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422章

作者:黑巴洛克

他俯下身,拍了拍马脖子,安抚黑马躁动的情绪。

“在这上面,有你和我共同的敌人。”

两颗浑圆乌黑的眼珠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诉说着余孽们的渴望。

黑马长嘶一声,扬起马蹄,它助跑几步,高高跃起,径直跳过几级大理石台阶,开始了朝圣之路的攀登。

山腰以下趋势平缓,因此前半程走得十分快。黑马健蹄如飞,边跑边兴冲冲地甩头喘气,恶臭的唾液四处飞溅。猎人弯下腰,身子紧贴着马背的曲线,乌黑的长鬃在他眼中纤毫毕现,每一根都不是毛发,而是类似水母一样纤细的触手。

它跑得越快,喘得越响亮,身躯反而越发的冰凉,只要有一会儿不摇头甩脑似的发马疯,冰霜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其脖子周围凝结。从那翻唇吐舌的怪叫声里,渐渐夹杂着意义不明的细碎呓语,仿佛有千百张嘴巴凑到猎人耳边对他窃窃私语,反复念着同一句话:带我们去。带我们去。

忍受余孽们的喋喋不休,让他没空去注意别的事。这个时候,若是转过头往下瞟一眼,他就会发现黑马已经爬完了全程的三分之一,而山道正在趋于陡峭,马蹄下溅起的石子一蹦一跳地跃出悬崖,坠下高空。

“停下!”猎人大喊一声,拉住了缰绳。

黑马愤怒地吼叫着,往前又跑了几步,才踏着蹄子站住。

就在离它前蹄不到五米远的前方,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山路上。

他下意识以为是朝圣者,但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以莱芙拉未雨绸缪的行事作风,她一定会提前封锁山道,禁止朝圣者上山膜拜,并遣散尚在山顶逗留的朝圣者,以防任何不确定因素出现。

他回头看了一眼,从山脚下徒步爬到这里,就算此人体力超群,最快也要三四个小时,而巨龙破城而入的时间无疑要更晚一些,这还是在忽略其遇害时间的前提下。

这个疯狂的朝圣者应该是在更早的时间点发起攀登,趁着夜色溜过关卡不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情形刻不容缓,可他没法说服自己无视这个半途猝死的朝圣者,而狩猎者的直觉也告诉他,这绝不是一枚吊在陷阱上的诱饵,因为它布置的手法太过拙劣。

他下了马,拔出手杖,走上前去。朝圣者是迎面趴在地上的,身下的血和尘沙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黑色,扮相朴素到有些邋遢,一件不合尺寸的大衣盖住大半个身子,脑袋上还叩着一顶旧毡帽,完全看不清模样。

他把靴子尖慢慢塞到死者胳膊下面,准备给尸体翻个身,察看死因。

就是这个时候,毫无死后僵直感的身体,令他忽然反应过来。

这人还没死!

下一秒看到翻起来的面孔,猎人原地怔住。

血浸湿的灰泥抹黑了属于修美尔·奥格威的脸庞,原本俊朗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着,从紧闭的唇齿间嘶嘶地吸入一口气。

他虚弱地张开了眼。

第八十六章终局(三)

芙琳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四面都是参天的大树,遮蔽了卡杜斯大山的轮廓,头顶促狭黯淡的星光也不曾给她指引。

祸不单行的是,她的眼疾此时又开始发作了。

国王之剑的诅咒有效遏制了伤口和疾病的蔓延,但疼痛会成倍地反馈,犹如一个寄生体,一边延续宿主的寿命,一边以宿主的痛苦为食。眼窝深处似有几条细钩刺进薄弱的视神经,横拉竖拽,这种摸不着的痛感简直没法忍受,芙琳好几次险些昏倒在马背上。她越是努力地想睁开眼,眼周肌肉越是止不住地痉挛,不管看什么东西,眼睛上都像是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蚊蝇。

很快,她便彻底地跟丢了尤利尔。即使知道只要向东走,迟早能看到积雪覆盖的群山,可哪边是东,哪边又是西呢。

她就这样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过了多久,双目的刺痛感渐渐减缓,被剧烈疼痛封闭的感官重新运作起来。

她依稀听见前面的林子里有厮杀之声。

虽然一度失去了方向,但芙琳敢肯定自己或多或少有在前进,而非一直原地打转,此地远离阿伦·贝尔,远离交通要道,两军交战的范围不可能已经扩张到了这里。

思索之间,一匹驴子似的小马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看见抱着马脖子泪涕横流的骑手,芙琳脱口叫道:“库恩?!”

