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94章

作者:黑巴洛克

芙尔泽特对他的抱怨不予理会,以手托腮,脸上依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闭上你的嘴,臭小鬼,就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她抬眼,观望下窗外的天色,右手慢慢摸向了小腹。

“嗯,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七十五章 罪业、亵渎、救赎(下)

“姬里安嬷嬷,死者入殓时你可在场?”

“我在。萨玛尼嬷嬷病重,所以临时改由我代表圣修女院出席。当天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

“封棺之前,你看到死者遗体可有任何异常?”

“没有,我与迪马特院长等诸位同僚一致认为,大公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请裁判官大人明鉴。”

书记员通过吊索呈上一份履历资料,裁判官审阅过后,问道:“评议会给出的个人综合报告显示,你在长达二十七年任职圣修女院期间,拥有良好的信誉,在学生中间享有极高的口碑。你与被告人的关系是……?”

“索菲娅是萨玛尼嬷嬷最器重的弟子之一,我经常负责她的日常指导。我了解索菲娅的为人,在专注学业之余,她是个非常温驯的、沉默寡言的孩子,她十分敬爱自己的父亲,我认为她绝不可能是杀人凶——”

咚咚咚,法槌敲响三次。“未经本庭允许,证人不得擅自发表观点。询问到此结束,要求传召下一名人证。”

其后数小时,控方与辩方各显神通,人证、物证走马灯一般在法庭中穿梭来去。马科斯·沙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赶鸭子上架的门外汉,任控方狠招频出,他总有后手化险为夷。第一裁决法庭仿若不见硝烟的战场,大敌环伺,皇家观审团上一票神裔虎视眈眈,要救索菲娅,他必须有釜底抽薪的决断。

敢凭一己之力跟巴姆掰手腕,光有勇气是不够的,教会事务司大臣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犹如赌桌对弈,谁的筹码告罄,谁就率先出局。

双方从正午僵持到黄昏,大雾笼罩法庭,胜负仍不明朗。这时控方请上了一位重磅证人。

场下反应激烈,不少听众一眼就认出了来人。金发绿瞳标志其无上尊贵的身份,以及证词的分量。

马科斯暗自捏了把冷汗。因为这个人他也认识。

“乔安娜·奥格威,”证人身份公布,捎带诸多响亮头衔,“塞伯思侯爵之女,弗勒堡与坎本斯索斯的法定继承人,紫蔷薇党在役议员,以及,前哨日报的头号股东。”

“乔安娜女士,本庭要求你以、且只能以与案情有关的身份出具证词。”

“我曾与现任维尔特大公彼得·沙维的有过一段私情。”乔安娜坦言。

“这就是说,”裁判官加重语气,“你曾是彼得·沙维的情妇?”

“是这样没错,裁判官阁下。”

庭内哄然,人们带着惊恐万状的神情窃窃私议,这段不为人知的风流史明显对法庭秩序构成了严重威胁,乔安娜镇定自若地投出一枚石子,于是涟漪顷刻满池。

“他们真是下了血本!”拐杖狠狠剁地,修美尔在场下咬牙切齿。他实在是低估了自己这帮家人,竟不惜让全族蒙羞,也要祭出这把双刃剑来置对方于死地。

不管结果如何,乔安娜和她的家族都完了,壁虎断尾,尽管他们都姓奥格威,但这支未能荣获神格的旁系血亲,注定要沦为确保宗族繁荣兴盛的牺牲品。剪除异己,顺便淘汰族内劣质血统,堪称一箭双雕,他不得不叹服蜂巢意志的算无遗策。

“他是个手段高明的家伙,我是指对付女人方面,”乔安娜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地叙述往事,淡漠得让人怀疑她毫无廉耻之心,“很多贵族或非贵族的女人都着了他的道,很不幸我正是其中之一,他的花言巧语在我守寡的孤独岁月里予以了我许多安慰。我宁愿称赞他是个优质的情夫,也不能承认他是一名称职的继承人。在我流连歌尔德期间,他多次私下对我表达过对大公的不满与隔阂,父子嫌隙在维尔特境内人尽皆知,后来大公对他下达了禁令,他甚至只能到处借宿度日,当时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最终继承家业的人会是他。”

马科斯试图反驳,裁判官严厉呵止了他的行为。

乔安娜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他至少有两次提到过黑玫谷伯爵的名字。他向我抱怨说,比起自家儿女,大公更信任、也更亲近他的兄弟,诸般要事都托由伯爵操办,因此那段时间他一度十分担心继承权旁落其叔父之手。”

“只是担心?没有切实证据?”

