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28章

作者:黑巴洛克

“千真万确!”

巴奥莱女神广场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中,两个操着多夫多口音的男人在激烈谈论。腰间的佩剑与斗篷下若隐若现的皮环甲昭示其职业佣兵的身份。

腮边蓄着两丛黑色浓髯的佣兵,警惕地环视四下一番,压低声音说:“他进去了不到十分钟,过会儿就推着一辆满载谷物的双轮货车回来了。”

另一个体格敦实的佣兵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你到底看清楚没?确定是阿诺德,咱们的雇主没错?”

“如假包换。那狗奸商外套上有几颗扣子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黑髯佣兵边说边用力擤了把冻成青紫色的鼻子。

“说真的,自从梅兹堡易主后,这地方是越来越邪门儿了,又湿又冷,还有这见鬼的大雾,整日不散,城里人也变得神神叨叨……算了,不说这个。我听说赛隆兹周边最近乱得一塌糊涂,趁南上的路还没给大雪埋了,咱们不妨去上游碰碰运气。”

“我们走了,你姑妈怎么办?”

“呸,”黑髯佣兵朝地上啐了口痰,“别跟我提那老娘们儿,说起她我就瘆得慌。去年我回来给老麦尔斯操办丧事的时候,她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我预计她能熬过第二年夏天就算奇迹了。可你猜怎么着?我这次回来看她,老娘们儿红光满面,丁点儿看不出半只脚已经迈进棺材的样子。”

“这不是好事?”体格敦实的佣兵好奇问。

“等你见到她,就不会这么想了。她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他话说到一半,身子突然被撞得向前一趔趄,险些脑门儿磕墙。“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黑髯佣兵怒然回头,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心无旁骛地闷头往前走,仿佛对刚才的肢体接触浑然不觉。

“算了拉齐,就当倒霉撞到个瞎子。”矮个子的佣兵试图拉住同伴,后者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气势汹汹一把抓住那个肇事者的肩膀。

“叫你呢,聋子吗?!”

对方驻足站定,身子不动,慢慢地侧过脸,以眼角向他投来阴鸷的余光。

仿佛一股电流从后背直蹿头皮,黑髯佣兵感到全身麻痹的同时,胸腔下的心脏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攫住。窒息感转瞬即逝,当他看清那张稚气未脱的少女容貌,咄咄逼人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他松开手,懊恼地抓着头发,粗声粗气地抱怨说:“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算你走运,快滚吧,老子不跟小姑娘一般计较!”

对方似乎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下,快步径直穿出了小巷。

矮个子佣兵诧异地看着“无功而返”的同伴,后者丢了魂似的两眼发直,头冒虚汗。

“拉齐,我们认识了快十年,怜香惜玉可不像你的作风。”

“别问我,我、我也不知道……”黑髯佣兵使劲扒开衣服的领子,像是随时可能会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粗着脖子喘气,“我感觉我的直觉要应验了……”

“直觉?”

黑髯佣兵近乎崩溃地对同伴低吼:“你还看不出来吗?!这鬼地方被诅咒了,包括我那早该躺进棺材的姑妈在内,没一个是正常人!要留下来等死是你自己的事,总之我他妈是多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儿待了!”

说罢,他就抛下不明状况的同伴,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

芙尔泽特现在很暴躁。

非常的暴躁。

以致于她差点忘记独有小火慢炖之法,方能将报复对象的痛苦和绝望一点一滴榨取殆尽,继而烹调出一席馥郁香浓的舌尖盛宴。

那个口无遮拦的穷酸佣兵之所以能捡回一条狗命,原因无他,只是恰好有一队武僧巡逻从巷子口经过罢了。

来日方长,她总有办法能找到这个冒犯者,届时他将会深入骨髓地了解到贪图一时口快的后果。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她眼下必须全神贯注,否则稍有不慎就会错过帕拉曼迪留下的痕迹。时有时无的线索,飘渺宛如蛛丝,一阵风、一场雨,甚至一辆驰骋而过的马车都能轻易将之抹除。

