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83章

作者:七月新番

“绵诸道。”

万脩在地图上确认这个位置,笑道:“这是好征兆啊。”

他作为“儒侠”,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出征前做足了功课。

“秦穆公汝等可知?春秋五霸之一。那时陇右还有许多戎人小邦,穆公三十七年,秦军出征西戎,包围了绵诸,活捉了绵诸王。这之后秦穆公乘胜西进,征服了二十多个戎狄小国,辟地千里,遂霸西戎!”

“如今吾等西征,先取绵诸,亦是要效仿秦穆公故事!”

吃上了久违的热饭,在屋檐下睡了个好觉后,魏军士气稍得恢复,但万脩却难以入眠,他很清楚,绵诸道逃出去的人,会将己方杀入陇右的消息,禀报给天水、陇西!

万脩夜登小城,向南望去,那儿有一座突兀立于荒野的孤峰,山形似麦垛,便是麦积山,可万脩怎么看都觉得是头凶兽。

而往西,一天的行程之外,则是上邽城,按理说万脩最该去攻打此地,但据他所知,上邽的陇右杨氏颇为厚富,徒附也多,不一定能攻下来。再考虑到陇右若向公孙述求救,蜀军北上,上邽亦是必经之地,自己就算夺下来,也会遭到围攻,无法起到逼迫隗嚣回兵来救的目的。

最后,万脩回头向北看,根据本邑父老所言,往北两天的路途之外,是一个叫“略阳道”的地方。

有戎狄曰道,略阳和绵诸一样,也是华戎杂居,不过那儿的地利可比边鄙的绵诸重要多了。

一年前,诸将为了跟魏王去河北捞功劳争破脑袋时,万脩就在右扶风默默研究西边的对手,图籍向导之类也搞到了不少,对陇地颇为了解。

“略阳是陇关道、萧关道等诸多道路交汇之处。”

这就是万脩向第五伦请缨出战时,所说的“陇右之心脾”啊!

万脩目光只盯着这个地方了:“若能拿下略阳,必然惊动陇右,隗嚣身在陇坂,必回师救援,而陇右豪强也必然心中大震。”

可以他们区区三千多疲敝之卒,能拿下城小却坚的略阳道么?

面对踌躇的众军吏,万脩这次用上了激将之法。

“前年周原大战前夕,耿伯昭也是带着区区两千人,在雪天里翻越山塬,奇袭了汧县,迫使陇右从关中退兵。从此以后,小耿名扬天下。”

“汝等多是猪突豨勇时便追随陛下的老卒,但因我功业不著,一年来未得升迁,此番正是男儿建功之秋,绵诸道的人说了,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派男丁上前线,陇右大军集结于陇山,后方反而空虚,若能袭之,必可功成!”

万脩这趟出征的灵感,确实来自耿弇,但他不知道,耿弇当初也是受了来歙的启发。

这种战术,以己方为诱饵,进攻或坚守某一战略地域,诱使敌方部队向己方运动,以达到调动其兵力的目的,好让友邻部队突破险阻,最后配合己方,对敌方实施反包围。

这啊,就叫做“中心开花”!

军吏们应诺,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只是相互说道:“来都来了,险都冒了,倒不如再跟将军锐意一回。”

“然也,我宁可与敌交战,也不愿再回渭水狭道去喂蛇虫了!”

军吏们退下后,万脩继续在邑内唯一一盏膏油明灯下,对照两份来自长安天禄阁的地图:一份是前汉地图,略阳就叫略阳。

另一份则是新莽地图,因为王莽这改名狂魔的关系,郡县名基本都变了,比如天水叫“填戎郡”,而略阳道这地方,因王莽喜欢改县、道为亭的缘故,所以又叫做……

“街亭!”

第450章 捉襟见肘

事实证明,一心去北面街亭的万脩,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机动能力,也低估了陇右人的“武德”。

首先是防守上邽的西汉“御史大夫”杨广反应迅速,在接到绵诸道告急当天,就尽调陇西杨氏之兵上城头准备防御。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股魏军却偏不打近在咫尺的上邽,反而舍近求远,朝北方开进!

