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61章

作者:黑巴洛克

原来,扭转历史进程的契机曾离他是如此之近,此时此刻,他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在指尖上的、那张调遣令粗糙的纸张质感。修美尔懊悔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竟错失了一度近在咫尺的良机。

“我在芙里德神殿清楚听见了巴姆自混沌发出的呐喊,我本当竭尽所能侍奉于祂……”老主教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认知的力量,这大概就是我的欲望,是我们之所以为人,而非蝼蚁。”

修美尔握手成拳,沉浸在幻肢痛并发加剧的悔恨情绪之中,满脸煞白。

愤怒是抗争的源泉,这是个积极的信号。一身花农装束的老主教见状欣然起身,临别前,他转过来,直直望着六王子,望着年轻且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修美尔·乔德雷尔·奥格威,祝愿你梦里蓝天与青草常伴、绵羊遍野;切勿在睡梦中靠近那黑色有角的山羊,它是一切混乱与毁灭的根源。”

向这位忘年之交送上了最诚挚衷心的祝福,老主教戴回避虫与遮雨两用的斗笠,帽檐下隐约现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再会,殿下。”

“再会,我的良师与益友。”

修美尔目送老主教走下廊亭的石阶,轻盈步入和煦的阳光下,花海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钟声响起,成群白鸽振翅腾空,越过芙里德中央大教堂的塔尖,笔直飞向湛蓝的晴空

第二十章 莱芙拉的忧郁

清脆响亮的敲打声回荡在大殿中,一刻不停。

彼得心有旁骛地瞧着那件花岗岩半成品,在石匠的铁锤与楔形凿子下褪去赘余的棱角,逐渐显露出曼妙肢体的雏形。率先完工的上层部分,为双手朝天、托举一只梨形双耳壶的造型,阳光从彩玻璃穹顶透下,一束美丽虹流直坠入壶口当中。

其整体规模完全还原泽拉尔堡的梅歌大教堂外的双子雕像,不过花岗岩材质略比大理石少了几分典雅与端庄。

考虑到这是第一批进驻天堂岛的居民、为兹威灵格献上的厚礼,其价值与意义非同小可,为此,他专门从流民队伍中着重筛选出二十名能工巧匠来完成这项工程,并根据冯卡大主教的指示,严格遵照女神的审美要求进行设计。

审美要求,他盯着雕像暗自琢磨。难不成旧神也像人一样,重视外形的美丑?

对宗教学者来说,想必这定然是个史无前例的新颖概念。

这位获准神恩而新晋的天堂统治者,缓步徘徊在台阶下,随行还有几名不久前才胜出选举的御前大臣——流亡政权得到了神赐的土地,第一步无过于树立自上而下的阶级秩序,构建司法与治安系统,确保每一份劳动力都各司其职,争取尽快实现国家与社会的稳定运转——他们已在大殿内足足等候了两个钟头,焦虑的情绪开始蔓延。

过了会儿,那扇通往大殿后方的石门应声转开,众人连忙收起抱怨、抚平额头的皱纹,一阵摩肩擦踵后,整齐列成一排,恭迎兹威灵格大驾莅临。

冯卡大主教提着曳地的浅灰色长袍,蹒跚走来,拿那双浑浊眼珠扫视一眼战战兢兢的众人,不紧不慢地宣布道:“我们慈爱的母亲,莱芙拉这样对我说:我在云端上俯瞰每一个不幸的子民,我赐予你们肥沃的土地、富饶的湖泊,还有赖以为生的光与火,我保佑你们,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这关爱是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偏颇的,倘若施予任何人多出于此的特权,破坏了公平的原则,则一切都丧失了意义。”

冯卡主教闭口与张口时一样毫无征兆,吝啬得连多余一个字也不肯施舍。众人惶惶不安地稍待片刻,才确定大主教不是在卖关子,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彼得皱紧了眉,望着那扇隙着条窄缝的石门。丝带般稀薄的寒雾贴着地面缓缓流淌出来。

鬓角蓄着两撮黑色绒须、中年谢顶的财政大臣颤巍巍地走出来,开口问道:“这么说,莱芙拉不会见我们了……?”