“没有,裁判官阁下。这只是他私下表露出的疑虑。”

“他的根据是什么?”

“据说,”乔安娜的遣词相当严谨,全然不露马脚,辩方想反咬一口都难,“大公在某次家宴上,就继承人一事向几位心腹大臣发起咨询,可以确定的是,伯爵获得了多数投票,而彼得·沙维压根不在首选之列。没人会对一个生活糜烂的纨绔寄予厚望,这并非我的一面之词,而是那些国之肱骨的共识。具体详情,大人或可传唤时任白橡堡总管费力克斯进场回话。”

情况忽然扑朔迷离起来。因为乔安娜的一席证词,被告人的行凶动机顿时从家事升高到国务的层面。证人虽没有直接表明本案对继承权的影响,不过裁判官在断案时,大概率会把这段话纳入考量。

现下所有人都等着看辩方笑话,毕竟忙碌了大半天,杀人嫌疑还没撇干净不说,凭白又添一桩谋国不正的指控,越抹越黑。白教会的惨淡下场还历历在目,歌尔德人眼看就要重蹈覆辙,怎能不狗急跳墙?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令场下坐等好戏的听众大失所望。

辩护人面对多方诘难,依然进退有据,有条有理,即使法庭与皇家观审团明面暗里串通一气,刻意怂恿场外喧哗,企图操纵民意的怒涛来压垮他,马科斯·沙维都淡定以对,看不出一丝的慌张。

稍后逐次登场的证人照旧各执一词,双方不知疲倦地往托盘里堆砌筹码,法庭的平衡迟迟未能被打破,天窗已泛出暮色将尽的深红,被告人单薄而无助的背影,无时无刻不在撼动听众的心防。

当单纯的从众心理转变成对真相的初次探究,人群中泛起零星的质疑声,修美尔突然反应过来。

他把一张表情复杂的脸转向芙尔泽特:“马科斯没打算给他妹妹脱罪。他在拖延时间!”

原本意兴阑珊的少女,眸中掠过一抹狡黠的光。

“果然如此,”修美尔声音发颤,一股遭人算计的怒火淤积在心头,无处发泄,“如果直到夜里还不能敲定索菲娅的罪名,就算辩方不要求,也会照程序休庭。没错,阿盖庇斯的夜太长、太深,谁也说不准黎明前那几小时会发生什么。”

“恭喜你,总算在大堆无意义的负面情绪中理出那么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来,”少女莞尔一笑,“两天前,当尼尔·沙维见到我的时候,我对他许诺了三条人命。我说到,就一定做到。他们会看到明日的曙光照亮卢比西沿岸广袤无垠的地平线。”

“三条人命。等等,你说的是哪三条命?”修美尔对这个投机家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报以最恶意的揣测。

芙尔泽特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要是尼尔·沙维有你这追根刨底的胆量,事情大概会变得棘手许多。”

修美尔证实了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猜想。确实,之前的话乍一听,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来的三个名字分别属于沙维三兄妹,只是其中蹊跷,当局者迷,反是置身局外的旁观者看的透彻。

文字陷阱从来就不是恶魔的专利,混沌的阴谋家显然更胜一筹。

真相一目了然,这个披着人类外皮的上位者,以非人的残忍手段戏弄了她的拥趸。

这就是虔诚的代价,这就是信仰的终极真谛。修美尔更加笃定了自己的信念。

神不值得赞颂,更不配被供奉,他要穷极一生来唾弃祂们的虚伪和肮脏。

芙尔泽特对他那近似亵渎的凶狠眼神满意极了,教唆成功的愉悦感跃然脸上,“今日邀你来此,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她神采飞扬,“只要把握住这个机遇,你就能把你那帮像我一样虚伪可憎的家人踩在脚下。想想吧,你只是一个下贱的私生子,是纯血论极力扼杀的杂种,如若没有意外的助力,你这辈子将只能活在巴姆的阴影下。至于奥格威的传统和荣誉?全都见鬼去吧。权力,权力才是一切。”

