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485章

作者:匂宮出夢

“吵了什么?”顾不得矜持,芙兰连忙追问了下去。

“其实也就是一些理念之争而已,我们只是各自交涉了一些看法,并没有互相攻击。”博士耸了耸肩,“我跟他说,我认为在未来,随着技术和生产能力的极大丰富,社会需要更加公平地分配财富,那些创造财富的工人才更有资格享受财富。为了这个构想,全欧洲的工人们应该、而且也肯定会团结起来,共同推翻现有的不公平体制,终结资本和食利者的统治,改革土地的高度集中状况,为人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何等悖逆的狂言啊!这不是要让我们上断头台吗?难道哥哥连这种话都欣赏?听到这番话之后,芙兰在心中暗暗失色。

“那么……那他怎么说呢?”芙兰颤声问。

“您的丈夫并没有反对我的所有看法,但是他认为……我的目标难以实现。”博士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他似乎认为,民族概念在目前更加深入人心,哪怕是同样受到剥削,一个法国的工人也不愿意同一个英国工人站在一起,因此,只需要稍加煽动,那么他们就会在各种口号之下彼此厮杀……”

也就是说,哥哥认同他的某些观点,并不同这个可恶的煽动家一样,认为会出现一次全欧洲的普遍革命?

那么……他的意思是什么呢?他想要做什么呢?

芙兰暗想。

“您能更加深入地解释一下吗?”

第648章 结论与决定

“说实话,我很敬佩您的丈夫,但是对他的意见却不大同意。”在芙兰沉思的时候,博士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毫无疑问,在今天,人们确实将民族之间的概念看得很重,但是未来却未必如此……民族、宗教甚至国家,那些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只有那些打算从中牟利的人才会一直将这些空话放在心上,人们会上当,但是不会一直上当,因为在这些概念之上,还有一种更高的正义——那就是,财富,理应被创造它的人来享受,而不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依赖复杂的所有权结构、甚至遗产继承据为己有。”

“难道子孙继承父母也是罪恶吗?如果没有这种继承的话,那么文明如何延续?”芙兰被博士的话搅得有些心烦意乱,于是略有些不满地反问了出来。

“历史已经证明了,文明的延续可不是靠财产继承,而是靠人们的辛勤劳动,夫人。”博士耐着性子解释着,“在遥远的古代,人们需要用财产继承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血脉传承,而在如今,情况却已经大不相同了——我们每十年内能够创造的财富就已经超过过去一两年内的总和,那么一百年后呢?可想而知,那时候我们创造的财富和物质又将是现在的成百倍!到了那个时候,唯一能够阻碍人们进入一个普遍富裕的生活的,只是不公平合理的财富分配而已。而我所希望的,就是在那个时候,全欧洲的工人们联合起来,成立一个欧洲联合政府,建立这样一种公平合理的分配方法,让每个愿意辛勤劳作的人都得以摆脱贫苦,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工人们劳作一生并且早早死去,结果却只能让家人勉强糊口,甚至有些连家人都无法养活。

好空谈的布尔乔亚理论家们,认为只要通过法律确认人人平等,就已经摆脱了自古以来的那种惊人的不公正,把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但是,这完完全全是空谈——如果在财富分配上面生而不平等,那么又怎么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呢?难道一个生在富贵人家的继承者,会比一个工厂的工人更加对社会有益?会比他贡献更大?但是这位继承者却可以依靠自己生而既有的优越地位,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悠然自得地生活下去,并且把自己所得到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而这种食利者和继承者,社会上到底有多少呢?比比皆是!这实际上就是说明,大部分的劳动所得都被有产阶级利用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债务利息和遗产继承侵蚀鲸吞了。请问这公平吗?

