个刚埋下没几天的大坑,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猪突豨勇。因为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甚至还有人被埋了一半后发现还没断气,遂被抛弃不管,只在那用最后一丝力气抽搐着、哀求着。

第五营救起其中一个,灌了水后还有生气,听他自述,乃是跟随前锋兴军的。兴军主官不顾猪突豨勇疲倦,日夜兼程赶路,他们不到七百人,已倒毙五分之一。

“夜晚用绳索套在他们的颈子上缚到一起,还要剥光衣裳,以防私逃,而像我一样的病兵,则被扔在路边。”

加上鞋履、被服、食物被上司侵吞,出发时本就状态极差,很多人走了二十天,已经灯枯油尽,再迈不动腿了,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抛弃死亡一条路。

这人也没活多久就咽了气,乘着休憩的当口,在宣彪的提议下,因为吃得饱,还有余力的众人刨坑将他埋了,这次埋得很深,深到野狼野狗没法将尸体掏出来。

等埋好填平后,臧怒又发自肺腑地说道。

“还是伯鱼司马待吾等好啊,不但分发衣履,这十来天也没让吾等饿着上路。遇上病弱不堪难以行进者,便在亭舍将其释放,还留了点钱。”

至于那些人后来的命运,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次没人抬杠反驳,猪突豨勇们都在夕阳下默默站着,随着夜色渐浓,不自觉地靠拢在一起——路上遇见的死亡越多,他们就越发团结。

正如第五伦希望的那样,团结在他的周围!

……

猪突豨勇们如同孤舟上的船员,面对外面的惊涛骇浪,只能将所有忠诚和希望,寄托在掌舵的船长身上。

但第五船长自己,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在营中内部,第五伦三令五申,在路上这两个月,吃空饷可以,但克扣活人口粮的事,必须杜绝!

反正当百、士吏差不多都换成了他的人,第七彪做了当百,第五平旦、第一鸡鸣等为士吏。底层士卒又有宣彪等人帮自己管着,两名军候戴恭、金丹彻底被架空,只能唯第五伦马首是瞻。

最大的麻烦来自外部条件,尽管有牛马拉车,但他们从京尉郡仓带出来的粮食毕竟有限,而北地郡穷僻,当地官员再刮一层油水后,根本得不到多少补充。

为了让手下八百人不挨饿,第五伦每天都要和踵军司马扯皮,争取让猪突豨勇们有口饭吃。

“赶路耗力巨大,正卒每顿食两斤(500多克)干饭,羡卒应吃同样的份量。”

“毕竟,不论是辎重甲胄,还是粮秣草料,都由我麾下众人推攮运送,可比正卒只需负刃而行劳累多了。若是累垮了他们,拖慢了行军速度,反倒不妙。”

踵军司马名叫屠门少,杜陵人也,祖上大概是杀猪屠狗的,生得一脸油腻。他也是个讨价还价的老手了,刚开始说什么……兴军、大军的猪突豨勇只能吃正卒一半的口粮,在第五伦据理力争许久后,才松了口。

“一斤半,且无酱菜佐餐,决不能再多!”屠门少不容第五伦再说话,结束了这场每隔几天都会发生的争执。

末了却又笑道:“这还是看在伯鱼的面上。”

确实,第五伦又是贿赂,又是承诺给屠门少家送煤球等好处,才将其说服,但按照屠门少的说法,他在意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第五伦这个人。

“伯鱼可知,先前韩将军麾下众司马如何看你么?”

屠门少道:“皆对你侧目啊,直到那一日决定先后次序,若是伯鱼再度争先,众人肯定会对你更加忌惮。可在你推脱之后,反倒觉得你亲切不少,我这才愿与你往来。”

才华横溢的人总会招致嫉恨,第五伦没想到,自己露怯藏拙,竟还有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否则就要挨友军背后黑刀了。

二人正说话间,宣彪却来禀报,说发现沿途宿麦青苗被践踏严重,不少还被拔走,可能是前方兴军、大军干的。

“应是猪突豨勇所为,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屠门少笑了起来,这话让宣彪心里大怒,却被第五伦摇头制止。

应该是跟着前军的猪突豨勇们饿坏了,粮食不够,便挖野菜啃树皮,地里距离成熟还早的宿麦青苗也没放过。

第五伦只能确保,自己手下的第五营,因为平素吃得勉强够,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这附近是功著县(郁郅县),距离威戎郡首府还有两天路程,到了那,他们就能从郡仓得到最后一次补给。

可等踵军再度上路时,在路上却被一众群情激奋的百姓给拦下来了,都是本地人,数量上百,还有更多人从各里闾涌过来,手里持着农具。为首的三老义愤填膺地表示,前军路过时毁掉了他们大片青苗。

一些百姓前去阻拦,却反被当成丁壮给抓走,现在此事已经惊动了啬夫、三老,要求能做主的军官给个说法。

这下有些麻烦了,第五伦正要提出,自己去和这些三老等商量商量,毕竟他擅长不同地区方言。

不料屠门少却冷笑一声:“前军惹的祸,关我后军什么事?”

