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59章

作者:七月新番

作为第五伦的御用代笔,杜笃知道第五伦有个爱好,那就是凡遇数字,总爱凑个五。

但这回却不一样,第五伦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凝望南方哈哈一笑:

“就说……今予治水陆之师八十万众,方与文叔,会猎于云梦!”

第678章 次元

“这鸡怎鸣得如此之早?”

夜半三更的鸡叫,将东汉固始侯李通从梦中吵醒,再难入眠。

李通字次元,家族是曾经的南阳首望之姓,他这一生的转折点,开始于将第五伦当做“路人”的那天。李家迅速落向了新朝的对立面,后与舂陵刘氏结为同盟,揭开了南阳反新的序幕,造反过程中实力大损的李通,又迅速抛弃刘伯升兄弟,拥戴更始皇帝,兄弟二人得以封王,也算光耀门楣……

只可惜更始朝廷迅速覆灭,李通又带着家族完成了一次眼花缭乱的跳船举动:他赶在赤眉军攻克宛城前,带着宗族私兵辗转来到桐柏山、大别山之间的丘陵地带,也就是所谓的“冥厄三塞”地区(今河南信阳一带),并接纳了大量绿林残部,诸如王常、马成、来歙等人。恢复元气后,李通迅速配合刘秀出兵淮南,为东汉建立出了一份力。

虽然舂陵刘氏和宛城李氏一度分道扬镳,但谁让李通聪明,提前娶了刘秀的姐姐呢?靠着过去的交情和新的功绩,李通被刘秀拜为卫尉,他的妻子进封为宁平长公主,刘秀每次征讨四方,常让李通留守京师。

但在今年,也就是建武十年时,刘秀更换了李通的职务,任命其为“前将军”,命李通坐镇江夏郡)。

刘秀是如此交待李通的:“朕将有事于江汉,荆南四郡及夏口为大军后方,有邓禹统筹舟师粮秣辎重。而随县、冥厄三关则为侧翼,以防魏军来袭,随县有辅威将军臧宫镇守;冥厄三塞,朕交给平越将军庞萌,各将兵二三千人,但两地仍需人统筹,次元可担此重任!”

昔日的嫌隙已随时间而消散,李通再度成了刘秀最信任的人之一,这才委以重托。

李通颇为感怀,立刻赴任,但他没有待在江夏郡府西陵,而是很快移幕府于安陆县(今湖北云梦)。

“郡府位置偏僻,不如安陆,此地正当随县及冥厄三塞南下必经之路,又是夏口北门户,我宜镇于此。”

从那时起,李通就勤勤恳恳地向两处前线关隘转运粮食辎重,作为南北冲要,两处颇为险峻,地方也贫瘠多丘陵,粮食产出很少,尤其是冥厄三塞,简直是穷山恶水,那里的兵卒屯田都没法自足,全靠后方补给养活。

李通也注重同两位属下搞好关系,镇守随县的坚镡是颍川人,属于冯异、傅俊等人的“颍川系”,乃是刘秀建业的肱股之臣。

而坐镇冥厄三关的庞萌就有些复杂了,按理说出身绿林下江兵,属于王常等人的“绿林系”,但他本是兖州人,与南方诸将并不亲近,反而有些“孤臣”的意味。庞萌投奔刘秀之初只是校尉,他崭露头角,还是擒拿魏国骑将盖延的那一战,因功被升为偏将,后来又扫灭山越,遂封“平越将军”,颇得刘秀信赖。

刘秀怎么夸庞萌来着?好像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庞萌是也!”

如此厚誉,实属少见,连李通听了都有些羡慕。

所以这二人镇守北关,不论忠诚还是能力,都绝无问题,再加上李通,俨然是三保险,刘秀布置好侧翼后,方能安心用兵江汉。

然而偏就是在这最不该出问题的地方,还是出了大纰漏!

五月中旬的夏夜,李通被鸡鸣吵醒,热得难以入眠,正烦闷之时,十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侍从匆匆来报:“家主。”

“季文君来了!”

“谁?”

听到这名字,李通一个激灵,从凉榻上翻身而起,满脸惊愕。

明明是三伏天,李通身上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李轶不是在豫章郡的封地安享富贵么?为何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

李轶是李通的堂弟,他们从小一起在宛城庄园长大,亲若同胞,人还很远,光从他走路的影子,李通就知道,来者正是弟弟无疑!

李轶近前解下斗笠,朝李通恭恭敬敬地作揖,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不想竟还能生见兄长!”