如果不解决财富继承和分配上面的不平等,你们法国人所孜孜宣扬的‘自由、平等、博爱’也只是一种新的欺骗人的宗教图腾而已。比起空悬纸上的所谓平等,我倒觉得,让人们分享财富由他们创造财富,要更加紧迫得多,也更加实际得多……甚至,要更加正义得多……”

随着博士的叙述,静静听着的芙兰,脸色越来越差,而马克思夫人看到她的表情之后,连忙暗地里推了自己的丈夫一下。

这时,博士才惊醒过来,连忙止住了口,然后抱歉地朝芙兰笑了笑,不再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

这时候马克思博士才想到,这位小寡妇,也是一位‘富贵人家的继承者’。

虽然不知道她娘家是源自哪里,但是从外貌举止来看,显然是出自于相当优越的家庭,而且在丈夫死后,她肯定也继承了来自于丈夫的大笔财产,现在应该是一个相当有钱的寡妇。

那么,自己对财产继承说了这么一大通,岂不是将自己一家的恩人给骂进去了?

一瞬间,他心里感到有些尴尬,生怕对面的年轻女子生气。

然而,芙兰此刻的心中所想,却要比他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仅仅只花了半个小时,芙兰就已经在心里断定,这位看上去相貌堂堂而且举止斯文的博士,实际上满脑子里面都是危险思想,而且还是一个煽动家,孜孜不倦地想要宣扬一种破坏性的暴乱——至少是一种会将她和她的哥哥目前所处地位完全掀翻的暴乱。

虽然不知道他除了口头宣扬之外,在实际行动当中到底做了多少,但是这种思想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了。

哪怕是罗伯斯庇尔那样的疯子,都没有说过要将全部财富收归国有然后重新分配的疯话,而这个人说的东西要比罗伯斯庇尔还要疯狂许多。要是人人都信了这种歪理邪说,那这世界肯定永无宁日了!

作为一位贵族名门家庭出身的孩子,再加上现在亲人又已经成为了当朝的权贵,她从心底里就完全无法接受博士所宣扬的“要取消财产继承权、消灭土地集中现象,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的主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特雷维尔这么光荣而且高贵的姓氏岂不是要和光同尘了?不行,绝对不行。

然而,最奇怪的是,她的兄长——一个那么明智而且富有远见的人——却并不以这种思想为忤,哪怕和这位博士争论过,也没有表示不满,反而提出要给这位博士以生活上的资助。

更加奇怪的是,在几次被这位博士撰文痛骂之后,他也还是不生气,反而一直都持续着这种赞助。

老实说,就算哥哥直接朝这个人来上一枪,也要比现在的这种状况要令人容易理解很多。

难道连我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什么人、他的思想意味着什么,但是哥哥却看不出来吗?

不,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芙兰心想。

但是,既然能看出来,为什么他还要如此表现呢?无论是从常理还是从现实来看,自己的哥哥也不可能支持一种肯定会将他自己打落在地的可怕思想啊?

唯一的可能性是,他应该是从这种危险可怕的思想主张当中,发现了一些值得自己参考和欣赏的东西。

这样的一派危言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值得考和欣赏的东西?

她本来无需作出这种冥思苦想,但是她就是想着要了解自己的兄长,事无巨细地全部了解。

“夫人?”因为看到芙兰一直都有些魂不守舍,所以博士禁不住试探地问了出来,“很抱歉……刚才我有些激动,所以说得有些过头了,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对您和您的丈夫,我是一直都怀着尊敬和感激的心情的……”

“请您不用担心,我并不生气。”芙兰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我的……我的丈夫会认同您的主张……”

“这一点我无法回答,按理说处于他的地位,他应该反对我的看法才对,”博士苦笑了起来,然后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也许他也觉得现在欧洲各国通行的体制有诸多弊端,需要进行一定的改造吧?不过我也说不大清楚……唉,真是可惜,原本我还想好好和他再辩论一回的,结果,结果却……”

没错,看来解释只有一个了。

芙兰此刻终于心中一动,作出了最后的结论。

哥哥也希望进行某种社会改良。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理由,她的哥哥认为,在身处于如今的高位之后,他有必要、也有义务为国民的福祉作出一些自己的贡献。

哪怕是为了消除危险的革命宣传,也应该这么做。

而这位博士,就是哥哥的一个重要参考,提醒他自己所面临的异端邪说有多么可怕。

他想要以自己的努力,让国民能够从国家的繁荣和发展当中享受到更多福祉……

多么高贵的仁慈啊!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他就是一个伟人!芙兰心想。

她的整颗心都因为感动而微微颤动,几乎襟然泪下。

芙兰无法想象,她的哥哥居然会将特雷维尔的荣耀放在一边,支持那种显然会有损于特雷维尔家族地位的思潮,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他想要自己主动为国民做些贡献了。

如果他希望这么做的话,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助他去做呢?

