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92章

作者:黑巴洛克

沉默了半晌,她颤声应道:“好……”

之后,两人总算像样的寒暄了几句,马科斯重新振作起精神。“这个季节正好,回去还赶得上秋猎。你还记得,尤利小时候总央求我们带他一起进山,有次彼得擅自把他藏在马车里,哪知道被希尔维逮个正着,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起希尔维,我也好多年没见她了,眼下塞弗斯那么乱,祈祷她平安无事。”

“但愿如此……”索菲娅轻叹。

剩下的几分钟里,两人避开沉重的话题不谈,叙旧环节无奈也匆忙了事。敲门声响起的刹那,马科斯满脸的遗憾和不舍。

“我该走了。睡个好觉,我们明天见。”他故作轻巧地道别。

索菲娅游丝般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嗯,明天见……”

今夜探视的结果意外圆满,过程当中没有受到什么阻挠,该传达的意思亦基本传达到位,于是教会事务司大臣一改来时的萎靡状态,怀揣对明日的热切期望,踌躇满志地离开了。

等门再次关上,隔在木雕屏风和澡盆之间的轻幔自动分向两侧,揭开隐藏在鲜红帷幕下的惊悚真相。

只见形同枯槁的索菲娅·沙维大半身子没入热气腾腾的温水,披散着匮乏营养的萎黄长发,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一名少女模样的金发女佣跪在澡盆边,下巴依偎着索菲娅骨骼嶙峋的肩膀,一只手拿帕子轻轻为她揩拭另一侧的脸颊。

再轻柔的抚慰,都无法触动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脸孔。

“可怜的孩子,我该怎么安慰你。对家人说谎的感觉一定不好受。”

马科斯来晚了一步。他今夜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的暗示,都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假扮成女佣的芙尔泽特的耳目。暗中帷幄,严格计算每条人命的价值,然后再加以利用,在这些方面她总是一丝不苟。

索菲娅此刻活像具死尸,面色惨淡。

“你答应了我……”

“没错,我们达成了交易。现在,物归原主。”

当芙尔泽特松开手时,索菲娅的脖子上多出了一串项链。一个拇指大的梨瓶坠饰没进水里,轻轻贴合着胸前那处可怕的黑色窟窿,某种无色液体以将满未满的姿态在玻璃瓶中荡漾。它曾失去了其中一滴,或许是几滴,不过几乎没人知道这遗失的部分的去向。

芙尔泽特正是知情人之一。

“尤利尔一定会活下去,这是我的承诺,”她贴在对方耳边说,“这是一个神对祂仆人的承诺。

第七十三章 罪业、亵渎、救赎(上)

阿盖庇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是场罕见的太阳雨。

城中的人们在今天纷纷放下手头活计,自发性地走上在街头,接受雨露的惠泽。临近中午的时候,正对约翰·里斯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对以英雄赫拉科力斯为首的、七十七尊昂首屹立的天庭使者雕像顶礼膜拜。阳光给浸没在雨水中的乳白色石身、镀上一层流态的金红,神秘而肃穆;红衣教士们点燃了火炬,领衔数万信徒加入这场宗教盛事。

新纪年以来,在巴姆教众不遗余力地宣传攻势下,如今卢比西两岸发生的一应异象均被蒙上宗教隐喻的厚重色彩。尤其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关乎启示、预兆一类的解读更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不论以任何形式,天劫后千疮百孔的民心都亟需慰藉。人们翘首以盼的今天,正是白教会覆灭的昨日。

途经广场抵达公审现场,芙琳一路上不断听见“烧死她”、“烧死那个异端”的狂热呐喊,似乎越暴力的主张越是一呼百应,与约翰·里斯象征公允的钟声几乎势均力敌。

冒着这般嘈杂的、冰冷的雨,她拾级而上,汇入光鲜亮丽的人流。

受邀旁听审判的不外乎赫莱茵的名门望族,基本都是首都社交圈里的熟面孔,他们互相点头致意,或聚在一起愉快交谈,男人议论时政,妇女交流时尚,一切似乎都轻车熟路。对这些人来说,无非是把奢华的交谊厅搬到了约翰·里斯四四方方的穹隆顶下,这场别开生面的异端审判就是供他们大快朵颐的珍馐、美酒。

