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爱丽丝威震天
都是大画,如同詹姆斯之前所说,它们大部分都显得……非常的逼真。
夏依冰是懂一点艺术的——毕竟在维恩港这种地方生活那么久,哪怕是毫无艺术天分的人,耳濡目染也会沾染一点。但要她区分什么画派风格就很困难了,她对艺术品的评价向来极其主观。
而这些画作,它们果真配得上“超写实”的评价。那是和古典主义的朦胧派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画法,充斥着锐气,但又张扬的恰到好处。
比如刚才经过的那幅,看名字应该叫《城郊夜景》。大部分的夜景画都是漆黑一片点缀星光灯火,唯独这一幅要反过来,把乡镇街道在夜晚点缀的灯光投影画的极其绚丽多彩。
很真实,远远看上去就像真实画面的定格一样。
“这些画很值钱?”她在半路问詹姆斯。
“他是当今最好的画家!”詹姆斯理所当然的瞪大眼睛,“当然值钱!甚至可以说是最值钱的!”
“值钱我信,但最值钱嘛……”
夏依冰表示有些将信将疑。
她是对这个圈子了解不多,但托希茨菲尔的福,她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画廊画展的“黑历史”。
这个圈子怎么说呢,按照少女的说法,“专心致志钻研技巧的大师有而且不少,但相较总人数而言该比例依然呈一个下降的趋势”。
艾苏恩认为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说这些人之所以还有生存空间是因为没有出过真正的大师把某条路打通走透,一群人钻研古典主义的,什么朦胧派的,他们觉得前方还有路,那就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这条路被无数人钻的再无任何空隙为止。
这里面具体是什么意思,夏依冰是听不太懂的。她不关心这种东西,只听懂了后面那句:“但即使如此,世俗的艺术也多是玩具,其价值并不取决于创作者的专业素养,而是依靠互相衬托。”
这就很好理解了——就拿一个走这条路的年轻人举例,此人如果出身不错,那他或许可以缩在家里打磨技艺。
打磨技艺是几近公式化的流程了,他们会缩在家狂画,但最重要的是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闷头画是没用的,要让别人知道“你在闷头画”,如此是给你的作品附加一层基础价值,让所有考虑买画的人觉得“噢,至少它们来的并不容易”。
这一步要坚持多久取决于他的出身有多好。
小富家庭的话,差不多十几年二十年。再上档次一点可以缩短到十年以内。
坚持完,成功出名,有人认可,画作也就卖的动了。到这一步就可以拉拉关系什么的,走动走动,办办画廊,此时得先依附在那些业内前辈的阴影之中。
多半是久负盛名的名家,或者档次稍低的实力者。
你得赶别人办画廊的时候想办法把你的画塞进去一起展出,那大致是在画廊的角落给你留一小块地方,游客们看大作看腻了,可以看你的东西放松放松。
如此一来,你在圈子里的评价会从“久经钻研的苦修者”一跃升为“有资格和某某大师一并展出的潜力新人”。
实力和名气达成完美的融合,到这一步才算站稳脚跟,可以说能靠摆弄颜料争名夺利。然后接下来就是混日子熬资历了,熬到年纪上来,成为“前辈”,你就也有资格提携新人。
平庸家庭是走不了这种路的……穷人走这行只有一条出路,这也是希茨菲尔给夏依冰说过的,叫做“殉道”。
“无论他们画的多好都没用。”她还记得少女说这话时沉重的语气,“萨拉多少人连填饱肚子都是奢望,怎么出得起钱去买好画?所以注定了会追捧这些东西的都是富人,而富人……他们不可能去买一个从屎尿泥坑里挣扎出来的人的作品。”
“可我见过的底层绘者并不少?”夏依冰一开始没听懂,“我看他们都觉得自己能成功。”
“哦,那大部分是痴心妄想,是被这行的光鲜给骗了。”
“怎么说呢。”
“艺术总是和富贵纠缠在一起嘛……你看,哪怕是暴富的土商也不愿意被人看出底细,那提升底蕴的渠道是什么呢?自然是学着大贵族们攀附风雅。”
“但实际上那只是谎言。”说到这里时希茨菲尔声音放低,“平民画家一生都无法得到真正的认可,他们唯一能成功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死——而且是最痛苦的那种死亡。”
“饿死?”
“我说不好到底是哪一种更残酷一点……饿死的话,这个过程至多持续几周吧,但这种死亡却需要你以真正的苦修者——以这样的姿态在你接下来的余生即每一天里都认认真真的对待艺术,并且你压根不可能从这种努力中得到任何回报,直到你枯竭而死或者受不了某种冲击自杀,他们才会认可你,才会觉得你终于用死亡升华了你的作品。”
初次听闻这些解析,夏依冰说实话有点震撼,她光看到那些画廊酒会的光鲜亮丽,没想到那厚厚颜料的堆积之下居然藏有这么多血。
事后她问希茨菲尔是不是因此才没有钻研这条路,因为她觉得少女画的也很不错,在她心中不比那些名家们差。
希茨菲尔则是赶紧表示她还差得远——黑暗确实存在,但正如她开头和夏强调的那样,至少在这个时代,在路还没有被走通的时代,再黑暗,你至少得具备一定的实力。
不像现代社会的地球,很多画派道路早就被古典大师们踩烂了。有些人发现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在这个领域超越前人,那他们要么摆烂,要么开始发癫,想出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流派、新道路,美名其曰那也是艺术。
毕竟——穷人的命是命,大师的命就不是命了?
噢你穷人死了能让作品升值,人家可是名家,是大师,人家死了作品更是百倍千倍的涨,再加上时代加成、背景加成……一个还活着的现代人拿什么东西去超越啊。
回归现实,把现实情况代入这套逻辑,很轻易的就能发现乌木里-道奇的地位和逻辑不符。
他资历是老,画的也不错,但他还没死呢。
他怎么比得上那些已经死掉的名家大师?