在已经博得了如此的地位之后,他仍旧能够容忍他人对自己的恶毒嘲骂,能够不仅仅考虑到自己,而希望提高国民的福祉,甚至还谦逊到对此完全缄口不言……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重新认识了哥哥的一个方面。

“多么伟大的人啊!”她禁不住喃喃自语。

玛丽微微低下了头,然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嗯?”博士有些好奇地看着芙兰,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博士,我只是明白了而已。”芙兰重新在脸上露出了笑容,“十分感谢您对我的指点,只有通过您,我才能够知道,我的丈夫原来还对我隐瞒了那么多东西……”

“希望没有让您感到不安。”博士有些惴惴地说。

“不,我不仅没有不安,反而十分高兴……真的,十分高兴。”芙兰微微颤声回答,“您放心吧,之后我们会继续资助您的,您不管是要用在生活,还是用作研究,甚至出版书籍,我都可以帮助您……”

“您……您没必要做这些。”博士既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和尴尬。

“不……这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芙兰带着一种虔诚般的严肃回答,“如果我丈夫能够做到的话,我也能够做到。”

第649章 行程

听到了芙兰的话之后,博士夫妇再度对视了一眼。

“夫人,您能够不计嫌隙,做出如此慷慨大方的善举,这实在令我们非常感激,”片刻之后,夫人有些迟疑地请求对方再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但是,我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处于您现在所处的境地,想必也会有一些艰难之处。如果我们得到恩惠的代价是让您受损,那么我们是决不能接受这种恩惠的。”

“在这个问题上您不用担心,我已经说过了,和我丈夫生前那样继续馈赠您,并不会对我的收支造成多少困难。虽然……嗯,虽然博士对财产继承嗤之以鼻,但是,它毕竟使得我拥有了个人的财务自由,也拥有了能够帮助任何人的自由……”芙兰脸上微微笑了起来,“也许我会在之后的生活上遭遇不少困难,但是问题绝不会出在这上面。您就把它当成是我对……对亡夫的一点纪念就好了,先生。”

“我十分钦佩于您真诚的爱。”夫妇两个再度对视了一眼之后,博士微微朝芙兰点了点头,“并且,我将会如同对您丈夫那样尊敬您、感激您,夫人。”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了,他们夫妇也就没有必要再反对了。

反正之前已经拿了一次,那就不会在乎继续拿下去了。

“感激倒不用,想必我的丈夫也不是为了得到您的感激而赞助您的。如果您真的想要回报他的话,只管继续完成您的学术兴趣就好了。”芙兰的脸上笑容仍旧不改,只是里面多了一些说不出的嘲讽,“说来您可能不大相信,我的丈夫很喜欢收集国内外的报纸和评论文章,而有不少就是您写的。”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博士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么……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评论呢?”

“这个嘛……据我所知并没有。不过,想来他应该是很高兴的吧。”芙兰低声回答。“正因为如此,为了继承他的意志,我真心地希望您的学术研究能够继续深入下去,如果您之后需要出版某些专著的话,尽可以跟我们提出……当然,在那之前,我希望您能够提供一些手稿给我们,供我们收藏——说来您可能还不知道,我打算将他生前所收藏的那些书籍都封存起来,然后作为家族的图书馆好好保存下去……”

听着芙兰的叙述,玛丽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了,一副既惊讶又无奈,想笑而又不敢笑的样子。