他们二人一同投靠刘秀,但境遇却大不相同,李通继续得到信任重用,李轶则只被封了个小侯,打发到豫章郡之国,彻底远离了权力——不怪刘秀,当初正是李轶背弃了与舂陵刘氏的同盟,逢迎绿林渠帅,拥戴更始,事后得到了“舞阴王”的诸侯地位。他又嫉恨刘氏兄弟,常在他们与更始、绿林间搅屎,昆阳大战后,刘秀被外放,刘伯升被派去关中送死,都是李轶在作祟。

刘秀虽宽容大量,没有为难李轶,但亦不可能再予以重用。

自从李轶远封,李通与他已数年未见,听说李轶还算老实,当地官员的监视也渐渐放松,没想到他竟跑出来了!

李通没接弟弟的茬,只肃然道:“季文,汝离开封地,得到陛下允许了么?”

东汉继承了前汉制度,不汇报侯国相邦,不上禀皇帝,列侯是不能擅离封邑的,李轶没有其他官职差事,贸然到此,显然犯了大忌!

岂料李轶却满不在乎,笑道:“兄长,这东南的汉家社稷还不知能撑几年,谁还管什么封邦制度?”

李通更怒,拍案道:“大胆!何以言此!”

李轶自顾自坐下道:“当初伯父在新朝侍奉国师刘歆,得到了天书谶纬,说什么‘刘氏复兴,李氏为辅’,吾等遂信以为真,认为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只有刘伯升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这才有了后来举兵反新之事。”

“但事到如今,世人都知道,汉朝难以复兴了。第五伦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秀不识天时,强欲复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这才有了襄阳溺亡,淮北之失,全凭江淮及冥厄之险,才堪堪守住这东南一隅之地。接下来就轮到丢江夏、丧淮南,进而拒江而守,也撑不了几年,只等第五伦平吞巴蜀,公孙述一灭,接下来就轮到刘秀……到那时江水太宽也无用处,这一点,我僻在豫章都清楚,兄长身处中枢,坐镇前线,反而不知?”

李轶毕竟是做过更始诸侯的人,见识还是有些,李通则斥道:“胡言乱语!汝尚不知罢?冯大将军守住了江陵,陛下亲将大军赶赴江汉,不日必有捷报传回。”

“就算侥幸胜了一时,那又如何?”

李轶摇头道:“第五伦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他的才略,绝非王莽能比,南方绝不是对手。”

李通心知他的用意:“季文,有话直说。”

李轶道:“宛城李氏在前汉时,虽然坐拥千金之财,却只担当小小铁官,无权无势,朝中风吹草动,我家便有告缗迁徙之危;新朝时,靠着进献祥瑞,伯父得以跻身朝堂,做了小官;到了更始朝,吾等投注刘玄,更是一门两诸侯,何等荣耀!”

李轶永远忘不了当诸侯那几年的风光,对权力也食髓知味,现如今,他被刘秀撵到豫章,气候潮湿卑热,心情也郁闷至极。

看似坐享富贵,其实只是沦为囚徒,而他封地旁边,就是海昏县,前汉废帝刘贺死去的地方,李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觉得刘秀日后会记恨自己,一杯毒酒,便能夺去性命。

所以他在恐惧与不甘中,时刻关注着天下局。

李轶道:“吾等对新、汉,都谈不上忠诚,不过是为了自身富贵,为了家族兴盛,如今汉巢注定倾覆,为免李氏尽灭,投效魏皇,方为自保之法啊!”

“汝……莫非早已暗投魏国?”李通指着李轶,声音颤抖。

李轶也不羞于承认:“没错,早在数年前,刘秀所派官吏放松监视后,我便与魏国绣衣卫细作有往来,时常送出消息。自今年以来,刘秀频繁往夏口、柴桑调兵,自以为瞒得过第五伦?”

噌一声响,李通拔出佩剑,顶在堂弟胸口:“于是魏人细作,便指派汝来此劝降老夫?”

“正是。”别看李轶回答得响亮,心里却很虚,其实他一个落魄列侯,接触不到汉国中枢军情,只能提供点三四手的消息,在绣衣卫的情报网中等级很低,对面怎么会冒险重用他呢……

他知道自己投效的本钱不够,也为此焦虑,入夏后,嗅到了大战一触即发,又听说李通被拜为前将军,主持江夏北部防务后,李轶这才星夜赶来,想赚得老哥一起“起义”,好建大功,在魏国也混个侯、伯之位——哪怕仍得不到权力,至少他和第五伦没有私怨,不必天天担心被灌毒酒。

李轶极了解李通,知道兄长绝不会杀自己,仍殷切地说道:“兄长,吾等与第五伦,也有交情啊!如今魏皇身边英俊云集,百姓风靡,我家若能觉悟成败,早定大计,尚能像微子、项伯一样论功成业,转祸为福,一旦迟疑,等到北方虎贲突骑长驱直入,严兵围城,纵有悔恨,也来不及了!”

