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54章

作者:黑巴洛克

忽然之间,震动随她气竭的哀求骤然息止,芙尔泽特虚萎地跌回地面。

藏在桌子下的男爵,此时一面心有余悸地四下环顾,一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地板上满是角质似的雪白墙漆,间或混着一些尖锐的玻璃渣,不过扭曲的天花板已恢复了原来平坦的样貌,透进窗户的月光,静静流淌在这间明亮宽敞的炉厅里。

那个灾厄的根源,在留下了令其满意的施暴的痕迹后,便扬长而去。

男爵急忙跑过去,想要查看芙尔泽特的情况。

“去壁炉那儿,小家伙……”她伏在地毯上,气息微弱地说道,“快去,看看炉膛里有没有星火……”

男爵不由地愣了一下。在它的印象中,芙尔泽特很少会像这样刻意避嫌。她是一个旧神当中的异类、怪胎,她是一个擅以戏剧手法来演绎阴谋诡略的野心家,从那多变的衣着不难看出她严苛的审美需求及旺盛的表现欲,此时此刻,眼前就摆着这样一个扭亏为盈、借机博取同情与信任的好机会,她却拒绝了。没有一丝犹豫。

因为混沌之女从不摇尾乞怜。

察看过壁炉,冷冰冰的现实令男爵大感失望,“没有,”它说,“他没在那儿。”

“谢谢你,小家伙……”少女颤巍巍地撑住地,艰难地爬起身。

她仰着头,枕在椅垫上,濡湿的金发分散两边,露出那张冷汗涔涔的苍白面孔。偕同粗重而沉缓的呼吸的律动,蛛网般密集的紫青色血管,在脸庞上时隐时现。

“这个时候,他要么是在匆促地赶路,要么——”她深吸一口气,“他仍对全知全视的权威心存疑虑,或许还有畏惧。”

“哼,要我说,他这纯粹是暴殄天物。”男爵愤愤不平地说。

“每个家徒四壁的穷人都渴望财富和权力,小家伙,那是因为他们切实看到了金钱和权力的好处,感受过这两个概念引申出的具体释意。再往上走呢?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意义了。”

“我还是不明白,与神相比,那点金钱和权力算得了什么呢?我敬爱的女主人,难道真有人能抵挡住踏入神域的诱惑?”

“现在不就有这样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吗?”把手背搭在湿漉漉的额头上,少女露出一抹暧昧不明的浅笑,“豪森里尔家的一个叛逆分子,诞下一个更叛逆的后代来。温德妮,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

这时,隐约有钟声从云端下传来。

“啊哈,天堂岛第一批住民到了。”男爵兴奋地跳上窗台。

它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努力睁大那双琥珀色的眼。可惜云顶天宫下方的重重白雾,搅坏了它窥探地表的雅兴。

“从我把桥从霜融湖底升起来,已整整过去四天。为了第一批移民,区区两万人,他们把我折腾得精疲力竭。我现在很累了。”

稍微缓过劲来的芙尔泽特,慢慢坐回睡椅中,小口啜饮着提前备好的一杯凉茶。等气息调理通畅了,她蜷腿缩进柔软的垫子里,怀里抱着一只方形的填鸭绒枕头。

“那是因为他们拖着太多老弱病残。据说这是那位沙维大公的请求?”

四天前,一只信天翁带回了冯卡主教的口信——这位曾经的泽拉尔堡教士,有幸被双子选中成为神的代言人——口信中提及了彼得·沙维大公的几条恳求。这便是其中之一。

“嗯,他既甘愿臣服教会、侍奉兹威灵格,我总得让他也尝点甜头……”

男爵嗤之以鼻,“仁慈,是软弱的同义词。这点他远不如他的弟弟。”

“恰恰相反,他是个聪明人,他很明白天堂岛真正的主人不是他。”

“可他还有尤利尔。”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芙尔泽特翻了个身,脚掌轻蹭着光洁的脚背,“天堂岛不属于人类,这是我的所有物,”她轻轻阖上眼,唇角的弧度恰似弯弯的睫毛,“迟早,他也会是我的。”

***

黑暗中,一条冰冷的触须紧紧缠住脚踝。

他感觉自己在下沉,酸涩的激流一股脑地灌进鼻腔里,呛得人喘不上气。

水是冷的,深层的海水却该更冷。

味道是酸涩的,却比海水更令人窒息。

他狠命踢蹬,另一条粗壮的触须借机缠上左腿脚踝,拼命将他往下拽。

又或许,对方是在借势往上爬。

在那上面存在什么?是阳光泼洒的海面?是任海鸥徜徉的蔚蓝天际?

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要摆脱水分子形成的壁垒,挥舞手臂,试图扒开覆住双眼的障碍物,紧接着连双臂也被触须死死缠住。

阻断视野的黑暗潮水般褪去,一张惊艳绝伦的美丽面庞在那双战栗的眼瞳中放大。冰凉而湿润的触感,轻叩他紧闭的唇齿,没人能推拒这位彬彬有礼、又充满着诱惑的客人。

激流在耳畔轰鸣,残存的意志被不断蚕食。

交融,从肉身的浅尝辄止,逐步上升到灵魂的层面,那些触须秩序井然地、慢慢地抽丝剥茧,直达深处的内核。

正当他快要放弃抵抗时,忽然,一只从水面上伸来的援手抓住了他。那是一只温柔,但异常有力的手臂。双方协力之下,他很快挣脱了触须与水流的纠缠,然后手脚并用地奋力上游,波光粼粼的海面已近在咫尺。