话音未落,因脖子被死死搂住而惊惶失措的棕色矮马,一头撞在旁边的树干上,然后连人带马一块儿摔了出去。

芙琳刚要调转马头,就听到半身人在身后大喊:“小心!”

森林中相继冲出四匹快马,身披黑袍的骑手手持利剑,如传达死神旨意的使者般出现在她面前。

芙琳迅速出剑,一记上撩,清脆地弹开了照着她脖子横斩而来的一剑,并借势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对方虎口一震,剑脱手飞了出去,骑手霎时间失去平衡摔下了马。

兜帽掉落,露出一张金发绿眸的熟悉脸孔。

“哈,奥格威!”

“汝为国王之剑,不得违抗……”

不等对方站起身宣布其至高无上的权威,芙琳便将其一剑枭首,让他的脑袋连同满腔废话从脖子上搬了家。

紧接着,她不做停顿,猛地转手将手中的剑掷了出去。

利剑如同离弦的劲矢般在空中滑出一条近乎与地面平行的直线,正中从身后袭来的黑骑手,那人像被一柄铁锤抡中胸膛似的,从马背上倒栽出去。

芙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脚踩住黑骑手的肩膀,手握住剑柄,把贯入其胸膛三分之一的剑刃,再向里推了几寸。血蔓湿了胸前的衣襟,黑骑手喉咙咕咕作响,口鼻溢出暗红色的血。

那对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张开口说:“这剑,染上,奥格威的血……诅咒,必将反噬,于你……”

“谢谢,我现在感觉不能再好!”芙琳一扭剑柄,生命的余息从黑骑手口中泻出,身体慢慢躺平,朝着天上的双眸失去了焦点。

她踏住尸体,还未来得及把剑拔出来,急促的蹄声便从背后袭来。

忽然,耳边蹿过嗖的一声锐鸣,接着便是噗通一声闷响传来。

芙琳只看到从她身旁疾驰而过的马匹,形单影只地向森林深处跑去。她回过头,一名黑骑手就横尸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颧骨和眉骨之间的凹陷处,露着一截黝黑的弩矢。

她难掩惊讶地向左后方看去,手持一挺改良复合弩的半身人,气喘吁吁地对她摆了摆手,那意思仿佛在说“不客气”。

在极短的时间里,三名同伴便相继殒命,仅剩的那名黑骑手徘徊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犹豫了几秒后,调头逃走。

库恩见状如蒙大赦,撒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埋下脑袋大口喘气。

“天杀的丧门星,我这到底是触了什么霉头,总有一天非得害死我不可……”

“你在说谁?”芙琳快速搜刮完尸体,没发现有价值的物品。她把剑插回鞘中,面部和颈部上可见的疤痕立即隐去。“是谁得罪了你,叫你恨得这般咬牙切齿?”

“除了你的老师还能有谁!”库恩抬头怒瞪她一眼,却立马又换上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表情,“不提了,简直就是孽缘。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从没踏足过北境,也就不会认识这个天杀的丧门星。”

芙琳算是听明白了,他是把最近诸事不顺全都迁怒于老师。

当然,也不尽然是迁怒。

“等我们找到他,再慢慢跟他抱怨不迟,”她对坐在地上的半身人伸出手。

库恩握住那只冰凉的手,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你是在追尤利尔?他已经回来了?”

“我跟丢了,”芙琳有些气馁地说,“不过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直奔埃斯布罗德去了。”她看了看半身人狼狈的扮相,又看看倒在一旁力竭而死的矮马,“那你呢,奥格威为什么追杀你?”

“看清楚点,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奥格威。”库恩用下巴指了一下离他们最近的黑骑手,“看。”

只见那具瘫倒在树下的尸体已经腐烂,两颊凹陷,眼眶回缩,皮肉溃烂穿孔,不久便只剩被黑袍包裹的一把枯骨。

“原来如此,”芙琳冷笑,“我还奇怪奥格威几乎都绝嗣了,哪来这么年轻力壮的生力军。”

想必这些黑骑手,和她当日在杜伊博格要塞看见的龙骑将一样,都是被大敌从坟墓里拉起来的僵尸。

这些高级傀儡是专门用来诛杀特定对象的,比如修美尔,比如尤利尔,再比如……

芙琳感觉手臂被用力的抓住,低头一看,蒙泰利亚人正用焦急的目光看着她。“莱芙拉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尤利尔的姐姐,西尔维娅,她们本该在昨天启程离开阿伦·贝尔。我在过来的路上发现了负责护送她们的车队,二十多名护卫全死了。”

“你说什么?!”

