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71章

作者:七月新番

说起来,这子午道自从被刘邦一把火烧了后,直到王莽当政后才出动民力恢复如初。

第五伦在路上听到两种说法,一是说,重修子午道,是为了庆祝王莽的女儿嫁为汉平帝皇后,寓意有子孙之瑞也。

但好像不太说得通,第五伦更相信第二种:子,北方也。午,南方也。言通南北道相当,故谓之子午耳。

他不由暗道:“先凑齐东南西北四海郡,然后又通子午贯穿南北,加上各地疯狂改名,怎么感觉在以天下为图纸,勾画某种国土炼成大阵啊。”

待到进入子午道后,第五伦才发现,这路虽被新朝修缮过,但依然极其难行。

景致显然被一分为二,南段乱石穿空,绮丽峻美,喀斯特地貌的小山到处都是,植被也一派南国风情,冬天里松柏依旧郁郁葱葱。而到了北段,则变成了崇山峻岭,跌宕雄浑,树木多是枯槁的落叶林,满目俱是萧瑟。

秃岭小道曲折绕着山峦盘旋,百步之内萦绕岩峦要转无数个弯弯,有时候绕了两天才发现,不过是从山脚到了山坡。

最难走的还是栈道凌空之处,抬头能见六龙回日之高标,伏首则望冲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处,人马却得踩着木制栈道前行,重量压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阵风吹来甚至有些摇晃,甚至有前行的骡马在破损处失足跌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惊呼,和重物坠地的笨重声响。

第五伦好几次得贴着石壁走,用手抚胸惊恐不已。

加上天又下起了雪,使得栈道更加艰难,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何苦来子午道寻烦恼。

他旋即又颇有感触:“这子午道,就像我未来要走的路啊。”

以扬雄之死为分界线,第五伦踏出了决定人生的一步,便难以回头了,这次蜀中之行,或许是他最后的松懈闲暇,在此之后,便如行于天梯窄道之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回头是死路一条,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如此想着,第五伦坚定了步伐,一点点挪移,离开了这险要的栈道,在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回首望去,漫山雪花飞舞,才知风光确在险峰!

而抵达下一个亭舍时,却见亭长和亭父都在挂桃符,一问才知道,他在山沟里绕圈这几天,时间又翻了一页。

新年到了!

“真快啊。”第五伦且喜且忧。

“地皇元年(公元20年)已到!我还有几年时间准备?”

……

南阳舂陵刘氏,是从来不过新历新年的。

但刘秀却必须确凿无误地记住这个日子:大汉灭亡之日!

从十一年前开始,他的兄长刘縯,就要求刘秀在今天必须做一件事。

和往年一样,刘秀穿戴好绛衣大冠,叩响了兄长的房门,径直走到正在屋中磨剑的刘縯面前,下拜后低声道:“刘伯升,尔而忘王莽篡汉之仇乎?”

“唯,縯不敢忘!”

刘縯这是在效仿吴王夫差勿忘父仇之事,他也要求刘秀不准忘记!

“地皇元年?”

刘縯审视手中的冰冷宝剑,犹如预言,又像决心,切齿道:“这会是新莽伪朝,最后一个年号!”

第76章 巨无霸

子午道长600余里,第五伦竟走了足足二十天,在风雪中差点冻成狗不说,还险些错过了去更始将军营地报到的时间。

在离开了谷地进入关中平原那一刻,第五伦只回首抚膺长慨。

“果然是天险啊,我只带着二三保镖随从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几千数万的大军?但这样也好,日后天下有变,我若能以关中为基,定不能四面出击,遣一中人之将,带千余人将子午谷一堵,便是万夫难开!”