冯卡大主教摇摇头,“可怜的孩子不必为受到怜悯和关爱而心存愧疚,感激并爱戴我们的母亲,和暂时还未来到我们身边的父亲,时时记得他们的恩情,时时赞颂他们的名讳,爱惜母亲赐给我们的第二次生命,这便是对莱芙拉最好的报偿。”

他忽然张开双臂,悬吊在大殿两侧的八盏火盆同时燃起,漆黑的焰柱直冲穹窿,后于众人的惊叹声中缓缓皱缩,最后圣洁的光辉涤荡掉败坏的表色,火盆里静静地燃起苍白的火焰。

亲眼领略了神迹的众人再无疑虑,在冯卡大主教的引领下虔诚礼拜。

“赞美莱芙拉。”

还有大堆事务亟待处理,大臣们向主教道别后就相继离去,彼得落在了最后。

见国王流连不前,目光久久停留于大殿中央那尊未完成的雕像,侍卫队长走上来提醒道:“陛下,我们该走了。”

彼得无动于衷,依旧凝望着在石匠精心雕琢下的莱芙拉,“莱恩,你不感到很好奇吗?”

“好奇?”侍卫队长一愣,“陛下指的是什么?”

彼得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雕像。“我们分明侍奉的是‘兹威灵格双子’,为何被要求单独建造一尊只属于莱芙拉的雕像,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擅以肌肉解决麻烦的武夫,明显不适于探究如此高深的课题,侍卫队长被问得直挠头,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直到一个信使火急火燎地跑来向国王禀报,他方才从窘迫的境地里被拯救出来。

最近的汇报内容总是与乐观二字背道相驰,毫无新意可言。遣走信使后,彼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吗,莱恩,尽管很不情愿,但我得承认自己开始怀念起有父亲当家做主的时候了。”

侍卫队长掂量了下气氛,回答说:“陛下继承了您父亲的智慧与手腕,您只是……稍微欠缺点运气罢了。”

就是这稍微的坏运气,致使整个北方毁于一旦,百万人民流离失所。

维尔特,是北方人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最后看一眼未完成的雕像,国王把软弱与悲伤统统抛在脑后,戴上他曾最是憎恶的那张面孔,转身朝向阳光照来的地方。

“走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他们迈着大步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大殿。

与此同时,一双窥探的灰色眼珠,也慢慢沉入石门下那道逐渐合闭的门缝。

石门轰然关闭的一刻,甬道里黑得不见五指,寒冷雾气若即若离地缭绕在脚踝处,似要绊住前进的决心。习惯了光明的人在这里或寸步难行,对早已半瞎了眼的冯卡主教却不是问题,他轻车熟路地行走在黑暗中,蹒跚的步伐中蕴藏着一股坚定而沉着的力量。

约莫走了有一百步后,他停下来,面朝深邃的黑暗说:“尊敬的首席代理人阁下,我确实传达了母亲的意志,已让他们离开神殿,并确保之后不会再有闲杂人等为私事来叨扰母亲。”

“你做得很好,”黑暗里传来一个神秘的声音,“现在,退下吧。”

“随时听凭母亲召唤。”冯卡主教卑微地弓着身子,一步步倒退了回去。

石门开了又关,甬道再度陷入黑暗。

盘旋在地表附近的寒雾陡然暴涨,迅速蔓及天花板,有如盘亘在天堂山上的云海涌动不休。

嗅到通道即将关闭的信号,它连忙调头,朝冯卡主教离去的反方向奔去。

黑暗中,浮现出一道熹薄的微光,为冥河上迷途的游魂指明了去处。于是它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冲破浓雾的阻隔,猛然闯进了那片扩散的耀眼白光中。

犹记得跳出壁炉、光照充沛的室内布景映入眼帘的一幕,趴在炉火旁的男爵悠然睁眼,伴着急躁的脚步声,从灵魂出窍的昏睡状态中苏醒。

不论尝试过多少次,在那活物禁止通行的幽域中游荡,过分死寂的黑暗与彻骨的寒冷仍叫人不堪忍受。仿佛爬出冰窟,终于重见天日,窗外阳光刺进眼窝的刹那,男爵不禁在地板上打了个哆嗦,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

刚扭过身,它就看到穿着一条薄薄的黑色吊带裙的少女、咬着拇指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灿金色的长发波浪似的摇摆,两条白得晃眼的腿频繁交替,不时牵起惹人遐思的蕾丝裙摆。

“我亲爱的女主人,这是出了什么事使您如此烦心?”