可驿骑已将魏军突入陇右之内的消息传到各县,不论城、乡,皆紧闭城门,而魏军沿途掠食也遭到了陇右人的剧烈反击。此地本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虽然壮丁尽被隗嚣征召入伍,但即便是头有二色之老人,身材不及矛杆之孺子,甚至是粗悍的妇女,都能在他们熟悉的山谷里闾,用弓箭冷不丁这支孤军深入的魏军造成损失。

搜粮小队频繁失踪,加上兵卒疲乏,至少“民和”这一项并不站在魏军这头,一天只走了二十里,前路渺茫,而从抓获陇右小校口中获知的新消息,更让万脩不得不打消先前计划。

陇军也并非将所有兵力押在陇坂上,主力亦集中于山下,只是陇山西坡因海拔的原因,比东坡更加平缓,调防轮换及运输粮秣比魏军更容易罢了。

“隗嚣本人带着后备之师,就驻扎在略阳?”

若小耿、吴汉等闻此言,一定会愈发骁勇,直接莽上去来个擒贼擒王。

但万脩虽有游侠之勇,可在干大事前总会踌躇一番,计算一下能不能干,否则当年奉命刺杀,弓箭就直接往第五伦头上射去了,也不必绕着车躲猫猫。

他回头看着自己疲乏的士兵,掉队者越来越多,进入陇右后,前进竟比在渭水狭道时还艰难。

一旦自己失利覆灭,好不容易让战争出现变量的种子,也要绝了。

万脩陷入了艰难的斗争,做将军就是这样,你的一念之差,便是千军万马的性命,君国的兴亡。

万君游要在这场战争里有所建树,但他永远会先考虑全局,万脩没有忘记自己请缨的目的:帮助皇帝陛下赢得战争,而不是由他来出尽风头。

咬咬牙后,万脩做出了决断:“调头,带着掠来的粮食,立刻退回绵诸道。”

亏得万脩留了几百伤兵在此,而陇西杨广又出于谨慎,在不清楚魏军数量的情况下,以为有诈,未敢来收复城池,这一犹豫,让万脩不至于进退维谷全军覆没。

“既然如此,便只能依托绵诸道,假装我后方大军源源不断,以吸引隗嚣派兵来增援了。”

但既已悻悻而回,露了怯,万脩要如何让陇右相信这点呢?

万脩颇为苦恼,却不由想起皇帝陛下临行前授斧时,对他的嘱托来。

当时第五伦是这么说的:“君游虽为我披荆斩棘,但陇右多坚石,不可贸然斩之,否则容易伤了斧刃,予宁可此战旷日持久,也不愿将军有任何损失。”

“故大军走出狭道后,若是北上不利,不如退回绵诸道,如此这般行事……”

万脩遂令属下:“派出兵卒,朝不同方向,大肆搜粮,并放出消息,说皇帝陛下将兵数万,不日亲临,需搜粮万石方可。”

这确实是很符合第五伦“兵权谋家”的作风,当实力足够时就碾过去,不足时则多以智计辅之。

虽然因实力有限打不出中心开花的事实,那就用诡计和障眼法,造成中心开花的态势!眼下陇右后方忽然遭袭,其君臣也犹如惊弓之鸟,那就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是的,要将他这孤注一掷的冒险,包装成第五伦稳如老狗推进的前锋,要让隗嚣相信,他们不是一只孤雁。

而是汹涌大潮的第一朵浪花!

……

“第五伦遣奇兵走渭水,奇袭了我后方?”

与此同时,当身在略阳城,方便总督各个隘口防守的隗嚣得知此事,确实大惊失色!

“渭水尽是峡谷深涧,鸟兽难行,魏军难不成是飞过来的!?”

现在急需判断的是,这究竟是一支孤军,还是大队人马的前锋?

若是前者,依靠镇守陇西的杨广,带地方豪强足以抵御。

可若是后者,那隗嚣就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将原准备投到陇坂、萧关的预备队派出去了。

按理来说,即便有魏军过来,也只可能寥寥二三千,渭水狭道确实太难走,数万人绝无可能!

可事情总有万一,隗嚣记得,第五伦诡黠多端,妙计百出啊。

而前线在陇坂作战的将吏,也从战死的魏兵身上搜出了一些单兵口粮,送来予隗嚣过目。

隗嚣尝了口炒面,皱起眉来,这东西对于养尊处优的大将军来说,实在是太过难吃了。

“但是却管饱。”

前线校尉有鼻子有眼地对隗嚣说道:“据说吃几口就能撑一顿,军中皆言,魏兵依靠此物,不持斗粮,而三军不饥。”

在他们眼里,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麦面,而是掺了些不可名状的东西。陇右兵都在传,说第五伦将王莽时期的“理军”打包收入他的少府中,如此才拥有了奇奇怪怪的器械。