一旦过了子午谷,关中便豁然开朗,再无天险可守。

第五伦快马加鞭北行,进入了京畿所在的光尉郡。

西眺能望见汉宣帝杜陵松柏依依,东向则是灞水旁一片叫“白鹿原”的乡闾。

次日在灞桥右拐,离开光尉郡,抵达翊尉郡。远远望着骊山的憧憧巨影而行,等到与之平行时,便进入一片繁华的城市街闾中,这便是新丰。

说起这个城市的由来,却是汉初之际,刘邦做了皇帝后,他那个差点被项羽烹了做羹的父亲刘太公被尊为太上皇。

刘太公自来了关中后,就跟进大城市陪子女生活的父母一样,闷闷不乐。食物不同,语音大异,还没有老乡亲唠嗑,太难待了,故常思东归。

为了照顾老爹情绪,刘邦便在鸿门附近改筑城寺街里,让其格局与故乡丰邑一模一样,再迁徙丰邑民众,让他们加入京城户口,故名新丰。

因迁徙的多是梁、楚之间的丰沛游侠儿,风气延续至今。新丰与威严的帝都相比,更像一位鲜衣怒马的中年。市上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好不热闹。

唯一的变化是,新丰已将太上皇庙拆除,旧址变成了“更始将军幕府”,亦是王莽筹备的第二次对匈战争指挥部,来自各郡的“猪突豨勇”们便在东面的鸿门扎营训练。

第五伦凭借符节,在更始将军府孰中找到一位门下掾,道明来意。

“原来是以身代替师长,请缨参军的孝义第五郎。”

这门下掾有点矮小,七尺都不到,年纪比第五伦稍大,容貌白皙,抬头审视第五伦后笑道:“京师都知道天子允你护送师柩归葬蜀中,来何速也?”

第五伦只道:“子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我已是来晚了。”

门下掾却不以为然,拱手自我介绍道:“冯衍,字敬通,水章县人也,称呼我字即可……其实吾亦好赋,只可惜未能向扬子请教。”

水章县就是杜陵,第五伦昨日才经过那儿,却是猜到此人家世:“莫非是万石冯氏?”

他做过户曹掾,目光除了落在底层外,也审视高门阀阅,连邻郡都用心打听过。故第五伦知晓,在光尉郡杜陵,有三家累世万石的门户,冯氏便在其中。

冯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宣、元时的左将军冯奉世,也是一位在西域与羌地立功封侯的狠人。他的儿子辈冯野王等五人皆为汉朝二千石,故有万石之谓。女儿冯婕妤嫁给汉元帝,是为汉平帝的祖母。

不过新朝代汉后,这个家族就衰微了。

冯衍摆摆手:“先祖光耀已成往事,如今哪还有什么万石,吾不过是区区门下掾,栖迟于小官罢了。”

第五伦虚伪地说道:“不然,此值国家用人之际,焉知敬通不能复先祖之荣?”

冯衍笑道:“吾志不在于此,只望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故而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追求正身直行,恬然肆志,如此而已!”

第五伦此行,是想拜见更始将军廉丹,将自己在猪突豨勇里的职位确定下来,冯衍却道:“伯鱼来得实在不巧。”

冯衍目光投向市中:“或者说,正巧!”

二人说话间,新丰市上响起一阵阵喧闹,不分男女老幼,皆发出惊呼,第五伦回头一看,却见满街的人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在拼命逃奔。

酤酒卖饼的顾不上收钱,人直往后退;狗子连狺狺狂吠都不敢,夹着尾巴就跑;斗鸡蹴踘的也抱起公鸡和踘开溜,边撤边喊道:“虎,虎,虎!”

有句成语叫三人成虎,但按常理,街市上根本不会出现老虎,总不会是从上林苑跑出来的吧?

唯独屠贩少年们还算镇定,拎着尖刀双目圆瞪,只凭借人多壮胆,聚集在路上,想客串下打虎英雄。

但他们却被士卒粗暴地推攮开来,人群分开后,第五伦先看到的,竟是一位……

“巨人!?”

……

那“巨人”乘四辆黑马所拉大车抵达新丰城门,然后步行而入。他行在道路中央,比市人高出将近半身子,什么叫鹤立鸡群,这就是啊!

第五伦目测此人起码身长一丈,是真正的伟丈夫,只暗道:“比姚明还高不少吧?”

不止是高,还壮,身大十围,犹如蛮牛,身上披着豹皮大裘,腰上挂着的不是刀剑,竟是两根手臂长拇指粗的细铁棍,不知是何兵器。

最夸张的是,这巨人手里还牵着两根狗链子,链子尽头拴着的,居然是两头吊眼白额的大虫!

两虎进了集市街闾,也不怕人,瞧见一个混乱中与父母失散的孩子茫然坐在街心大哭,稍大那头凶相毕露,张着血盆大口想去扑食!