修美尔感到无形的神威压在身上,使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在颤抖,皮肤下每一条血管都在喷张。全身激烈痉挛,他竭力维持理智,声如呢喃:“约翰·里斯不容玷污,你这疯婆子最好趁早打消……”

“把一个脏透的地方再弄脏点,不能叫做玷污,我更乐意称之为入乡随俗,”芙尔泽特愉快地纠正他,“扫兴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让我数数这里有多少人,噢,明天或许能看到殡葬业难得一见的繁荣景象呢。你们南方佬是兴水葬还是土葬?”

灵魂战栗着蜷缩在咽喉深处,一张嘴呼吸就要倾泻出去。修美尔徒劳地抓扯衣领,脸上爬满蠕动的血管,鼻孔渗出猩红,血丝密布的眼球直欲从眼眶里蹦出来。他努力对抗混沌之女根植在其头脑中的邪恶欲念,只要稍微的松懈,理性的阵地便会一败涂地。

神可以被藐视,可以被唾弃,但神就是神,只言片语间便可毁灭一个人。芙尔泽特不吝言传身教,让他切实领悟到这一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在神面前大放厥词,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遗憾庭内无人问津这出由亲王担纲主演的人伦惨剧,所有关注的焦点无不集中在台上双方的精彩博弈,马科斯把大半个修女院从北方搬来为被告人辩护的惊人举动,令偌大的皇家观审团噤若寒蝉。二皇子阴狠的目光在旁听席间来回巡视,搜索元凶。另一边,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黑玫谷伯爵亦垮下了脸,笑容不再。

约翰·里斯的第一裁决法庭被外界誉为半日天国,鲜有犯人能安然无恙地度过第一轮审讯。白教会头子凭罕有的无耻与顽固,硬是挺了四轮,最终在第三天的傍晚供认了罪行。

站上了第一裁决法庭,罪名落实就只存在早晚的区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不过辩护人在第一轮审判中的出色表现,无异于一记分外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对手的脸上。

马科斯带着感激的神色送走修女院一众师生,索菲娅学生时代的挚友雷奥妮等人在法庭中盘桓不肯离去,裁判官不得不重申法庭秩序,遣人肃清场地。

至此,马科斯大约有了八成把握。针对谋杀这项指控的审判,短时间内难有重大突破,而如此规模的公审不可能无休止延长,傍晚的钟声过后,听众陆续起身离席,此时请求休庭无可厚非。

况且奥格威早已把索菲娅视作必死之人,祂们没必要计较这一时的得失。

马科斯紧攥被汗透湿的手帕,回头看了眼被告人席,惨灰色的囚笼尽染上薄暮的深红,索菲娅枯瘦的身影像浸在血里。

一晚。只要争取到一晚,他们兄妹三人都会获救。

这是尼尔亲口向他传达的,神的旨意。绝对不会有错。

就在第一轮审判行至尾声,书记员接到一份场外加递的证词,快速浏览后立马上呈审判席。

“咳咳,”座居正中的主审裁判官清清嗓子,“本庭要求临时追加一名证人。”

马科斯一脸惊诧地摊开手,原地旋身半周,不明所以地望向黑玫谷伯爵。后者也是一头雾水,连忙向身旁的儿子询问情况。皇家观审席间,三皇子卡麦尔兀然起立,紧跟着数名评议会干员就调头奔出了法庭。

此前双方可以说各怀鬼胎,一方恫疑虚喝,意在拖延,一方按部就班,严控风险,都不肯在第一轮审判中亮出全部底牌,只等裁判官宣布休庭就鸣金收兵,把决战留待明日。

一名计划之外的证人登场,使好不容易稍见缓转的局面又陡生诡谲。

人群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只见某位忠实的信徒冲到围栏边,嘶声嚷道:“你们怎敢将一头畜生放进来!?这是亵渎,罪无可恕的亵渎!”