对它的话置若罔闻,芙尔泽特仍未驻足,并且每走上一圈,她就越发憎恨起空间的狭窄,头脑中立时酝酿起拆墙重建的念头。

伟大的莱芙拉,百万信徒追随的母亲,男爵不确定她这般失态的表现可曾有过先例,一时间如鲠在喉,不敢吭声,一对琥珀色的眼珠随之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不见了,果真不见了,”像是不慎弄丢了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芙尔泽特一遍遍地从东墙走到西墙下,再折回去,循环往复着这一枯燥单调的过程,“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男爵浑身一激灵,神情恍惚地眨了眨眼,“什么——什么不见了?”

“不翼而飞,就这样莫名没了踪影,”芙尔泽特照旧说着没头没尾的话,突然转过来,怒目瞪视着它,“不过区区一条只会讨好主人的畜生,你也懂得辛劳成果被人剽窃的感受?这是一种不可忍受的耻辱。”

男爵一言不发,低头看了看。

它想说自己其实是懂的,那份于它有切肤之痛的回忆,永生难忘。

“所以是急于要找回失物,您才回绝了那些人类的谒见请求?”

“找回?你以为是路边拾遗这么简单的事?”芙尔泽特按住眉心,双目紧闭,试图集中精力,“首先,我得弄清楚是在何时何地失去了他。”

“谁?”男爵顿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是尤利尔?”

能让混沌之女焦头烂额到这等地步,恐怕除他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这对堪称天作之合的搭档,一贯是靠着谎言、背叛甚至是蓄意谋杀来维系和巩固双方的关系,相互的倚赖与敌视、伴随彼我间隙逐步的拉近而愈演愈烈。

人类的神经是脆弱的,负载过重就会崩溃。金发少女踉跄几步,虚脱地跌坐进沙发里。

她把满额冷汗埋进掌心,脸孔惨白。

“他是不会拒绝的,我知道。虽然只尝试过初步的交融,但我借此窥见了他的真实欲望,他享受成为我们一份子的感觉。没人能抵挡这颗禁果的诱惑。”她无力地喃喃,“太大意了,我早该注意到,他不是独自在抵御梦境的交汇……梦里曾传出过铃铛的回响,我一度以为是错觉……”

男爵默默听着,心中暗忖,难怪过去的近一周多时间里,她晚上总是睡得很不安稳,常常带着失落与怒意醒来,仿若有位不识礼数的冒失访客、唐突地闯进了她的好梦里。

现在它总算明白,原来混沌之女一直在通过某种它无权获知的方式,不遗余力地追逐着尤利尔的踪迹。更准确的说,是监视他。芙尔泽特表面上是放任其自由行动,实则控制欲极强,不容许毫厘的差池。

“那么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男爵适时插话道,“天堂岛目前算是稳定了下来,时间流速的差异基本也被抹平,可纵是这样算来,他也走出很远了。”

“上次我看到他时,他已相当接近卡杜斯。”从指缝间抬起双眸,芙尔泽特幽幽注视着壁炉里跳跃的黑火,随宿主大起大落的心情而摇摆不定,“我能肯定,有个卑鄙的家伙在阻挠我们的融会,教唆他来对抗我的意志。那个诡异的铃声把一切联系切断了。”

“会是巴姆干的好事?”

结合实际情况,男爵提出了最有可能的一个假设,却遭断然否认。

“不,不是巴姆。我感受到的是另外一股未知力量,很模糊,也很陌生,就像海面下的无形暗流,混乱无序到了极点。”提及当时那一触即离的感受,芙尔泽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她把双眸眯成窄线,齿痕持续压迫着大拇指,以痛觉来抹杀心头的杂绪,“什么时候出乱子不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行,不能再这样坐视不管了,帕拉曼迪!”