“住口!”

李通勃然道:“当初绿林入南阳,我信汝之言,又为绿林渠帅胁迫,遂改定更始为帝,若那时就拥戴刘伯升、刘秀兄弟,不存门户私计,一心一意振兴大汉,第五伦焉能杀伯升,轻取北方?”

“如今陛下以仁义之师,正要围歼岑彭残暴之众,纵此策不成,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也能维持社稷,李通受皇恩厚遇,焉能不顾天下耻笑,卖主屈膝降贼?”

“我当初已错了一次,现在,绝不会错第二次!”

李通言罢收剑,转过身去:“汝不必再言,走罢……”

李轶的劝降失败了,他脸色铁青,盯着堂兄的后背,摸索着袖中匕首,但最终还是没能下手,只悻悻而退,临别时再拜,说道:“我知兄长之意,是让我速去投奔魏国,虽不能献大功,至少也能保全性命。请兄长放心,他日江东汉鼎倾覆之日,纵兄长执意为刘秀殉葬,弟虽不才,亦尽全力,能保宛城李氏不灭!”

李通身躯一震,知兄莫若弟,他啊,都让李轶给猜透了,也不回头,只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让亲信送李轶离开,并给他备上好马、护卫,盘缠,自此兄弟分道扬镳。虽然还是有点对不住刘秀,但这么做,确实能让宛城李氏,处于不灭之境。

这日之后,李通仍兢兢业业替刘秀做事,严守江夏北部,果然在五月下旬时,侦得重要情报:

“魏车骑大将军耿伯昭,自淮北经汝南,兵临冥厄三关!”

第679章 惊喜

李通故意放堂弟去投魏,是为以防万一,汉亡时能保全宗族。但对个人而言,李通心里仍忠于汉,身为前将军、固始侯、长公主的夫君,不论是权力、荣耀、恩宠,都比更始政权时的空头诸侯王只多不少,更换门庭的代价太高了。

他近日更得知,刘秀在江汉击败魏军后队,并成功围困岑彭于当阳,这让李通对汉家社稷信心倍增:纵然光复中原,还于旧都很难,但割据南方,维持几代人还是有希望的。

但汉军胜利的前提是,李通能够拦住来势汹汹的耿弇,刘秀方能从容击灭岑彭。

“看来耿弇部,便是第五伦派来策应岑彭的援军了。”

“江夏乃是陛下侧翼,冥厄三塞更是江夏门户,耿弇带淮北军击此,就是想要重演春秋时吴师入郢之策!”

春秋末年,有一场影响了天下格局的战争,吴王阖庐的军队,在孙武、伍子胥二人策划下,走了一条极不寻常的路:他们没有按照楚国预想,从长江逆流往上打,而是让吴军走淮水,在淮西地区舍舟登岸,然后在随国内应下,从道路崎岖的冥厄南进,忽然出现在楚国江汉腹地。

这导致楚军颇为仓皇,结果七战七败,最后被吴国人打进郢都,伍子胥鞭楚平王墓,赫赫大楚几乎亡国……

等到楚昭王复国后,吸取这惨痛教训,在冥厄加筑城塞关隘,留守重兵。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战国时,冥厄就阻拦秦军长达五十余年。此地也得到兵家重视,在《吕氏春秋》《淮南子》中,都入选天下九大雄关之一。

其实冥厄有三座关城,分别是:大隧、直辕、冥厄,分属三个县,各自扼守桐柏山、大别山间的隘口小道。目前由平越将军庞萌统一指挥,平均下来,每关守备兵卒,仅有千余人。

这让李通颇为忧心,他曾带宗族及绿林残部在三关久居,对那里的虚实十分清楚:“三关虽险,然却互为犄角,若耿弇集中兵力先克一关,其余两关不待攻而破。”

所以平越将军庞萌才匆匆求助,请李通火速支援。

李通当即派出四位信使,往西者去禀报汉水西岸的刘秀主力;往南者通知坐镇夏口,统筹粮秣、后援的大司空邓禹;往北两人,一个去随县,知会扬化将军坚镡小心,另一人则回复庞萌:“前将军已将兵北上,三关乃淮汉锁钥,必不容失!”