每逢此情此景,她就无比懊悔自己为何会养狗。听话归听话,但脑回路过于简单的坏处就在于,执行复杂命令往往使它顾此失彼,憨态毕露。

最荒唐的就是,帕拉曼迪毫无原则地以己度人,以及对主人近乎盲目的崇拜。

它居然效仿低级的犬科动物,企图靠气味来传达重要信息,简直蠢得可爱。

芙尔泽特快被逼疯了。

很遗憾她那注重观赏性而非实用性的精致鼻子,对气味的敏感程度远逊于犬类,而弥漫在城市当中的大量干扰信息,令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徒劳无获。

将近半个钟头的追踪、迷失,再追踪,她在位于巴奥莱女神广场东北边的街道一角,找到了帕拉曼迪留下的记号。她弯下腰,端详那块从墙壁间微微凸出的石砖。

刻痕是新的,状似两条互相缠斗的蚯蚓。

双环衔尾蛇,这是她的圣徽。

少女站起身,面前这条夹在两排荒废小屋的巷子一眼足可望到尽头。

向内没走两步,她又停下,倒退一步,蹲下身从地上抓起一把被血浸红的雪粉。

她还是慢了。敌人抢先一步找到了他们。

继续往巷子深处走,积雪上出现更多的血迹和纷繁错乱的脚印,两边的房屋却安然无恙,未受波及。

各种迹象表明,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太久,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同样突然。

血迹到这里就断掉了。

奇怪的是,帕拉曼迪留下的讯息也就此中断。

芙尔泽特蹙眉打量眼前这幢废弃小屋,心底涌出一股空前的不安感。

她从未质疑尤利尔击溃敌人的能力,却对他分辩敌人的能力感到担忧。既然对方能弄出一个假的奈乌莉来对付她,亦可如法炮制对付尤利尔,尤其是他在重拾人性后,俨然已经失去了从前的杀手气质。

当然,深谋远虑如莱芙拉,不可能没有后备方案,分摊风险无疑才是最稳妥的投资手段。

诚然尤利尔是一枚价值斐然的棋子,但既是棋子,便可替代。

只是无论对任何棋手来说,弃車保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止损措施。

芙尔泽特踟蹰片刻,怀着复杂的心情撩开那条破破烂烂的门帘,举步走进了小屋。

刚一进门,一柄深深斜插进地板的黑铁巨剑就夺走了她的视线。黑铁巨剑造成的豁口旁边,遗落着两段破碎的剑刃。

举目而望,房屋的天花板垮塌大半,淅淅沥沥的雨夹雪肆无忌惮地涌入室内。

目光下意识在杂乱无章的小屋中搜寻尸体,却在壁炉边看见了席地而坐的尤利尔。

只见猎人倚靠墙脚,颓然无力地垂着头,像尸体似的纹丝不动,依稀传出轻微而迟缓的呼吸声。

“你受伤了……”芙尔泽特慢慢靠近他,屋内潮湿的环境稀释了空气中的血腥味道。

“还死不了,”猎人耷拉着脑袋说,“抱歉又让你的期望落空了……”

铁灰色的眼珠一刻不肯安分地左右转动。“我看到了帕拉曼迪留下的记号,她没跟你在一起?”

“处理尸体去了,”猎人简短地回答,“谢谢。”

芙尔泽特疑惑地看着他,“为了什么?”她问。

“为了你送我的新宠物,她出色的嗅觉功能立刻就派上了用场。不过在她发出警告之前,对面就露出了马脚,只是不太明显。那个冒牌货居然对贝利里奥斯了若指掌,要不是她过分夸大了你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战斗水平,几乎就能以假乱真。”

尤利尔以手撑地,稍稍坐起来一些。尽管这个动作幅度不大,却牵动腹部的伤口,令他腮边的肌肉隐隐搐动。

少女笑容洋溢地为他鼓掌:“好极了,又是一场漂亮的胜仗!虽然我们的圣徒阁下挂了点小彩,但无伤大雅,可喜可贺——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话锋陡然一转,芙尔泽特脸色骤变,带着一股无以复加的愤怒和仇恨扑向他。

伤口似乎在碰撞中二次撕裂,尤利尔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趁其受困于伤痛,芙尔泽特迅速抢占上风,盛气凌人地骑在猎人身上,双手揪住他的衣领。

“这话我只说一遍,听仔细了!尤利尔·沙维,你是我的,从你的身体到你的灵魂,乃至于你头皮上的一撮头发,统统都是我的,你无权定夺自己的命运!”