裁判官一声令下,几名卫兵一拥而上,将这狂吠法庭的疯狗扭送出场。

“肃静!肃静!”法槌又接连敲响三次,却收效甚微,多美尔人偏激的种族观念在这一刻完全盖过了对司法秩序的敬畏。

证人那醒目的红棕肤色,立马掀起了声讨与谩骂的浪潮,权贵们愤然离席,以示抗议。骚乱持续了近十分钟,才慢慢被遏制住。

裁判官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架,盘问证人:“你不是本地人士?”

“不是,裁判官大人,”证人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通用语,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名叫孔娜,来自遥远的西方,我的家在被称为幽邃森林的密瑟瑞尔。”

德鲁伊的故乡。几名裁判官就此交换一番意见,接着问道:“你远离家乡、作客阿盖庇斯的缘由是什么?”

“谋生。”证人对答。“蒙那敇尔眷顾,我有幸获得了某位教授的慷慨举荐,如今在皇家学府任职见习。”

在巴姆的地盘上公然宣读另一位神祇的名讳,此举再次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谴责。

“肃静!”裁判官大喝,“孔娜女士,你是独身一人?”

“不,还有……还有我的儿子,他叫察杜卡。”

“他现下人在何处?”

“他……”证人面无血色,不自觉地看向旁听席,“他和我住在下街区的一间出租屋里。”

裁判官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那么,孔娜女士,你与被告人是什么关系?”

“我……我在被告人从赫尔伯尔押送至阿盖庇斯期间,负责照料她的病情。由葛洛曼祭司领衔的执行队全体成员,都可以为我作证。”

这声音如此熟悉,在抵达阿盖庇斯前的不知多少个漫漫长夜里带给她慰藉,使她免受病痛的折磨。

今天,它却摇身一变,成了一柄直戳要害的杀人利器。

夕阳的血红里,索菲娅发出轻微呻 吟,双手抱腹、痛苦地弯下腰去。

马科斯见状,径直扑向审判席。“裁判官大人,被告人身体抱恙,我请求暂时休庭!”

“驳回。”

裁判官冷漠回应,并针对证人的发言继续提问:“病情?你刚提到了病情,是说被告人自赫尔伯尔押送至阿盖庇斯期间染上了某种病疾?”

“那时病情已经开始恶化了。根据我的观察,以及结合后续治疗的反馈来看,她其实在数月以前,或是更早的时候就已感染上那些东西了……”

“抗议!”马科斯大吼,“本轮审判只涉及第一项指控,证人不得进行与案情无关的发言,这是恶意的诱导!”

“抗议无效。本庭判断孔娜女士的证词有助于确立犯案动机,不予驳回。”

“是的,”证人似怀着一种歉疚的情感,不敢直面辩护人的抗议,更不敢去看被告席,“我认为,被告人在精神方面,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一些……不良的影响。”

“你认为这种不良影响,有可能是酿成恶果的诱因?”裁判官顺着她的话说。

“我不敢断定。只是有这样的可能。那毕竟是诅咒,我从未见过的恐怖诅咒,它对人的意志的侵蚀力不容小觑。”

“诅咒?说得明白一些!”

证人犹豫不决。因为她曾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发誓,发誓要捍卫这个悲惨的真相,对这名拥有真正信仰的卫林士来说,背信弃义是比死亡更沉重的罪孽。“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诅咒,”她艰难地说,“请恕我直言,评议会在将被告人收监时,恐怕没有对她身上的异状引起足够的重视。我在赫尔伯尔的旅馆中,曾窥见过它的全貌。”

场下听众纷纷屏息,静待下文,间或冒出零星碎语,“深海”的恐惧在人群中悄然蔓延。主审裁判官身躯前倾,郑重道:“你的回答将有可能被本庭采纳,作为异端指控的有力证词。你能发誓自己所言属实吗?”

证人还没来及应答,庭内突然爆发一阵惊呼。

对被告人历时一天的精神鞭挞,似乎终于摧垮了她的心理防线,羸弱的身躯不支倒地。只见她噗通一下跪地,夕阳把大理石地砖映得透红。她双手合十,指关节抵住额头,像所有罪人伏法时那样卑微。

冰冷岩石筑成的约翰·里斯,像火一样燃烧起来,黄昏为它注入一抹触目惊心的红,鲜血似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