“不止如此,我在三天前的早上看见乔装的索菲娅悄悄离开了营地,恐怕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先一步离开了。”

回想莱芙拉之前的斑斑劣迹,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了芙琳的大脑。“你的意思是……”

库恩打断她:“我什么都没有说。尤利尔不是个迟钝的人,相反,他在很多方面的嗅觉都十分敏锐。我猜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可这些想法往往置他于险地。”他握紧芙琳的手腕,仰起面颊,几乎是恳求一般望着她,“联盟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尤利尔的兄弟们更是杳无音讯,现在能对他施以援手的,只有你了。求你了,帮帮他!”

芙琳微微一愣。

一个胆小的家伙,一个忠实的旅伴。她仍记得老师如此评价他唯一的挚交,一个没有太大能耐的平凡半身人。

此刻她不禁由衷地承认,库恩·迪米特的勇敢和忠诚赢得了她的尊重,他毫无疑问配得上圣徒的友谊。

芙琳回握住库恩的手,“不是我,”她说,“是我们。”

她吹响口哨,在战斗中机敏遁走的坐骑,踏着轻盈的蹄声回来了。

库恩很高兴能得到认可,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不自信:“你确定我不会拖累你吗?”

“你是一个优秀的射手,我可以作证。”芙琳笑着拍拍马背,率先上马。

半身人耸耸肩,抑制不住地眉飞色舞,“那还等什么?”

他抱起复合弩,挎在背带上,然后接住芙琳递来的手,一下子跳上马背。

“坐稳了,”听到芙琳这么说,半身人赶紧收起沾沾自喜的表情,抱紧她的腰。

徐徐萦绕耳际的风骤然变得像刀子一样利,呼呼地刮过,五脏六腑随着剧烈的颠簸似乎搅作一团。

库恩把脸埋进那片不算宽阔的后背,心里默默祈祷。祈祷他们能赶得上,祈祷一切还不算太晚。

……

尤利尔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知道他命不久矣。

修美尔受的伤,对一个没有神格加持的凡人来说,实在是太重了。在他被鲜血浸透的衣服下面,至少有三四个致命的创口,仍在持续不断地流血。按理来说,流失这么多血液,他早已该休克,就算当即毙命也毫不意外。

可他依然撑着一口气。尤利尔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这又需要多大的毅力,可他就是撑了下来。

尤利尔没有想到,他预期中的对峙场面,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上演。大概连修美尔自己也没有想到,所以他此刻看向自己的眼神,才显得这么的不甘。

一个亡国的皇子,可以接受在伟大复辟前夕的陨落,却不能接受蚍蜉般廉价的结局。

他的眼睛里有恨,有不知所措,还有一丝央求。

他在央求猎人,不要让他这么卑微地死去。

尤利尔把手探向他的颈侧,那里有三条爪痕似的伤口,皮开肉绽,只差一点就能割破动脉。

“是谁做的,你看到了吗?”

他没有问修美尔为什么来这儿,他又和奈乌莉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因为这已经无关紧要。

修美尔竭力地张嘴,干裂的唇瓣间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抱歉,我帮不了你。”

这大概是他和修美尔之间进行过的,最为真诚的一次对话。他们曾长期处于敌对的立场不假,但尤利尔尊重这个对手,不是所有人都能拒绝神格的诱惑,保持本心。所以他为不能挽救修美尔的生命,感到发自内心的遗憾。

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迸发出来的气力,修美尔竟然缓缓挪动右臂,颤抖地探出食指和中指,勾住了他的裤腿。

猎人完全无法从他的手指上感受到力量,只消轻轻一抬腿,就能甩开。

可他没有那么做。

他被修美尔那不可思议的求生欲打动了。作为一名狩猎者,尤利尔见识过太多垂死挣扎的场面,却从未有哪一幕能带给他同等的震撼。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并不贪生,他放下所有的尊严,只为了争取一个死得其所的渺茫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