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60章

作者:黑巴洛克

半晌,他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抱歉……”

一想到尤利尔他们在出生入死时,自己却陶醉在一场虚幻的美梦里,不由深感愧疚。

“抱歉,我没能帮上忙。我们失败了,没有夺回圣杯,也没能终结伊舍菲尔德的梦魇,甚至于……”他窘迫地清了清嗓子,仿佛接下来的话让他感到难以启齿,“甚至于,我们弄丢了沙维夫人……”

“弄丢了。”索菲娅像是从没听过这个词汇,满腔困惑,“……那是什么意思?”

库恩连忙解释说:“我们一起坠入冥想池,由那里进入梦巢。当我和尼尔挣扎着浮出水面时,只有尤利尔还未醒来,至于……”

“你是说你们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

“就是这样。当时情况十分紧急,答应替我们站岗的费南迪奥——哦,他是蛇狱的典狱长,一个长相怪异的家伙,然后他跟赫莱茵的梅奥莱斯王子关系也很暧昧……”

“请长话短说。”

“哦哦,没问题。事实就是,我们醒来的时候全无防备,而塔内的巡逻已经找上了门,我们只能带着尤利尔逃出来。说来也奇怪,我们从塔里逃出来一路上都没有受到多大的阻挠,直到我们穿过集市,步入堆满尸体的南城区,还有从头顶上掠过的那头巨兽……”库恩停顿了一下,因为索菲娅微妙的表情变化引起了他的关注。他带着一丝试探的语气问:“你看到了些什么,是吗?”

毕竟围墙外面就是一条堆满死人的街道。

索菲娅抿唇点了点头,“马斯坦人。”她说。

库恩大惊失色:“狮骑士?这不可能,赫莱茵的军队在开春以前都不可能翻越垩嘉斯山,抵达柯松河的下游……噢不!”

得知一场秘而不宣的战争已经悄无声息地侵入到伊舍菲尔德的城墙以里,蒙泰利亚人万分沮丧地抱住鸡窝头,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索菲娅留他独自待在客厅,去了里屋。

尼尔从水桶中拧起一条毛巾,仔细擦拭被安放在床榻上的尤利尔的身体,从前胸到后背,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伤口。

结果令人失望,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明显外伤,也没有发现血瘀或是别的异状。尼尔一时间不知该把他的昏睡症状归咎于何处。

他瞥了眼抱膝蜷缩在床脚边的帕拉曼迪,后者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起来也没好过到哪去。

“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尼尔问。

帕拉曼迪耷拉着眼皮,慢慢摇了摇头,“没有了,”她有些丧气地说,“一点儿都没有了,主人的气息。”

尼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弃了追问下去的念头。

今夜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无异于灾难,何必掐灭这仅存的一线希望呢。

身后飘来索菲娅纤细的嗓音:“怎么样了?”

尼尔无从回答。他听出这声音里透着一丝力竭的嘶哑,索菲娅刻意在门外徘徊,追问库恩那些她压根不关心的问题,无非是为了延缓提出这个问题的时机。

他沉默地起身,让出床边的位置。

索菲娅走上前来,讷讷地瞧着熟睡的尤利尔好一会儿,而后回过神做的第一件事,是拉过被子为他盖好裸露的上半身。

“没有外伤,也看不出内伤的痕迹,之前我和库恩用尽各种办法都没法叫醒他,不过心跳稳定,呼吸平缓,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也许真的只是疲劳过度吧。”

尼尔本想试着透露一点有关梦巢的内情,毕竟这涉及到制造这场祸乱的罪魁祸首,却又不忍给索菲娅平添心理负担,只好作罢。

深入梦巢,令他一定程度窥见了盘踞于伊舍菲尔德的梦魇的本质。

那是一座活着的埋骨地。

肉体的损伤尚且可以愈合,但倘若是灵魂的损伤呢?祸不单行的是,在这方面拥有无可争议的话语权的莱芙拉,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无故失踪了。

尼尔把手轻轻搭在妹妹的肩头,以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放心,尤利会没事的。”

“嗯。”索菲娅点点头。

——笃笃,笃笃。

这间避难所的房门今晚第二次被富有节律地叩响,屋内四人面面相觑。

尼尔对离门口最近的蒙泰利亚人比划个手势,示意他远离。

“我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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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伊舍,伊舍(下)

时针稍稍回拨几度。

芙尔泽特醒来时,搁浅在一汪泛着淡蓝色幽光的水潭中,枕着细碎的白色石床,冰冷的池水堪堪没过耳廓,一头金发像水草似的静浮在水面。

盯着洞窟顶部密集淤结的硕大白茧,透过极薄的筋膜看见里面蠕动的人形胚胎,她意识到最初的溺毙感皆因幻觉所致,真实的冥想池只能淹死虫子。

看似平静的水面形同一张大网,仿佛由无数肉眼无法分辨的纤细而强有韧性的菌丝编织而成,牢牢抓住它的猎物。仅仅尝试从水池中坐起来,就令她气喘如牛。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沮丧的疲乏感随之而来。