夏依冰当即举了“布莱克-沙朗”①的例子,表示人家一幅画能卖几百万瑟拉,不信这个道奇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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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沙朗:《生命之树》的作者,曾在《智慧禁果》、《死寂林地》等案件中被多次提及,该画作成为追查真相的有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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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一样。”詹姆斯快给她搞无语了,“布莱克沙朗的画稿几乎全遗失了,加上他本身也是不逊色于道奇的名家,更是开创了‘阴影派’,仅剩的那幅画当然值钱!”
“那这个道奇一幅画能卖多少呢?”
“像这种大画一幅大约能有个几万瑟拉吧。”詹姆斯有些犹豫,“这只是我估计的……因为目前阶段它们很少被交易,大多数是作为礼品赠送……”
差那么多?
夏依冰一怔,随后觉得这才合理。
《生命之树》能卖那么多是有不少附加值在里面的,如果布莱克-沙朗还活着,而且画作多到也能摆满这一条长廊,一幅画估计也就值几万瑟拉,可能还不到。
“很神奇。”
感慨来自黛瑞尔。
很少有什么人造物能让机械使徒感慨的,但艺术除外,黛瑞尔必须承认,有些东西不是靠机械工业能复制的。
就拿黛瑞尔自己来说,她有很强的学习和复刻能力。一套针对人体的格斗动作,她每一次做能做到分毫不差,手指尾端都不带抖的。
那同理只要给她时间学习,画画这种东西也难不倒她。
她不是没试过,但画出来的东西……怎么说呢,和人家比怎么看都觉得差了点什么。
“应该是差了人气,或者可以说是差了‘画味’。”
希茨菲尔听了她的想法,立刻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拿这些画举例——‘超写实’是在‘写实’的基础上继续突破,像是将那层迷雾拨开,将事物最真实的模样展露出来。”
她在几人当中侃侃而谈:“这种风格是有其内涵的,意义还挺深……但真正想要钻研精深,一定不能只盯着‘技’。”
“只盯着‘技’,画的再好也没什么意义,这些画的真正内涵在于揭露真实,而真实往往是……比较丑陋的,所以这个派系真正要追求的应该是‘在个人情感和丑陋现实夹层中的宣泄或表达’。”
“你必须让人能看出这一点……换句话来说,你必须让人能意识到,你画的是既是画又是现实。”
这番话说出来,一群人已经不是有点震惊而是大受震撼了。
谁也没想到,她对这行的钻研有这般深刻!
连詹姆斯……他这从小就混迹各大名家画廊的富家少爷都有点懵了,只觉少女伯爵说的很多名词组合到一起就再听不懂——这不是他老子那辈人点评的口吻吗?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黛瑞尔踌躇着开口。
“什么叫‘画味’?”
“就是这个。”
停下脚步,希茨菲尔伸手指向一幅画作。
那也是‘超写实’风格的一幅作品……当然了,萨拉的超写实和地球比还不够超,她只是入乡随俗跟着叫的。
其他人看向那幅画,发现是一张白天的街景。
早间薄雾在空中蔓延,车夫、小贩和行人混杂,不远处是喧嚣码头,拉远看俨然就是一张彩照。
“看起来很真实是不是?”
所有人点头。
“再看这。”希茨菲尔指向其中一个行人。
“拉近看,他的帽子其实就是混杂的颜料随手一勾。”
“类似的笔触近距离看其实到处都是,你拉近看甚至会觉得这种笔触很脏很乱,怀疑可能干脆就是没处理好,但实际上那是故意的。”
“故意?”
“近和远——虚假和真实。”少女点头,“说故意也不贴切吧……是故意这么做的,但这种笔触,每一笔,都是绘者在进入某种状态时的灵光一现。”
“你得做到这样,留下刻意的破绽,完美又不完美,来告诉别人这是画而不是照片。”
“否则画的意义就失去了。”黛瑞尔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那还不如拍照片了!”
原来这就是“画味”!
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悟了。
具体悟了什么她也不懂,但好像就是很厉害……她对殿下的崇拜又更深邃了!
至于希茨菲尔……她并不觉得她说的东西有多深刻。
任何一个大学生,如果他有认真翻看那些枯燥无味的美术史课本,他都能对画派啊,风格啊有个基本了解。
而关于“画味”的理解也不稀奇,任何一个打算考美术的考生在进入专业学院后都会被导师强调类似的内容。
只不过是混杂了一些她的个人理解,她丝毫不敢居功自傲。
“我没想到伯爵你对艺术的了解有这么渊博!”
但糊弄詹姆斯是毫无问题,至少在艺术鉴赏这一块,这位拉伦斯的大少爷对她已经心悦诚服。
他开始觉得他没资格当希茨菲尔的向导了。
除了知道这些画的典故,是在什么情况下被画出来的以外,他懂的丝毫不比她多。在理解和修养这一块更是遭到无情的碾压。
想到这里,詹姆斯自然是很好奇的,他顺势问道:“伯爵知道这么多,相比也喜欢钻研画道?”
“偶尔喜欢描两笔。”
“那为什么不精深呢?”青年大为不解,“有这样的见地,我相信伯爵继续深研下去,不说达到道奇的水平,超过一些名家是很轻松的?”
“没有那么容易。”希茨菲尔只是摇头,“你把干这行需要的天赋看的太简单了拉伦斯先生……还有就是,我并不喜欢钻研画道。”
“啊?”
看到他无比惊诧的表情,希茨菲尔在犹豫后面这番话到底适不适合拿出来说。
但气氛确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