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72章

作者:七月新番

他看向孙儿:“自从八月秋算时你替全宗族的人交了訾税后,谁还敢不拥护你,拥护第五氏?你这宗主当得稳固啊,汝虽不在,但立下的宗法仍被遵循。宗族子弟,尤其是第七氏也被我约束着,不让彼辈欺辱弱小。”

第五伦松了口气,往嘴里塞着板栗,第五霸又道:“汝师归葬妥当了?”

“都安顿好了,师兄侯芭留下守墓三年,当地官吏也十分敬重扬子,不必担忧。”

第五霸感慨道:“去年,扬子云来第五里过春社,虽然他说话文绉绉老夫听不太懂,但看得出来是位好师长,能成为他的徒儿,是你之幸。”

说到这,老爷子眼前一亮:“对了,如此一来,吾家便不止有阀阅,还有师传了罢?”

第五伦笑道:“大父,扬子传给我的又不是五经,只是他自己钻研的子学杂学,于做官并无裨益啊。”

这话第五霸不爱听:“反正都是学问,弯弯绕绕乡里人听不懂的话,现在有五经六经,往后就不能加到七经八经?”

尽管对孙儿一言不合就辞官早已习惯,但第五霸本质上,还是那个官迷啊,第五伦今日倒是有好消息能告诉他。

第五霸又瞅了眼第五伦的脸颊,忍不住骂道:“怎瘦了这么多?”

第五伦道:“路上服丧素食,本来五天就够了,但侯芭、王隆甚至是桓谭都能坚持,我岂能自己开小灶?”

第五霸让庖厨立刻准备饭食:“这几日便在家好好补补,你错过了腊祭,那一日留下的腌肉可不少,羊也肥了。”

第五伦已经吃光了碗里的板栗:“待不了几天,大父,我已拜访过新丰更始将军幕府,领了印符,一月初一前,便要去鸿门猪突豨勇营中任职。”

第五霸听到这,心里有些担忧孙儿的征途,但仍忍不住眉飞色舞:“哦?那更始将军让你做了什么官?真是军候?”

“比军候还高一级,但仍是黄绶。”

第五伦却没那么高兴:“我当上了军司马,秩五百石,为命士,将兵千人而已!”

……

第77章 猪突豨勇

那天,第五伦在一通“才将兵一千人”的凡尔赛抱怨后,便吃到了来自老爷子久违的爆栗,然后便是一顿好骂。

“你这小孺子,初次掌兵就能做军司马,率千人,已极不错。也不想想,现在让你做校尉、将军,数千上万人,你统御得住么?”

话说这新朝军制,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王莽废除汉代部曲制后原创的,什伍往上,最基层的军官是“士吏”,相当于汉时屯长,将50人。

再往上是当百、军候,将百人、五百人。

然后才是军司马——在第五霸眼中,自家孙儿现在的本事,也就能带下来这么多人,再多绝对不行。

而军司马的上司,则是校尉,再往上便是偏将军、裨将军之类。

第五伦的奏疏里说希望做当百、军候,如今所得超出预想,已很不错,这还多亏了他曾有官身,做过郎官、曹掾,起点自然比普通人高。

可人比人死气人,第五伦昨日在新丰,见那来自东莱的巨毋霸以白身骤为校尉,自己反而低了一级,顿时觉得没那么值得高兴了。

如今挨了第五霸一下,却是将他打醒过来,心中恍然道:“对啊,我之所以要混进军队,除了以进为退自保外,并控制一支武装力量外,就是为了学习行伍军阵之道,为日后举事做准备,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怎能反嫌职位小呢?”

第五伦立刻向祖父认错,因为第五霸是出征过西域,到万里外打过仗的老行伍,他便虚心请教各种军中的常识与治兵窍门,第五霸也将自己还记得的事倾囊相授,顺便好好盯着第五伦练了练手搏之术。

数日时间转眼过去,十二月将尽时,第五伦便穿戴好一身行头,佩戴印绶,带着私从十余人,前往新丰以东的十七里的鸿门大营报到。

鸿门便是大名鼎鼎的鸿门宴所在处,南望骊山,东临戏水。

据说楚汉之际项羽曾在此驻兵四十万,如今北边多了一条沟渠运河,加上人丁滋生田亩开辟,地方没过去那么宽敞了。但来自关东、关西的数万猪突豨勇肯定是驻得下的。

更始将军廉丹已移营至此处,远远就能望见旌旗招展。这位将军可是大忙人,第五伦区区一个军司马这次连他面都没见上,仍是那位门下掾冯衍给他带路,来到六尉豨勇驻地营前。

廉丹虽然打仗能力存疑,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新朝大将,据说还是赵国名将廉颇之后,营垒建设得还不赖。

硕大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还设立高耸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弩矢的士兵。但他们的弓弩并不对外,而是对内,很显然,这营墙哨塔并非为了防备外敌,而是要盯着不让猪突豨勇们逃跑。