屠门少懒洋洋地举起令旗,让正卒里的新兵们上得前来,排成阵列。

“吾等奉天子命,前去塞北抵御匈奴,汝等这群刁民不携壶提浆来迎王师也就罢了,居然为了区区小事阻拦?”

“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听我号令,长兵在前,弓弩在后,尽管射!”

这话听得第五伦大惊,连忙拦着:“且慢!”

屠门少却狞笑道:“伯鱼且看好罢,我教教你如何与这群刁民相处,十多天了,新卒总得见见血,彼辈不是什么百姓,而是拦路抢粮的贼寇,杀伤者有赏!”

而对面的本地百姓也看出情况不对,纷纷后退,恰有一骑冲出,手中高举印绶,大声道:“住手!”

“吾乃朝廷钦命,义阳侯,傅长。”

第89章 对百姓我重拳出击

“不就是前朝的列侯么?横什么横!”

第五伦先前高看屠门少了,此人是典型的对平民百姓重拳出击,面对官员侯伯却唯唯诺诺,本来想对准庶民一通乱杀让新兵练练胆,岂料对面冲出一个君侯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低声嘟囔。

你方才不是吼得很大声么?

而北地郡人见义阳侯傅长来为自己撑腰,顿时又神气起来,用本地方言破口大骂着,他们本就民风彪悍,如今有了领头者,农具里夹杂着矛戟,气势汹汹地跟着傅长往前逼迫,反倒是屠门少手下兵卒步步后退。

“且住!”

这时候,第五伦纵马而出,冲到中间,拦在两边剑拔弩张的众人面前,伸出双手制止他们发生冲突,又上前向傅长拱手。

“夕阳里附城、军司马第五伦,见过义阳侯。”

第五伦的爵号终于发下来了,被封在什么“夕阳里”,据说是在荆州江夏安陆一带,第五伦也没在意。虚封嘛,爱在哪在哪,反正你大新的爵位是个空衔,收不到实禄,连奖状锦旗都不如。

可毕竟有个高低之分,附城显然不如侯、伯,对面的义阳侯傅长是典型的六郡子弟,身长八尺,面有威容,马上还带着弓刀,狠狠盯着第五伦道:“军司马?小小军司马便敢如此张狂,将刀兵对准百姓么?”

第五伦立刻撇清自己和屠门少的关系:“吾等方入贵地,那些持矛、弩的乃是正卒,由军司马屠门少所率。我带着一营羡卒跟在后方,义阳侯,我出身寒门,深知农稼之苦,故三令五申,没有让他们践踏一根青苗,吾等身上连甲兵都没有,更不会伤及百姓。”

傅长颔首:“汝等主官何在?”

“吾等乃是踵军,大军在前一日……”第五伦忽然想到,饿极了拔青苗而食,又抓走当地百姓做丁壮的事,指不定是兴军干的。但当地百姓见后面的大军人众,多达五六千人,不敢来讨说法,一直等到踵军过境,才拉了傅长来逮住尾巴理论。

所以这件事,万万要向上甩锅,靠自己是绝对处置不了的。

第五伦立刻道:“伦身份低微,遵从上命而已,万事都作不得主,就算义阳侯与县宰将我扣下,也无济于事。再者军令紧急,不可滞留,我倒是有个主意,君侯不如与吾等同去郡城,三军会在那汇合休整。届时君侯与吞胡将军、郡大尹三方合谈,方能解决此事。”

傅长回头看了眼义愤填膺的百姓,有些犹豫,又道:“第五伦,你说麾下羡卒没有践踏毁坏一根青苗?接下来可还有三日路程,能做到么?”

“能!”

傅长不信:“若是被我瞧见呢?当如何。”

第五伦免冠,捋起自己的乌发攒在手中道:“踏一根,我便割一根头发。”

时人对头发十分在意,所以才有髡发之刑,被视为奇耻大辱,第五伦如此做,倒是让傅长放下心来。他纵马回去与赶来的县宰、三老等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带人去郡城找吞胡将军理论。

同行的路上,倒是换成第五伦手下的猪突豨勇走前边,屠门少及正卒走后面,傅长仔细观察第五营,虽然衣衫褴褛,但足下都穿着鞋履,脚步也不像其他辅兵一般虚浮,显然平日是能吃上饭的。

如此一来,他们对地田里的青苗也没了兴趣,又因宣彪传第五伦军令,得知自己随意践踏会辱及伯鱼司马,猪突豨勇们下脚都小心翼翼。偶尔不慎入田坏了麦苗,便跪拜哭泣,希望能剃光自己的头发代替。

但第五伦说到做到,一言不发,持刀削揪起自己一根头发就割,引来众人惊呼连连,此举让傅长另眼相看。

上一篇:这个剑修有点稳

下一篇:渡劫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