看着冷漠的人群来来往往,芙琳忽然悲哀地意识到,法庭内冷酷的秩序与广场上喧哗的乱象看似迥异,实则毫无差别。

重要的是炒热气氛,至于真相是什么,恐怕根本没人关心。

这让她变得无比焦虑,独自徘徊在无人的角落,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前门大厅下只剩寥寥几人,眼看马上就要开庭,芙琳苦候多时的雇主才终于现身。

她大步冲上去,急忙拦下对方。“殿下,能借一步说话吗?”

只见被人搀扶着的巴别度亲王,面容憔悴异常。他抬头瞟了眼这个唐突的谒见者,眉头紧皱起来。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圣职者。”

“可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向您汇报,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看来你还没捋清楚上下级关系。”修美尔猛咳了两下,接着像是把全身重量都倚在拐杖一侧,脊柱下弯得厉害,“葛洛曼把你引荐给我,那么你的所有事务都由亨格尔勋爵全权负责。厨子今晚做了什么菜,女佣这个月又打碎了几只碗,这些琐事都自有人去操心。我没空挨个过问手下小角色的工作。”

对方的态度之强硬,令芙琳有些无措,“事关重大,我只能直接向您汇报。”她急忙分辩说。

“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圣职者,”修美尔一口回绝,“否则我就要让卫兵来请你离开了。”

说罢,他狠狠瞪了眼僵在原地的芙琳,随即在侍从的搀扶下径直走开。

就在双方擦肩而过之际,芙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殿下,您昨晚去哪了?”

修美尔身形一颤,停下了脚步。

“我今早去贵府拜访过,管家告诉我您一夜未归。”

芙琳转过身来,再从这个角度端详对方的背影,先前那种微妙的失调感顿时呼之欲出:亲王不自然的伛偻之姿固然奇怪,他身旁那名侍从生疏僵硬的动作却更让人起疑。

作为一名随身侍从,这人个头太高,服侍主人的样子又极其生涩,那只搀住亲王的左手,更是怎么看怎么都是胁迫多于扶助的意味。

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使芙琳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

“您身体有哪不舒服吗?”芙琳警惕地询问,“如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听凭殿下差遣。”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修美尔背对她说,“有什么发现就去找勋爵汇报,你可以走了。”

听他语气莫名缓和下来,芙琳进一步确凿了自己的想法,她边说边往后稍退半步、拉开空间,以防敌人抢先发难:“我接下来要汇报的内容可能会牵涉到殿下的某位至亲,让勋爵大人知道也没问题吗?”

这句话成功引得了修美尔的侧目。他紧抿着嘴唇,分别用两侧余光打量身旁与身后的二人,眼珠频频转动,仿佛要在几秒钟内完成一系列假设的风险评估,并最终敲定了结果。

“我再重申一遍,你的所有工作安排都由勋爵全权料理。现在,回到属于你的岗位上去。”

此刻芙琳半只手探进风衣,指尖近乎碰到了刃柄。这道命令等于扑灭了她最后的希望。

“殿下,我请求您,这场审判根本就是谋杀,他们不能……”

修美尔勃然大怒:“卫兵!”

武装力量的强势介入,直截堵死了芙琳的全部进路,最后以她被驱逐出场的方式,彻底宣告交涉破裂。

“你可以把手里的玩意儿放下了。”等卫兵把人押走,修美尔敛起怒容,冷冷转向身旁的侍从。

后者依然不肯放过他那条快被扭断的胳膊,用锻炼有素的左臂钳子似的夹住他,另一只则藏在袖子里的手,以索命利器顶住他的右肋,将威逼胁从做得全然不露痕迹。

令修美尔颇感意外的是,第一个觉察到他被绑架的人,竟是个尚在试用期的新人。或许葛洛曼没有夸大其词,她确有值得让人高看一眼的能耐,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