进入营地后,第五伦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窝棚,看上去有些杂乱。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从辕门外经过,各个小营中挤满了人,他们脸上的黥字提醒第五伦不要忘了,这是一支奴隶组成的军队。

等钻进宽大的校尉营房后,第五伦在冯衍引荐下,认识了自己的上司,六尉校尉梁丘赐。

梁丘亦是复姓,这位校尉单名一个赐字,却并非干练军吏,反而大腹便便,连弯腰都有些困难,第五伦拜见时他也没站起来,只懒洋洋地说道。

“吾乃光尉郡饶安县(霸陵)人也,在常安时,孝义第五伦的名声也听过不少,去年冬,仆从还买过汝家所制煤炉及狗头炭,甚是好用。”

第五伦立刻应道:“冬日迟迟,也不知还要在鸿门驻扎多久,营房寒冷,若校尉不嫌,鄙家的石炭,可以多送些来,让校尉与军司马同僚们取暖用。”

梁丘赐眯起小眼睛,笑道:“那些以孝义出名的,多是古板木讷不通人情之辈,本以为伯鱼也一样,不料竟如此通情达理……”

他拍着大肚子道:“石炭虽好,其实不过是便宜货,倒是汝家另一产业,那些能让地面平整的蜃灰砂浆倒是不错。”

第五伦秒懂:“鄙家产业,对亲友一向降价打折。”

梁丘赐颔首,十分满意,这一照面后,他觉得已经知道第五伦是个怎样的人,便放下心来,不再啰嗦,只将准备好的薄册兵符交给他。

“所募士卒来自不同郡县,若是言语不通,还将什么兵,打什么仗?列尉郡的猪突豨勇,我一直给伯鱼留着。”

“多谢校尉!”

第五伦双手接过那一半木虎符,心中喜悦,这梁丘赐满脸贪相,未来肯定少不了被他讹取许多利益,但却是值得的。

第五伦家根基在长陵县,这一年来刷的名望就在列尉郡人中最好使,打个比方,如果说常安声望是“尊敬”,那列尉郡则是“崇敬”,距离封顶的崇拜并不遥远。

如今让第五伦带本郡人……

“这不就是老鼠跌进粮仓里么?”

……

第五伦告辞时,梁丘赐还不忘关心道:“伯鱼可自带了私属宾客?”

“带了十余人。”

梁丘赐叮嘱他:“当百以上不可私自授予,但让彼辈做士吏斗食倒是无妨,你自己做主即可。”

当然,第五伦营中有几个人,梁丘赐也需要他帮忙“照顾”。

出得营地,第五伦立刻去唤了等在外面的私从,随他前往小营。

这是第五霸早就告诫第五伦的事:“这年头为将吏者,除非真是家里没人了,都得带些私从宾客,否则只身赴任进入军中,还得从头建立人脉信任,身边连个办事人都没有,定会被兵痞老吏架空。”

于是第五伦从善如流,从宗族里点了不少人带来帮忙。

为首的是第七彪,他年轻时也入过行伍,熟悉此中规矩,既然第五霸不可能来帮自己,便退而求其次拉上彪哥。

而后是第五平旦,以及来自第一里的鸡鸣。

第五伦看中平旦的诚恳老实,在煤窑他是工头,最吃苦能干,若有性命攸关的事,平旦最值得托付,一起跟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至于鸡鸣,上次朝廷訾税,就是他带人拦第五伦求得解救,此人看似粗犷实有小智,是个喜欢搞事的主,第五伦瞧他甚至还有些野心。再加上声音大,做传音人倒是不错。

家中徒附六七人充当宾客打手,还有打杂跑腿的小厮三人,第五福就不必说了,第五伦将在煤窑附近捡的机灵鬼张鱼也带了来,他今年十三岁了,还在义学学了点数算账。

这几人其实对行伍无甚兴趣,甚至避之不及,但第五伦有召,倒也毫不犹豫地跟来了。

“待会进去时,都得站得齐整些,胸挺得威武些,眼神也凶狠些,要让军候、当百们一看就知道,宗主手下的私从宾客不好惹。”

彪哥不愧是混过军队的,知道军中欺软怕硬,在进入营中前,好好整缀了一番众人的行头。他们本就穿着统一的衣裳,虽然朝廷不让私人拥有甲、弩,第五伦得了兵符后才从梁丘赐得了几副甲胄,立刻让众人穿戴起来。

身材较高的鸡鸣和平旦二人站前排,其余人紧随其后,皆带刀剑,乍一看,还真有点私人部曲、精锐家丁的意思了。

第七彪则亲自护卫在第五伦马侧,对他低声道:“宗主,若是有人不迎或迟来,不用犹豫,直接让吾等将其按倒杀头!如此便能立威!见了血后,从下吏到士卒,便人人都怕你了!”