隗嚣在莽朝也是不小的官,当然记得这些异士:或言不持斗粮,服食药物,三军不饥;或言能度水不用舟楫,连马接骑,济百万师;或言能飞,一日千里,可窥匈奴。

至少最后一个是真的,王莽时期的“鸟人”在征伐匈奴和昆阳之战里都没派上用场,流落民间辗转回到长安,又想来第五伦这讨口饭吃。岂料一向不迷信的第五伦还真信了他的邪!从府库里出金饼资助这种人类早期的飞行试验,此事颇为知名,都传到陇右了。

若其余几种也有呢?这或许就是魏军能够横跨渭水狭道的原因!

第五伦曾说,陇右是他背后的芒刺,而现在,万脩也成了顶在隗嚣腰眼上的尖针,且不知是否会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柄能致命的利剑!

拖了一天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陇西方面信誓旦旦,说这就是魏军大队人马的前锋!气势颇为嚣张,到处掠粮为后续主力到达做准备,据说还是第五伦亲征!

隗嚣几经踌躇,在地图上捏起一枚兵符,这代表了整整五千人,陇右总兵力的八分之一!原本是要派去北面支援牛邯,挡住魏北路军的,如今只好向反方向运动了。

“调五千士卒南下,与杨广堵截这支魏军。”

隗嚣现在就像站在羊圈里,神态惊恐地看着每一个破洞的羊倌,那窟窿里探出流着垂涎的狼喙,龇着锋利的尖牙!让他战栗,甚至有些后悔坚持于魏开衅了。

可事到如今,就算要议和,也得先将那狼嘴撵回去,才有资格谈条件!

隗嚣暗暗长叹:“只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

“魏军溯流袭我后方,说好要派来萧关的五千兵,南下了?”

镇守高平第一城的牛邯听闻此讯,亦是大骇。

弱者就是这样,就算后方还没腐化紧吃,前线也随时吃紧,用起兵来捉襟见肘——得了隗嚣支援后,陇西的下襟是勉强遮住了,可牛邯的北部防线,就成了光溜溜的手肘啊!

而萧关之外,耿、吴两条疯狗还一左一右,逮着这馋人的胳膊一个劲地猛咬,使得他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旬月之内,牛邯就损失了上千麾下。

但牛邯吸取了浅水原被吴汉击败的教训,一味守御避战,将骑兵捂在萧关之内,就是不放出去。

若是中了魏军的计,与之决战,一旦败绩,整个萧关就门户大开,这场仗也就要提前结束了。

是否就一点扭转局势的机会都没有呢?

也不尽然,这一日,焦头烂额的牛邯将军,却得到了一位从黄河上游绕远路过来的“大汉使者”求见。

哪个汉?

从来者一身半华半胡的打扮就知道了,自然是卢芳的胡汉!

原来,去岁卢芳引匈奴南下,欲夺新秦中,却被富平军民及并州兵骑击败,左谷蠡王狼狈逃回,胡汉上万人报销,顿时伤筋动骨。

但卢芳实力虽然不济,野望却依旧不小,近来听闻魏、陇构兵,不由大喜。

过去两年,胡汉与自诩前汉正统的“西汉”同样是敌对状态,卢芳甚至将隗嚣也颇为在意的河西“送”给了匈奴大单于。

可如今形势不同了,卢芳以为,两家应该先联手对付第五伦。

“届时陇右击退魏五之侵,再夺北地,而吾主取新秦中,两汉共分并州,岂不……”

“美哉”二字还没出口,牛邯就沉着脸一挥手:“拖下去,杀了!”

眼看使者叫冤,牛邯却笑道:“与戎狄胡寇,不必讲究诸夏礼节中不斩来使的规矩!”

牛邯有勇力才气,称雄于边疆,乃是陇右大豪,为隗嚣效力不假,但他亦有身为良家子的骄傲!记得祖辈曾无数次随霍骠骑、赵充国等将军出塞击胡的豪情,和匈奴有血海深仇——招募境内的属国羌胡骑做狗,和勾结卢芳夹击魏国,截然不同。

“我听说,刘伯升死前讲过一句话,宁予家贼,不予国敌。”

“那我老牛也说一句。”

牛邯掷地有声:“陇右与魏,乃是敌邦,可毕竟是诸夏内战,譬如战国七雄之事。”

“纵是败了,这千里山川,吾等也宁予敌国,不予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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