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70章

作者:七月新番

公孙述摇头:“倒不必如此,但吾听闻,君子守丧,吃美味不觉得甘美,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在家里也不感到舒适。今君山食夫肉,衣夫锦,于汝安乎?”

这是孔子批评弟子宰予对丧礼质疑的话,桓谭却停著道:“公孙子阳,吾心之伤,汝何以能知?”

他起身感慨:“子云曾言,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衰老而终,于一生不得志的子云来说,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如今子云且偃然寝于巨室,应该高兴才对,而我若噭噭然随而哭之,才是真正的不懂他!”

“我心又哀又喜,只有暴饮暴食方能疗伤,唯有箕踞鼓盆而歌,方能忘却,倒是让公孙卒正笑话了。”

言罢,桓谭拿起吃得干干净净的漆盘,他这位大音乐家,竟当场坐在地上敲打起来,歌声中笑意连连:“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於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注重外在礼仪讲究细节的公孙述无法理解桓谭的狂生作为,有些拿他没办法。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不理会桓谭,当他不存在,转向第五伦三人,继续刚才的话题,问起他们之后打算,言下颇有辟除之意。

侯芭有些心动,自言道:“我打算在墓前修庐舍,为夫子守孝三年,整理他的遗说。”

“孝徒也!有弟子如此,子云之德,媲美仲尼了!”公孙述拊掌,一口应承下了侯芭这三年的衣食起居之用。

王隆则道:“隆乃是少府士,愿随师兄守孝三月,便要回京师继续上任。”他其实是想将夫子扬雄曾经走过的山山水水都踏遍,找到他作赋时的心境,加深对老师的理解,说不定也能灵感乍现,作一篇能传世的好文章。

看来王隆不能久留了,公孙述直道可惜,目光却早就看向第五伦,对这个年轻人志在必得。

“吾去年回京师上计,返于茂陵,邻郡孝义第五郎之名,亦有耳闻,更知道伯鱼与马文渊义释无辜之事,伯鱼还不知道罢?我与马援,不止是同县,更是同里,吾家推门而出,对面便是马宅,吾等从小便相善为友。”

还有这般交情?第五伦想起仆从确实说过,马家对面正是公孙府,亦是高门阀阅。

第五伦拱手道:“承蒙公孙卒正美意,只是……”

他将自己上书从军之事道出,比王隆走得还早,正月前必须回到常安复命。

“如此说来,我要与伯鱼交臂而过了,惜哉惜哉。”公孙述直呼可惜。

这时候,桓谭吃饱唱够,还喝了点酒,厌烦公孙述的长篇大论,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第五伦起身告辞,公孙述送几人出了县寺,想起一事来,却拉着第五伦到旁处,低声道:“马文渊自从与那万脩出奔后,便杳无音信,伯鱼可知他去了何处?”

见第五伦面有疑虑,公孙述笑着解释道:“我与文渊相善,而吾弟年岁则与其女相仿,倒是想要请人去行伐柯之事,唯独不知文渊在何处,此事便久久不能成行。”

伐柯就是让人做媒求亲,而马援有几个女儿?

一个!

第五伦微微一愣,看向公孙述身边,今日一直陪坐的弟弟公孙恢,原本还看着顺眼,席上与他交谈甚欢,可如今再瞧,竟觉得这家伙獐头鼠目,好生难看!

公孙述又道:“若是伯鱼知晓文渊去处,吾一定去悄悄将文渊请来,让他安顿于蜀中,既至,当握手欢如平生!”

这公孙述又是祭奠素味平生的扬雄,招揽自己师兄弟三人,如今又想把马援也纳入麾下,其志不小啊。

世上又有几个马援,也是一个啊!

于是第五伦肃然朝公孙述拱手:“不瞒公孙卒正,我与马文渊只有两面之缘,之后再无往来,对他去往何处,全然不知!”

……

到了次日一早,第五伦过去看看桓谭醒了没,叩门几声而入后,竟见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桓谭居然在匆匆擦泪,被第五伦撞破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装作是在抠眼屎。

第五伦却已瞧见他枕上的泪痕,莫非桓谭平日的洒脱都是装出来的,夜深人静之时念及知己扬雄之死,仍在暗暗伤心?

第五伦也不说破,只与桓谭聊起昨日的小宴。

“君山大夫以为,公孙述此人如何?”