这是身体正在复苏的信号。

芙尔泽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具肉身的敏感与脆弱之处,全身上下、乃至每根汗毛都在抵触大脑发出的指令。长久以来的肆无忌惮,不知节制,她终于品尝到透支未来的恶果。

于是她不得不说服自己认清这样一个不容乐观的现状:这笔一直以来任其随意糟践赊欠的烂账,如今连本带息全数清算在她头上。且这笔负债极有可能是兹威灵格户头上仅余的资产。

不过她至少活了下来。

与之相比,任何代价都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接下来就该重拾兹威灵格睚眦必报的优良传统了。

她扭头环顾,典狱长阁下不出所料早已逃之夭夭,徒留远征小队的四人泡在幽蓝色的水池里——其余三人仍盘桓在梦巢之中,离她最近的库恩已经表现出些许苏醒的征兆,拧眉嘟囔着“牧师上哪去了”、“谁来给新娘刮刮胡子”等等莫名其妙的梦话,表情十分痛苦。

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库恩和尼尔的身体,来到独自躺在冥想池中央的尤利尔身旁。后者四周的池水不知何故泛起层层涟漪,水质显现出不同于别处的污浊,其自身却在涟漪的涤荡下变得愈发清澈,连透出生命迹象的血色也被一并抹去,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面刚被粉刷过的墙,苍白,了无生气。

把脸迈进他的胸膛,倾听那频率和强度逐渐下降的心跳声,芙尔泽特意识到若任由情况恶化,事态将无可避免地滑向全面失控的深渊。

这已经不是两害取其轻的选择题了。

“我之忠仆,听从此声,”她把左手按压在猎人胸前,右手五指并拢,平遮眉心自下巴一线,“以兹威灵格之名,剥去这施加汝身的繁茧,自虚妄之境归。”

说完最后一个字,左眼窝下传来一阵神经性绞痛,扭曲了她的面庞。一道温热的鲜血溢出眼眶,沿着脸颊汨汨而下。

丧失神格的血肉之躯承受不住这样的敕令,为达目的,她必须不计后果。

牺牲左眼为代价,却只换来冥想池中几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尤利尔依旧纹丝不动地躺在水中,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缓慢合闭的眼睑下,那只拥有铁灰色瞳孔的眸子失去了往昔神采,黯淡坏死,剧烈的痉挛从眼周迅速蔓延至整个左半脸。莱芙拉悉心营造的雍容形象此刻荡然无存,赫然倒映在池水中的狰狞脸孔,恶狠狠地践踏、否定其数世纪以来的耕耘成果。

这令她忍无可忍,用两手揪起尤利尔胸前的衣襟,不顾仪态地失声控诉:“你这,狂妄的,卑劣的,不知敬畏的蚍蜉之徒!从一开始你就是这样的……这样的令人厌恶!还有那副毫无疑问继承自吕克· 沙维的乖张秉性,而你果真就如他给你取的名字一样,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时无刻不彰显自己的傲慢和无知,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维尔特荒原上最桀骜不驯的顽石!”

嗤啦一声,她奋力扒开尤利尔的领口,袒露出随呼吸均匀起伏的胸膛。

“我向你保证,奥拉斯兄弟的侥幸绝不会在你或你的同族身上重演,”她咬破手指,颤抖的指尖在那块平坦的胸膛上划出一对辨识度极高的双环,“你,还有那些血管里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余孽,你们悲惨苦短的一生注定受兹威灵格支配。这是既定的命运,你无从抗拒……”

可无论她画多少遍,两条贪婪的蛇首似乎永远追不上狡诈的蛇尾,形成首尾衔接的闭合双环结构。任凭她把十指咬得血肉模糊,泼洒再多的鲜血,都没法在尤利尔的胸前留下丁点儿痕迹。

从饮下名为迪恩尔的毒酒那一刻起,她就把上位者拥有的一切都出卖给了歌恩·赛托伦,就像断尾求生的壁虎。

名存实亡的兹威灵格,自然无权再染指被契约束缚的灵魂。

她拼命挥洒的鲜血,就好比情妇在男人肩膀上留下的唇印和齿痕一般,以彰显那莫须有的、自欺欺人似的归属权。

芙尔泽特见涂抹无效,索性从靴子里侧连鞘抽出自己的结婚纪念品——寂静之刃——亮出明晃晃的锋刃,照着他左胸刺了下去。

尤利尔的身体轻微抽搐了一下。尽管为梦巢所困,痛觉神经依然诚实地作出了反馈。

刃尖在皮肉上压出一个浅浅的窝,即将见血,就在这时,一个惊疑的声音打断了莱芙拉进一步实施血腥布道的计划。

“你那样做会要了他的命……”