此次刘秀亲征,几乎抽光了江东全部生力军,给李通的兵马也很少,他连江夏郡兵、县卒都拉上了,也才凑了五千人,于五月底焦急北行,只希望能赶上救助冥厄。

安陆距冥厄不过五日路程,但此时正值江汉梅雨时节,连续阴雨,部队走走停停,颇为疲惫,李通身上的衣裳就没干过。

三日后,队伍抵达安陆与冥厄间名为“应山”的乡邑时,天气才有转晴迹象,然而不等李通喘口气,换身干燥甲衣,布置在前的斥候却惶恐回报:

“前将军,吾等遭遇魏军大队人马,距此不足五里!”

“什么?”李通在戎车上骇然心惊,几乎跌落下来:“冥厄这么快便被攻破了?”

李通已来不及思索前线究竟发生何事了,不等汉军从长长的纵队转为御敌横阵,伴随着马蹄践踏积水的声响,高头大马的骑兵呼啸而至,将尚未反应过来的汉兵冲得七零八落!

这支骑兵足有二三千之众,汉军不敌,临时抽调的江夏郡兵、县卒纷纷溃败,李通也只在侍从、亲卫拼死护送逃离的途中回首,从敌人的旗帜,判断出他们的番号:

“幽州突骑!?”

……

这场遭遇战是一边倒的,突骑的进攻令汉军猝不及防,五千人很快作鸟兽散,突骑们尤不放过,他们盯着汉军的项上人头,呼啸追击,这导致李通只能退往西边的山丘林地,不敢再出现在平原上。

片刻后,指挥这场战役的偏将军王梁骑着乌桓马,看着儿郎们追亡逐北,大笑之余,也心生不解:“汉兵如此孱弱,为何五年前,盖兄竟会战败被俘,囚于江东?”

想当年,盖延和王梁跟随吴汉,杀死渔阳太守,举义投靠第五伦,遂被称为“渔阳三杰”。这之后,吴汉一路做到重号将军,手握兵权,盖延也在中原追随马援,打响了名声,跻身杂号。唯独王梁留在渔阳当太守,虽然封了伯爵,但军职仍不过“偏将军”,难免有些自惭。

但他的机会还是来了,眼下盖延被俘多年,不知生死,吴汉身处并州防御匈奴,多半要错过这场大战。渔阳兵桀骜不驯,除了他二位,也就王梁能驾驭得来,遂被第五伦点将南下。王梁带着三千渔阳突骑,随河北兵抵达昆阳关后,又经汝南郡,加入到车骑大将军幕府中……

耿弇麾下三万之众,多以青徐步兵为主,王梁得以率突骑为先锋,先行南下,不曾想一战便击溃江夏守军,为前路廓清了障碍。

次日,王梁的“应山大捷”便传到山路崎岖的冥厄三关,耿弇的主力大军,正源源不断通过此地。

“王梁立大功了。”

耿弇见到捷报后,对随行一位消瘦的年轻文官说道:“但张校尉的功劳,亦不亚于王梁,若无校尉遣绣衣卫说动庞萌,打开关门降魏,以冥厄之险,本将攻破此处,恐怕还要多费一二日。”

此人正是主持魏国在南方情报的张鱼,他谦逊地回礼道:“纵无庞萌之降,以耿大将军之威,冥厄三关亦不在话下,张鱼只是奉君命来助。”

刘秀、李通若听闻此言,恐怕会大吃一惊,原来这冥厄三关的火速丢失,竟是平越将军庞萌悍然降魏!

休说他们想不通,连耿弇都感到奇怪,此刻便问起张鱼:“我在淮北时常听说,庞萌颇得器重,刘秀认为此人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封爵拜将,加以重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庞萌何以速降?”

“这不奇怪。”张鱼笑道:“绣衣卫奉陛下之命,将敌国所有重臣、将军身世、喜好都一一搜集钻研,上到冯异、邓禹,下到庞萌等人,皆有其弱点。”

见耿弇有兴趣,张鱼说起其中经过:“吾等寻访后得知,庞萌年轻时,因伤人亡命,遂逃离家乡,这不算什么,我朝马、万两位将军也曾流亡塞北,这才与陛下风云际会。但至少会安顿家眷,勿使牵连,但这庞萌却不顾父母妻儿死活,只管自己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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