面对妻子的诘难,猎人先是一阵茫然,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芙尔泽特像只炸毛的母狮子,怒冲冲地对他吼:“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只是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尤利尔解释说,“在那个梦里,你说了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话。好像就连动作和神态都如出一辙。”

“但愿‘她’替我狠狠地揍了你一顿。”

“那倒没有,就是咬了我一口……说你呢,别这么龇着牙。只有狗才咬人。”

“我一早就该让帕拉曼迪咬死你。”

芙尔泽特依旧毒舌不饶人,但态度明显有所缓和。

尤利尔知道还有后续,也大致能猜到她发飙的原因,于是默不吭声,安静等待。

半晌,她再次开口,这回她恢复了一贯居高临下的腔调:“还记得你在索洛涅醒来后我对你说过的,凡是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就算揉烂了、碾碎了,我也要!可你似乎没听进去。”

猎人不动声色地听着。

“当我把你从深海中捞回来的时候,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件非同寻常的物件,”她的双眼瞥向斜下方,在猎人沾上血渍的大氅下,露出一截苍白的、形状不规则的骨柄,“我伸手触碰它时,从中感受到一种有序的、克制的宁静能量,仿佛可以纠正一切的失调与混乱。那时我竟认为这就是你拒绝吞噬迪恩尔、凭一己之力挑战巴姆的底气……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其后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

铁灰色与暗红色的眼眸彼此凝视,无声交锋。

芙尔泽特缓缓揭开他的衣摆,将那柄无锋自利的白色短刃映入眼中。

那是巨人王的肋骨。

“它是为我准备的。”她说。

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陈述句。

猎人无言地点了点头。

少女惨笑:“想必条件十分诱人。至少比从我这儿得到的报酬可观得多。”

她的推断很快就得到了尤利尔的亲口确证。“先将这把骨刃送进你的胸膛,再献祭火种,把巴姆一系一个不漏全都拉下水,”他波澜不惊地说,“这就是我在这笔交易中要履行的义务。”

“如此一举铲除所有威胁。然而你违约了,又一次地……”芙尔泽特深恶痛绝地批判,“你不光没有杀死我,还故意放跑了三分之一的巴姆。这不光是背叛,更是不容饶恕的偷窃。你知道自己招惹了谁吗,你这不谓死活的贼?!”

尤利尔吸了口气,因伤痛而泛白的脸色逐渐恢复血色。他轻声说:“当两份互相冲突的契约摆在我面前,而我又迫于时情不得不接受时,就只好采取一个简单却朴实的方法来做取舍:先来后到。”

“兹威灵格从不接受施舍!”芙尔泽特厉色道。

“施舍?不,我是在履行契约规定的义务,”猎人说,“我不管歌恩·塞托伦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它和生命之树有多少联系。我能肯定是,一旦我完成了这笔交易,除了死亡,我将一无所获。这就违背了你我最初的协定——”

两人异口同声:“只有我能杀死你。”

芙尔泽特双眸微眯,像一匹狡猾的独狼,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情绪。

此刻她对于尤利尔此前所承诺的“信任”又有了新的感悟。

这信任犹如递向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其本质是一把锋利的刀刃。你握紧它,便会受伤流血,你放开它,则将万劫不复。

当你逐渐在冰冷的激流中失去知觉,像行尸走肉般变得麻木不仁,这钻心剜骨的痛就是你仍保留着生之希望的唯一证据。

它是如此令人上瘾,欲罢不能。

不知何时,雨停了,只剩棉絮似的雪绒漫天飘飞。

漏风的房顶下,两具冰冷的身躯紧紧依偎,彼此分享这短暂的安宁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