第五伦颔首,深吸一口气,掌兵不易,他确实得做好这种准备才行,只不知待会谁是倒霉鬼。

随着鸡鸣的高声叫门,第五伦高举木虎符传示营前守门的士卒,木门慢慢被推开,他们就这样气势汹汹地进入营垒中。

然而与第七彪设想的完美剧本不同,这列尉郡的猪突豨勇也知道主官今日上任,又听说是家乡的孝义第五郎来,官吏都多了几分积极,早就列队迎接。从军候到当百,竟是一个不少,礼节也周到,没有傻子当众不拜。

“拜见第五司马!”

倒是第五伦骑在马上,放目望去,亲自进入小营,见得这里面近千名士卒后,却见他们衣着各异,蓬头垢面,乱糟糟的连队列都没有,只将手缩在窄窄的袖口中,在寒冷的冬日里不情不愿地挤在一块,哆嗦着接受上官检阅。

唯一统一的地方,就是所有人的脸,竟都是脏兮兮的,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灰,他们就这样仰脸望着第五伦,目光冷寂而麻木,干裂的嘴唇下是沉默。

这哪里是什么猪突豨勇,哪是能去前线和匈奴人作战的军队啊。

第五伦只暗暗叹息:“这是一群灰色牲口!”

第78章 阴兵借粮

这个小营尽是来自列尉郡的猪突豨勇,连军吏也多是同郡人:两位军候,年纪大的叫戴恭,与校尉梁丘赐沾亲带故;年纪小的叫金丹,自称是池阳县人。

此外还有十位当百,二十名士吏,他们聚于一堂,摆下了丰盛宴席招待第五伦。

戴恭早就得了梁丘赐的叮嘱,对这位新来的军司马十分殷勤,亲自持扫帚在前开道,入了堂内又请第五伦上座。

满席多有肉食,第五伦倒也没有拒绝,更没有第一天就肃然表示要与士卒同衣食的念头,而是笑着坐下,一一问起在座众军吏姓名。

然后按照他们的级别,各送了些取暖的煤球,冬天里没有比这种礼物更暖心了。

第五伦自称初次掌兵,还要多倚仗众军吏,这边将他们稳住,暗地里,却让第七彪带着张鱼出去,赶着外头士卒吃饭的当口,代他巡视了半圈。

温暖的厅堂上气氛热络之际,张鱼回来了,第五伦假装要更衣如厕,回了屋舍片刻,张鱼乘机凑到第五伦跟前,低声报告了外头的见闻。

“宗主,士卒们吃的都是藜菜羹,淡得跟水一般的粟粥,喝进去五碗都不顶饱的。”

他一个半大孩子都如此说,成年人食量更大,按照张鱼的描述,军队里给每个人提供的食物数量,只能维持他们勉强不饿死。难怪第五伦进入营中后,所见众士卒皆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这群人风吹就倒,走上百里路就歇菜了,能开到边塞打仗?

第五伦才发觉,自己进的根本不是军营,而难民营啊!

吃都吃不够,更别谈训练了,而这里面,恐怕有很大猫腻。他心中了然,让张鱼再去外头观察打听,自己则重新回到了宴席上,用筷子敲打碗沿道:“既然诸君皆已饱食,同乡之谊也论过了,吾等还是谈谈公务罢。”

第五伦看向年纪稍长的戴恭:“戴军候,我来之前,听说是由你兼着军司马之事?”

“然也,老朽没什么本事,管着如此多人时常惴惴不安,如今司马既至,老叟也能松口气了。”

戴恭倒是干脆,立刻将军中名单薄册等悉数交给第五伦,包括各当百、屯的兵额数目,以及每月粮食、麻衣用度。

第五伦是在郡县基层当过吏的,自然知道,这些明面上的账簿看看就算了。但他依然认真地翻阅了一遍,堂上军吏们的欢声笑语也渐渐停了,干这行久的镇定自若,刚入军数月的则心里有鬼,隐隐不安。

第五伦很快就看完了薄册:“除去在座军吏,本营初冬时共计一千余九十六人啊,如今还剩一千余二十人,那七十六人出了何事?”

另外一名军候金丹禀报道:“敢告于司马,其中二十五人因妄图逃走,亦或是触犯了军中禁令,故被处死,头悬辕门。”

“另外五十一人呢?”

“皆是冻病而亡。”戴恭接过话,言语中满是惋惜:“这个冬天,雪下得早,太冷了。”

大军还在首都附近,就有1/20的折损率,军营里的生存条件确实挺恶劣啊,难怪宗族中人听说征徭役,都面色惨白,就算不打仗,也随时可能有性命危险。

第五伦沉吟后道:“诸位可知我过去做过甚么官?”

他在列尉郡是大名人,众人还真能说出点第五伦的事迹,或言他是孝廉、郎官,或有人记得,第五伦还做过近一年的户曹掾。

“没错,户曹。”第五伦道:“郡中各县户口、赋税、田产,多寡都逃不出我的眼睛,我亦知道,豪右大户,常常为了逃避租赋,便行隐匿之事,百亩田报上十亩,三十名隶臣只报三人,都是常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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