桓谭想了想道:“公孙述看似虚心下士,但据我所知,他实则述性苛细,察于小事,从排场就能看出,很喜欢修饰边幅,虚饰名物。”

“总之一句话,虚伪。”

第五伦笑道:“那我不也虚伪么?君山大夫一直如此以为吧。”

“没错。”

桓谭有话直说:“你虽也沽名钓誉,但伯鱼的虚伪中,还带着些许赤子之诚,打个比方,是九分水一分蜜,初尝可能觉得太淡,但越喝越有味道,久而不厌……”

喂喂这什么破比喻,第五伦马上离桓谭远了一点。

“而公孙述给人的感觉,则是九分蜜一分水。”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初尝可能甘甜喜爱,日子长了,却会感觉恶心。”

说完这话,桓谭竟直接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原来堂堂掌乐大夫就这素质!

“伯鱼以为呢?”

第五伦笑道:“我与君山大夫看重之处不同,倒是有些敬佩欣赏公孙述!”

……

第75章 地皇元年

“我在席间向子阳之弟公孙恢打听过,前汉哀帝时,公孙述荫其父河南都尉之职成为郎官,后来补为清水县长。”

“清水县位于陇右,华戎混杂,当地六郡良家子弟武德充沛,素来难以规制。但公孙述年纪虽少,却能将县中戎族与良家子管得服服帖帖,甚至不需要其父派去的门下掾协助。”

“后来天水太守因其能力了得,更令他兼摄五县,不出一年,便做得有声有色,五个剧县政事修理,奸盗不发,郡人都难以置信,只道公孙子阳有鬼神相助。”

这便是第五伦打听来的公孙述履历,官二代、治县能手,便是他的身上的标签。而到了王莽朝,公孙述以资历政绩成为导江卒正,复有高能之名。

“今日来到蜀地,方知这名声不虚。”

第五伦对桓谭说起他一路上的观察:“三征句町,蛮夷尽叛,征战徭役祸乱益州。吾等前几日路过就都郡(广汉)时,但见凋敝之景。里闾十室五空,固然也有訾税征徭的缘故,但亦有主政者懈怠无能的责任。”

“而问及就都郡人逃荒的去处,才知是跑到了西边的导江郡,都说来投公孙卒正才有活路。”

尽管导江郡有都江堰之利,但除了成都周边一小片外,这个郡大多数地区尽是江峡与山川,富庶程度与就都差不多,为何会成为流民投身的去处呢?

第五伦也有此疑惑,现在却是明白了:“此来郫县,发现乡里田野并未荒芜,百姓仍在官吏催促下垦荒种豆,一些地方甚至种了宿麦,此物在南方很少见,若非官府提倡,绝不可能推广。”

导江郡在承受繁重徭役訾税的前提下,公孙述能带着百姓增产扩耕,这儿本就是一岁两熟,再加上宿麦就是三熟,保住了衣食底线。甚至还能接纳一些邻郡流民,社会秩序井然不乱,周边蛮夷也没有起兵,说明这位公孙卒正内外之政都做得不错。

第五伦道:“信诚笃行,廉平公,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这可是君山大夫自己的品评。岂能只看公孙述喜欢排场,纠结于细末,觉得他虚伪,就忽略了其能力与才干呢?”

桓谭笑道:“看来伯鱼做郎官时,决狱学得不好啊。春秋之道,原心定罪,你却偏偏与之相反啊。”

第五伦反驳:“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论其轻,道理是这样……但若有一人名曰张三,他心怀尧舜,口称仲尼,但因能力有限,手段拙劣,做事堪比厉、幽之政,结果导致治下大乱。”

“而另一人名曰李四,满心谋求私利,虚伪卑鄙,但偏偏是这样一人,却让地方享受太平,晏然于乱世。”

“敢问年大夫,张三和李四,谁有罪?”

桓谭想了想道:“前者有罪,后者有功。”

第五伦拊掌道:“然也,管仲、陈平人品不高,却能成为一代贤相,论迹不论心,此之谓也。”

在新朝这道德沦丧,国将不国的季世,计较一个人虚伪不虚伪毫无意义。或者说,个人道德优劣根本不重要。所以桓谭对公孙述评价不高,第五伦却认为他所作所为值得赞赏,换个位置,桓氏肯定做得不如公孙。

但欣赏归欣赏,第五伦却对公孙述有些忌惮。虽然二人目前地位有如天壤之别,可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位能力卓绝的公孙卒正,日后可能不会是自己的朋友!