“您做了一个相当明智的决定,”侍从缓缓支起下巴,那张稍有易容痕迹的生面孔,赫然属于名为尼尔·沙维的通缉要犯,“那小姑娘嗅觉很敏锐,反应也足够快,不过只要有半秒的差池,这把刀就会全数没入殿下的胸膛。”

事实就是如此,骨感得不挂一丝虚张声势的成分。但凡之前泄露出一星半点的求救意愿,这会儿他已经是具尸体了。

“是吗,我还当你们是逢场作戏。”修美尔反唇相讥。

“殿下何出此言?”

“这不是明摆着的,你没看到她刚刚的表现,”他冷笑,“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奸细,世上只有这两种人才会跑来约翰·里斯寻求正义。假如是后者,那么秋后的株连名册恐怕就要多出包括葛洛曼在内的一长串名字来。”

尼尔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不用等过完秋天,殿下不妨从现在开始就考虑怎么处置这些细作,翌日即可付诸行动。”

修美尔轻蔑地哼了下:“前提是你会信守承诺。”

“我向殿下保证,审判结束就放您离开。”尼尔诚恳地表示道。

当然,对这句话里的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修美尔都不信。只是做戏要做全套,接下来他不得不继续扮成一个重度残障人士,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像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最可悲的是,似乎所有人都把这视作理所当然,而唯一报以质疑的人,刚被自己下令撵走。

掐着正午的第一声钟响,两人准点迈入第一裁决法庭的大门。适逢五名裁判官依次入场,千人规模的旁听席耸立起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按照新纪年后规范的章程,所有到场者全体起立,进行多桩宣誓。

得益于这项冗长的仪式,鲜有目光能在庞杂的人群中留意到他们。

修美尔被领到了前后紧邻的两个空座旁,不等安排就自觉挑选了前面的座位,把更便于监视跟刺杀的后座留给了对方。

宣誓过程中,附近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注意到巴别度亲王的存在,不免惊讶于皇室贵胄的亲民行为。

“不要左顾右盼。他们会像适应空气一样很快适应你的存在。”

修美尔感到后方那个阴森的声音像无数蚂蚁在啃咬头皮,背脊发寒。

他不敢忽视这警告,右手竭力撑住拐杖,双眼无暇旁骛,直端端地朝前看。

第一裁决法庭的布局令人望而生畏,一眼看去,最醒目的无疑是高居地面八十英尺之上的审判席,五名被赋予断罪天职的裁判官距穹顶仅半步之遥,象征神的代理人,在视觉上营造出一种天国人间的震撼落差,因仰视而敬畏,因敬畏而庄严——

庄严,使之神圣。

审判席正下方,便是被告人席,此处亦是全场最明亮的地方。独特的天窗设计把透入室内的阳光拘成一束,投射在那块半径仅约有十英尺的圆形空地上,大理石材质的地砖反衬着日光,强烈的明暗对比,使周围一切场景尽皆隐没在黑暗中;被告人释罪前将长久被置于这座惨灰色的牢笼,什么也看不清,当声如洪钟的控诉从天而降,空荡荡地回响在耳边,反复侵蚀其意志力,不可视的恐惧像无限增殖的癌变细胞扩散全身,再顽固的精神防线也会被瓦解。

白教会的上任领袖就是个鲜活的案例。亲眼见证该人在长达两日两夜的不间断问罪中被生生逼疯,这个在他看来最卑鄙、最无耻下作的恶徒终究还是屈服了,从那时起,修美尔便再不对约翰·里斯残忍的公允抱有任何侥幸。

对新教而言,那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酣畅胜利。

索菲娅·沙维不过那场战役——准确地说,是那场单方面屠杀的众多亲历者食髓知味的牺牲品罢了,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个索菲娅·沙维步其后尘。

所以他仇视那帮披着他亲族皮囊的伪神,痛恨他们冠冕堂皇的做派,痛恨他们扫除异己的歹毒,更痛恨沦为其帮凶的奈乌莉。修美尔一度曾视后者为同类,可她不仅背叛了这份期许,还变成了为仇敌伐异党同的刽子手。