她真的想不到,芙兰的谎话真的是编得如此顺溜,好像不用打草稿一样,脱口就说出了这么一大串。

“这个当然毫无问题。”博士连忙不打折扣地答应了下来,“事实上,我最近就是在打算写一本有关于当代财富积累和分配现状问题的专著,等到成书之后,我将会把一副书稿赠送给您。”

“谢谢您,先生。”芙兰一边道谢,一边轻轻起身,“谢谢您为我丈夫所做的一切。那么,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这边就不打搅您了,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吧……”

“您不多呆会儿了吗?”一见她想要告辞,马克思夫人连忙提出了挽留,“很抱歉,我们这边招待可能有些不周……”

“不,千万别这么说,您一家的招待已经十分令我满意了,只是……现在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而已。”芙兰再度向两人行了一礼,“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两位的生活,再见。”

眼见已经无法挽留,博士夫妇只得无奈地再度同她道别。

“再见……”

……

直到两个人从博士家中走出的时候,玛丽脸上木然的表情终于重新松动了,然后略微不满地瞟了旁边人一眼。

“你又给了我一个大惊喜!什么丈夫什么遗愿的……亏你想得到,亏你说得出啊!”

说实话,那些话就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尴尬,可是对方却一点迟疑都没有地全说出了口,好像还十分乐在其中一样……

哎,真是没救了。

“这么说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们还能将一切都告诉他们?”与满面忧虑的朋友不同,芙兰的脸上却全是轻松,“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好啊,你总有这么多说辞。可是你能糊弄过去我又有什么用呢?先生总会知道今天的事情的,我倒不知道你那时候该怎么收场……”玛丽无奈地叹了口气,显然对芙兰的任意妄为已经没有了办法。“你这样摆明诅咒他,还要自称是什么……什么夫人,还扯了那么多漫无边际的谎话,没准把先生之前构想的东西都给打乱了,他要是知道了,保不齐又会大发雷霆!”

“不,不会的,你放心吧。”芙兰十分笃定地回答,“只要我们守住了秘密,这种小事他不会生气的。至于那种馈赠到底是以哥哥的名义还是以我的名义送出,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吧……玛丽,你不明白,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

“如果实质不是你又一次任意妄为之外,那么实质在哪里呢?”玛丽反问。

“实质是我们已经弄明白了,特雷维尔先生到底在想什么。”芙兰笃定地回答,“他从未将这些东西宣诸于口,但是透过那些蛛丝马迹,我……而且只有我,弄明白了!难道这不是很好吗?”

我倒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的,再说了,你真觉得你已经弄懂了吗?我倒是觉得你完全是在盲目的崇拜下得出了一个结论……玛丽在心里回答。

“你倒是一下子就什么都懂啦!”玛丽又不满地横了芙兰一眼。“世上的事情要真的一直如你想得那么好,又怎么会……又怎么会弄出这么多事端来?!”

不过,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在特雷维尔先生得知到今天的事之后,没准真的不会再责罚这位好友了。

那天兄妹吵架之后,妹妹跳楼结果身受重伤一事,看来真的已经吓坏了先生,现在他只求不要再发生那种事,哪里还会继续和妹妹斗气?只要芙兰不再闹出什么可怕的事端来,估计也就会装作看不见地抹消过去吧。

这世上就是同人不同命啊,有些人反正就可以拥有一切。最后,玛丽略有些嫉妒地想。

而芙兰却无暇注意对方心里纷至沓来的那些念头,她只是慢慢悠悠地重新张起了手中的伞。“好了,算了,不和你争了。我哥哥的行程,现在你已经有消息了没有?”

玛丽先是犹豫了片刻,但是最后还是觉得据实以告。

“根据昨晚得到的消息,先生最近还是呆在王宫里面,和英国的一些政要密切来往,大概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讨吧。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他要等到世界博览会的开幕式前后才能有空出来散散心吧……”

“是吗……”芙兰沉吟了片刻,“也就是说,我要等到过几天之后才能够见见他了?我倒是还很期待自己亲口将今天的事情都告诉他之后,他的那种表情呢!”

仿佛是能够感受到芙兰语气中的失望似的,玛丽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