一声高呼,宽阔敞亮的客厅转眼变暗。

男爵吓了一跳,骇然地回看一眼没有拉上帘子的窗户,只见大片黑影从天花板与墙面形成的直长折线渗入,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去,直至最后一抹透窗而入的阳光也被吞没,只余壁炉中奄奄一息的火苗朦胧作亮。

黏稠如胶质的蠕动声从耳旁掠过,它惊惶地瑟缩进墙角,努力睁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混沌之女的声音冷冷道:“去,找到他在哪,然后回来告诉我。”

话音刚落,黑暗的潮水骤然褪去,各式家具与少女深陷沙发的轮廓逐一浮显出来,阳光重新照入室内。随即,男爵听到云端传来阵阵尖锐的啼鸣,它连忙跳上窗沿向外望去,看到成百上千只羽翼漆黑的乌鸦结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撒往远方。

“别愣在那,小家伙,”起身快步走向角落,芙尔泽特边说边拉开立在墙边的衣柜,心烦意乱地挑拣起来,“立马去通知冯卡,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他交代。”

男爵听罢大吃一惊,忍不住问道:“外面到处都是巴姆的眼线,您这是要做什么?!”

“你还没听懂么?那家伙给自己觅得了一个新搭档,显然我得防范他因为一时间忘乎所以而耽误了正事。”芙尔泽特举起一只挂着裙衫的衣架,匆匆比照一番大小,可镜子里的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懊恼地扔下衣架,又在柜子里焦躁地翻捣一番,半天找不到一件合乎心意的样式。

最后,一条素黑的长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手中。

男爵惴惴不安地候在一旁,见立在柜门前的女主人突然没了动静,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随后就听她说道:“算了,不用让冯卡来见我了,我改主意了——”

只见芙尔泽特拿着一件修女服回过身来,一抹残忍的笑容取代了脸上的怒意。

“告诉他立刻安排一辆马车,我要出趟远门。

第二十一章 林中夫人

森林病了。她在林间奔跑的时候,听见山毛榉枝头的泛黄蕨叶在风里哭诉。

救救我们。她造访断桥谷的时候,干涸的溪流泣尽哀怨后只留下一道惨灰色的泪痕;在风的剥蚀下,浅褐色的基岩如殉道者一般,把破碎后尖锐凸显的犄角徒然向天。

她对此无动于衷,冷漠忽视掉那阵阵聒噪的风声,逆着夕阳的余晖、在枯叶铺成的黄毯上驰骋。

她的族人为饱足私欲走上了歧路,就理应承受怯懦与贪婪的代价。这既是惩罚,也是警醒,对日渐荒瘠的故土,她仍心怀期冀。

然而就在最近,连这仅余的一丝希望也遭到了无情的践踏。

为了巡视整个森林的近况,她被迫离家数周之久,等她回到瀑布下的小木屋,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瀑布逐渐枯竭、显露出白垩色的石床,食腐兽禽纷至沓来,瓜分着病变垂死的森林。曾蒙受她关切庇护的动物相继衰弱死去,枝叶枯败,土地被浸染成邪恶的灰黑色。

当看到几只织布鸟自发盘旋在小木屋的上空,发出临别之际哀惋而不舍的啼鸣,她终究还是湿了眼眶。它们之中有不少成员,是她亲自照顾长大的,它们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如今,为了生存,它们不得不向母亲告别,迁往更适宜居住的地方。

她仰着长长颈项,乌黑双眼在瀑布前的空地上观望半晌,然后她转过身,一跃踏上木屋下的台阶。踏在木阶上的频繁交错的清脆蹄声,随逐步攀升变得越发轻盈和从容,一对健壮有力的前肢直立起来,化成两条褪掉毛发后肤色棕黄的手臂,腕上缀着几串乳白色的中空兽牙制成的手链,摆晃时泠泠作响。

嘎吱一声推开虚掩的拱门,看见房中布置与离家之前别无二致,她稍微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小家后,她摘掉挂着一对沉重大角的鹿皮兜帽,褪下那条能在严冬中抵御寒冷侵袭的厚实大氅,只着一条粗布单衣。

风在幽谷中尖啸,令人不寒而栗。支撑木窗用的一条山毛榉枝忽然应声折断,以古老雕刻工艺镂空的窗棂重重摔下来,伴着一声闷响,屋子立时暗了下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重新支起窗户,使夕阳的余晖透入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