庄严的宣誓再度响彻法庭,在震耳欲聋的人声中,他闭眼轻吸口气,将发散的思绪统统收回。

随后不经意的一转眼,他在位于被告人席右手方、呈梯级的几排皇家观审团席中,发现了不少熟人。或者说曾经的熟识。

二皇子沙利叶和三皇子卡麦尔自不必说,二人都是高举日月同辉旗的急先锋,哪里需要冲锋陷阵、打击异己,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倒是皇太子泰斯的缺席,让他很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芙琳方才未说完的那句话,还没来及推敲琢磨,注意力就被一个新的发现牵走了。

黑玫谷伯爵,格莱斯·沙维,以及他的宝贝儿子。

追根刨地,这两人才是导致今日公审成行的始作俑者。修美尔看到这个大腹便便的小丑就觉得可笑,尤其是他蜷腿坐在椅子,一肚皮的油腻仿佛要从紧勒的束腰皮带间爆开,活像一出滑稽的默剧。这个擅权的小丑,为了达成险恶的用心,不惜从自家墓窖里盗走兄长的遗骸,不远千里地送到赫莱茵交由专人验尸。

整件事的发生与经过太诡异,他不禁怀疑这小丑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运气真那么好就歪打正着,吕克·沙维被验明死于毒杀不说,头号嫌犯居然还暴出与深海有所瓜葛,简直称得上是意外惊喜。要是谋杀和异端两项罪名同时凿实,那索菲娅·沙维的几个姊妹都难逃连坐的厄运,一旦师出有名,康儒拿大帝挥师北伐的进度势必大幅提前。

反观这位黑玫谷伯爵,貌似满满都是傀儡的自觉,俨然已经是跟奥格威同一个鼻孔出气,对这种为了一己私欲背叛族类的混账东西,修美尔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他在宣誓结束时低声说:“看到今天的主审阵容了吗,和不久前把白教会党魁当场逼疯、捎带把一众余党送上火刑架的是同一批人,你觉得你那娇生惯养长大的金贵妹妹能经受住他们攻讦?”

后面无人回应。

修美尔知道他在听,也能听得见,继续又道:“她死定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你的愚蠢,你高估了我这条命对奥格威的价值,也低估了我的能力和决心。你不了解我如今这群家人,你不明白秩序与制度才是对付他们的杀手锏,我本可以在辩护环节一锤定音,一举挫败这场阴谋,就因为你的愚蠢,我们浪费了一整个夜晚。结果就是,没有我的授意,今天不会有任何人替你妹妹辩护。就像那个被逼疯的家伙,她今天要么上火刑架,要么上断头台,她死定了。她死定了,你和你的兄弟们也死定了。”

依然无人回应。

他强压着胸中怒火,等待了片刻,猛地转身过去,那里却只剩一张无人问津的空座。

尼尔·沙维不见了。

修美尔抓着拐杖,豁然起立,四下搜寻他的踪迹。

不见了。他真的走了。为什么?他坚持了一整夜加一个早上,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难道是另有图谋?他又为何要带自己来参加公审,冒这样大的风险,他到底能获得什么好处?

一时间,诸多疑惑在他心头千般绞缠,越想理清,越多死结。

突然,一个活泼清亮的嗓音把他拽回到现实:“我不反对阁下想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但这样一来我的谈判邀请大概率就要告吹了。”

惊觉自己身陷窘境的修美尔,连忙坐了下来。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声音的出处,她就坐在左边的邻座,一名用兜帽罩住大半张脸的黑衣修女。

可疑的是,当他试着回想,那些稍纵即逝的记忆碎片里从未有过这道倩影。她似鬼魅一般浮现,替掉了座位原本的拥有者。

“你是什么人?!”他微微偏头,力图看清兜帽下的脸。

“嘘——”修女竖起一根葱白纤细的手指,银铃般轻笑,“你听。这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