桓谭似是被第五伦说服了,不再硬杠,却又笑道:“心怀尧舜,口称仲尼,却行厉幽之政,这说的是张三、还是王三?”

“孺子,你的想法,很危险啊!”

……

第五伦不吝于对公孙述的赞赏,公孙述却也在惋惜第五伦的离去。

扬雄归葬故乡,公孙述听闻后,当机立断,一天之内就从治所赶了过来。

“吾入蜀数载,数次征辟贤能来充当郡府曹掾,但不少人心怀前汉,嫌恶新室,面对辟除屡屡拒绝,犹如以千金求千里马,三年不能得。”

“杨雄则如死马之骨,吾买其首五百金,是为了做个样子给蜀地人看。”

死马且市之五百金,况生马乎?

而扬雄的三个弟子也不错,侯芭质朴,王隆文采,第五伦则更是年纪轻轻名动六尉。在公孙述眼中,乃是辟除作为手下的上上之选。

“可惜啊,好好一位少年高才名士,还与我同为六尉人士,本可入我榖一展才干,怎就偏要投军赴难去呢?”

公孙述摇摇头,让弟弟公孙恢去筹划,将自己重贤的事迹宣扬出去。

他身为外地来的卒正,立身于蜀中,在拉拢本地豪强之余,也试着不断延揽各地名士来投奔,好增强自己的名望——想在这季世中,在蜀地保境安民,就必须主动出击,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公孙述很期待,来年会有蜀中名士高才之辈听说这件事后,改变对他的态度,欣然来投。

“下雪了。”

正思索时,走出屋舍的公孙恢却喊了起来,公孙述也到院中一看,果见雪花纷纷扬扬自头顶落下,因是蜀地,并非北方下雪时的干冷,而是冻彻骨髓的湿冷,让人不由打了几个哆嗦。

“蜀地炎热,要下雪也不会这般早,气候反常啊,民生恐怕要更艰难了。”

公孙述不寒而栗,然后又想起,再过几天,就要按照朝廷早就颁布的三万六年岁之历,改元“地皇”了。

皇帝王莽的本意是想让天下人放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世道,恐怕只会越来越乱。

公孙述治郡深有体会,南方集巂郡(越巂郡)夷人杀官造反,东面就都郡流民逃荒,西、北两方因气候而迁徙的氐羌也蠢蠢欲动,试图进入温润的平原。

导江犹如惊涛骇浪里的一艘小船,即便公孙述驾船技艺高明,可想要保持平稳亦不是容易的事。

“我导江郡苟全太平于益州的情形,还能维持几年?”

公孙述的心情,真是又忧,又喜。

……

每场旅程都有尽头,这一路同甘共苦的四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

作为大师兄,侯芭决定留在扬雄墓守丧三年,潜心学问。

王隆则与桓谭约好了游览成都,以及扬雄在蜀中走过的山山水水。

第五伦则必须在一月前返回常安,与几人告辞匆匆北上,只叮嘱侯芭:“夫子丧期过后,还望师兄能来列尉郡找我,勿要久滞于蜀中啊!”

侯芭满口答应,但实际上,他对公孙述开出的征辟条件,还是有些心动的,对蜀地这舒服的气候也十分满意,等三年过了再说,不是还早么。

天凤六年的尾声时,第五伦已经回到了新成郡(汉中郡)首府南郑。

时间还充裕,第五伦琢磨着,来的时候,为了确保扬雄棺椁周全,一行人走了最为成熟易行的褒斜道,但翻越秦岭,从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不止于此。来都来了,也不必走重复的路,不妨多试一条。

比如韩信“明伐栈道,暗渡陈仓”的陈仓道。

可当他在南郑寻找向导时,却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陈仓故道?”

“客是在戏言吧?汉时有一场大地震,已经堵塞多年,早就废弃了!”

第五伦都听愣了,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场地震大概发生在汉初吕后时,直接改变了山川地形,将河水一分为二,好好一条故道也废了大半。沿途堵的堵塌的塌,以古代这生产力,几乎无法清理修复,陈仓道遂废置。

那怎么办?第五伦心一横,索性绕了远路,去走“栈道”,也就是从汉中东部直通常安南方的子午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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