芙尔泽特猛地转过头,看见湿漉漉的男爵趴在石笋林立的拱桥上,向下探出一颗病恹恹的脑袋。

她眯起眸子,警惕地打量一会儿,直至辨清那双返璞归真的琥珀色猫瞳,才嘲弄地哼了一声:“现在我相信,猫的确有九条命了。”

男爵大病初愈似的,气息奄奄地开口说:“大概因为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没人在意我的生死,所以我总能活下来……另外,我很庆幸自己永远告别了那个企图鸠占鹊巢的强盗。尽管这起‘住房纠纷’——请容许我引用你的措辞——完全是由你一手炮制。”

芙尔泽特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看来跟穆泰贝尔短暂同居的经历,磨灭了你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墙头草阁下。亦即你的敬畏之心。”

原形毕露的墙头草阁下叹了口气,对这项严厉指控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心理负担,“何不给自己留点体面呢,”它语重心长地说,“莱芙拉女士,你我都知道那样其乐融融、尊卑有别的主从关系已经回不来了。曾经在你瞳孔深处散发出的那种令人畏惧的光辉,如今完全黯淡了。”

“恕我直言,现在的你只是一名空有满腔怨念的人类女性罢了。

第八十章 猫的报恩

“你确信?”芙尔泽特反问。

男爵陷入沉默,眸光扑闪不定。

“想必你对自己刚才那番话有十足的把握,”芙尔泽特冷酷的声线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戳穿其色厉内荏的卑劣本质,“难道你想告诉我,你一直以来的殷勤谄媚是含垢忍辱?卑躬屈膝、酝酿许久就是为这一刻的拨乱反正?给自己留点体面吧,墙头草阁下——这话送还给你——别再拿那副义正辞严的虚伪嘴脸来逗我笑了。”

男爵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承认自己是看走了眼,加上一些意料之外的坏运气,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实讲我没什么可埋怨的。仕途失意者十之八九,这是世间常态,况且还捡回一条小命,不算太糟。”

“那就少管闲事,这样你还能多苟延残喘一阵子。”

“抱歉,恕难从命。”

芙尔泽特目露凶光。硕果仅存的右眼珠,在眯成一条缝的眼窝内微妙地偏转,似乎在丈量自己与这大放厥词的狂徒间的最短路径。

男爵很容易看出她的意图,同时也很清楚,凭她现在这副气虚力竭的样子很难对自己构成威胁,于是从容余裕地说:“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你,我也不会那样说。康妮大小姐赋予了我人性,因此我知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何况你们这些自诩凌驾众生的剥削者。可我能猜到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它在拱桥上站起来,不躲不闪,直面曾经的上位者的怒涛。

“我见过不受节制的欲望会导致怎样的灾难,愤怒、嫉妒,那些深埋在人性中的最可怕的恶意泛滥出来,那时我才明白,理性与意志力筑起的高墙根本不堪一击。你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莱芙拉,没有什么疯狂举动是你做不出来的。”

窥探大脑,挖掘内心深处的邪恶潜能,辅以恰如其分的诱导、唆使。这些操纵人心的伎俩无不是莱芙拉的拿手好戏,男爵这番言之凿凿的表演在她看来活像一出布鼓雷门的黑色喜剧。

“那又如何,”她冷笑着翻转手腕,掂量了一下还未见血的寂静之刃,“你不过只是个可悲的小角色,既决定不了任何事,也改不了任何事。就像现在这样。”

芙尔泽特双手握住匕柄,抱以玉碎的决绝,向猎人毫无防备的心脏刺了下去。

男爵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悬崖勒马:“我阻止不了你,但我可以让你为此悔恨终生。”

匕首反射的寒光,把少女阴鸷的脸孔映得煞白。过一会儿,她用手掌轻轻撑着猎人结实的小腹,缓慢坐直身子——为确保能一次性对心血管系统造成致命杀伤,她几乎把所有力气都灌注在举过头顶的双手中,以致其娇小的身躯几乎紧贴着尤利尔。

她抬起头,用手背划开阻挡视线的凌乱刘海,单眼凝视男爵,似乎在静待后者的下文。

男爵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然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一位上位者在聆听它的诉求,尽管有些强扭的成分在里面,而且诉求这个表述也不大符合当下的情境,但对它个猫来说依然算得上是一项史无前例的创举。

它稍事斟酌,开口说:“看在你们曾经共事的份儿上,难道就非得要搞成这般鱼死网破的局面不可吗?”

“非这样不可。”芙尔泽特斩钉截铁。她又看了眼身下的尤利尔,发觉他的眼睑在微微搐动,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颅骨上开了个洞,大口吮吸他的脑髓似的,而他的心跳声已经远远低于常人的频率。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