第五伦大惊,但相救却来不及,只见那老虎才迈出一步,却被巨人一链子拉了回来,屠夫少年乘机冲上去将娃儿抱走。

巨人气力太大了,老虎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恶狠狠地回头朝主人低声咆哮,百兽之王焉能被人如此作贱?

但巨人只冷冰冰地看着它,人兽四目对视片刻,最后居然是老虎怂了,不甘心地干吼了两声,俯下身子认栽,便继续在前走着。

毕竟这巨人若来个滑铲,是真能将老虎开膛破肚的。

等巨人来到更始将军府门前后,双虎一左一右蹲着,任由他伸手揉着脑袋,在他手下,猛虎竟乖巧得像小奶猫。

和陆续回来看热闹的市人一样,这一幕,第五伦亦是活久见,只咂舌暗道:“这是……大驯兽师?”

若是再戴上牛角盔,还真有牛头猎人的模样了。

还是门下掾冯衍在旁告诉他:“此人名叫巨毋霸。”

“巨无霸?”第五伦恍然大悟,他当然听过这词,只不知来源。

冯衍道:“巨毋霸乃是青州蓬莱人也,月余前,他听说陛下要征伐匈奴,于是便前去拜见夙夜(胶东)连率,表示愿意参军,奋击胡虏……”

“此人睡觉要用大鼓为枕,吃饭必须用铁箸,就是其腰上挂着的那对。夙夜连率以为,此乃神瑞之符,遣人与虎贲百人送来京师,正好今日抵达。”

这不是我的剧本么?第五伦哭笑不得,看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不止他一人啊。

虽然作为类似,但朝廷显然对这巨毋霸更加重视,更始将军府门扉大开,廉丹亲自出门相迎,还宣读了皇帝王莽的诏书。

大概意思就是,将巨毋霸留在新丰参军,并更其姓曰巨母氏,因为这巨人的横空出世,是已经过世的文母太后王政君显灵,给大侄子王莽送来的霸王符……第五伦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

廉丹最后宣布:“天生巨人,能驾驭虎豹,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乃是皇天所以辅新室也,当制作大甲高车,孟贲之衣,使巨母霸为校尉,以击恭奴,镇安天下!”

校尉,乃是新军中级军官,管着五六千人,秩六百石,巨毋霸竟以庶民之身直接晋级为元士。毕竟,他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喜好符瑞的王莽自然要大作宣传。

但如此一来,就越发凸显最先请缨击胡的第五伦普普通通,更始将军廉丹亲迎巨毋霸入将军府,第五伦却只能在人群里站如喽啰。

他一直在孰中和冯衍闲聊到傍晚时分,廉丹才在百忙之中见了第五伦一面。

这位年才四旬,却已早生白发的常败将军全程连头都没抬一下,只随意给第五伦安排了个军职。

“奉陛下之命,以汝为军司马,号‘孝义司马’。”

……

“宗主回来了!”

听到第五福高呼着孙儿回家的消息时,第五霸正在炉灶前烤火,顺便烧着他爱吃的板栗。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立刻跑到庖厨门口眺望,想了想后,却又没急着出去。只回到灶前,将滚烫的板栗用火钳掏出来吹冷,然后细细剥开放在小碗里。

一粒又一粒,等金黄的栗肉装满一碗时,第五伦才来到庖厨门口。

“大父,我回来了。”

“嗯。”

第五霸回过头,镇定自若,却见孙儿风尘仆仆,竟比去时瘦了许多,有些心疼。

他也不太会表达,只将手中的陶碗递过去,让第五伦过来边吃边烤火,热烘烘的暖炉旁,祖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大父身体可还好?”

“好,一天能吃三碗饭,还能抱着两个婢女睡觉。”

“我不在期间,宗族没出什么乱子罢?”

“能出什么事?”第五霸手一挥:“第一、第四都忙着在煤窑制煤饼挣钱,市面上虽已有仿制,但新做的兽头煤球在富贵人家销路不错。”

“第三、第六、第八、第七四家的人则为你开石灰矿,制那水泥,各分一成之利。前些天下雪时,第一关又想顶着严寒让族人隶臣继续做工,被我和第八直呵斥了一顿,便不敢嚷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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