那不是阳光,色调太冷。他神情有些恍惚地眨了两下眼。

是月光。

一泓澄澈的明月,高悬夜空。周围散布着几簇稀星,忽明忽暗地闪烁在云隙间。

耳鸣渐弱,他隐隐能听见木桨荡开河水的声音、黑山羊喷鼻子的声音,甚至是两岸的虫鸣声。掠过河面的一阵刺骨寒风,催促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晚上好,猎人阁下,”几缕发丝从上面落下来,搔弄着他敏感的鼻尖,“真是太好了,我们还担心你会一直昏睡到天亮。”

现在,猎人清晰且强烈地感受到了紧贴后脑勺的柔软。他飞快地坐起身,第一反应是检查随身携带的武器是否都处于原位,然后从船头到船尾快速扫视一眼。

渔船依旧平稳行驶在狭谷中,卢纳德仍孜孜不倦地履行着主人交代给他的撑桨工作,蒙泰利亚人则卷起一条薄褥子蜷睡在他脚边。

这是一个和平的夜晚。至少表象如此。

确认一切无恙,猎人才稍显抗拒地扭过头。只见牧羊女还保持着端庄的跪坐姿势,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稍后,那根系着铃铛的拐杖取代了他之前用以枕头的位置。

见对方披散着一头不甚浓密的细碎长发,他忽觉喉头梗塞,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身为黑山羊的学徒,年轻的牧羊女丝毫没有继承前者那古怪易怒的脾气,她反倒更像是温驯的绵羊,待人接物总是那样的温和随性。她不介意猎人总是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尖锐姿态,和那习惯性的、仿佛质问犯人般的咄咄逼人的语气。

“那不是我的功劳。”她诚恳地解释道,“是长老授意我来安抚阁下的,您睡得很不安稳。”

猎人转向船头,那只独自霸占了头等舱位的黑山羊,满是轻蔑地冲他咩了几声。

“长老说,阁下应当表现得更加自律。你是一位出色的狩猎者、一名冷血的刽子手,以及一名勇敢的弑神者,但于内在之眼所获悉的领域里,你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幼小无助的精神体。”黑山羊一边说,牧羊女一边转述,“那些混沌和深海之中的高等生命,它们本身就生存在那种不可描述的环境当中,一旦你主动或被动地与它们分享自己的梦,它们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进驻’你的领域。”

猎人神情阴翳地紧盯着黑山羊,右手探向腰间。

很显然,这个怪物所知道的情节,已经大大超出了他所能忍受的范畴。

“不用紧张,阁下,长老只是给您一个善意的忠告。‘进驻’目前还是一个中性词,实际情况尚存变数,可好可坏,这完全取决于您自身的意志。”

“我对变成‘它们’那样不感兴趣。”指尖在慈悲双刃的柄尖擦过,转而取下挂在腰带上的水袋。他拧开木塞,往干枯的喉咙里灌进半袋子清水,两股清澈的涓流在布满细小胡茬的下颚交汇,顺着长颈流进领口。

“长老说,这种诱惑就像罂粟,是会令人上瘾的。一旦开启过内在之眼,凡人只会如饥似渴地索取,希望看得更多,掌握得更多。”

“危言耸听的论调就到此为止吧,”猎人压紧塞子,把水袋扔在脚下,“天堂岛是我的领地,任何领主都对他的地盘具有监视和管理的权力,只不过我采取的方式稍微特殊了点。”

听罢,黑山羊突然起身,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长老说,这正是向“它们”转变的一个开端。何况,你还与一个危险的野心家分享了自己的领域。”

“审时度势,我不认为这是个错误的抉择,”猎人冷冷地道,“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只会让强大的敌人逐个击破。”

“没错,所以阁下当时刻谨记,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结盟。别对任何人敞开心壁,孤独的斗士不应被柔情蜜意的陷阱绊住。”

柔情蜜意。他本想对这个不加斟酌的用词进行一番讽刺,恍然间,脑海中却不可遏制地浮现出金发少女的音容笑貌,那像水波一样妩媚善变的眉目,那似夜莺一般勾魂摄魄的嗓音,还有数之不尽的琐碎细节,共同拼凑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动人画面。

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伴随跌宕起伏的个人历程层层深入,犹如被春雨浸润的旱地,悄无声息。等他反应过来,坚冷如磐石一般的内心,竟被刻下了一道抹不去的烙印。

灵魂的交融。

猎人被这个忽如其来的荒唐念头吓了一跳。他低下头,狠狠摁住眉心,迫使自己从虚幻的假象中清醒过来。河面上刮起一阵冷风,此刻拂过脸颊,竟也是火辣辣的灼人。

“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三个钟头,阁下最好再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为明天作准备……”

他放下手,循声看向牧羊女,只见她把那根搭在腿上的拐杖挪到了一旁,腾出位置。“我之前向阁下提到过,一种不用入梦也能舒缓疲劳的放松方式,”她微笑着说,“现在,您打算试试吗?”

霎时间,气氛微妙地沉默了下来,桨声也戛然而止。

乘着平缓的水流,渔船轻轻摇晃。

这是尤利尔第一次仔细审视对方——和那只睿智非凡的黑山羊相比,她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深红色的瞳仁中,两个倒影重叠交织,越发模糊了彼此之间的差异。

眼睑合了又开,倒影消失了,眼前只剩一个披散着微微泛红的长发、温和笑容中点缀着些许雀斑的普通少女。

没错,他心想。这或许确是一个纾解压力的办法。

于是垂眉颔首,猎人缓缓摘下那顶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帽子,微风牵起几缕灰白的发丝,“那么,有劳你了。”

牧羊女淡淡一笑,“乐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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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塞弗斯

“如果你真的爱我,请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西尔维娅停下手头的活,对侍奉自己多年的老女佣说,“我和他之间已经结束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还有,也别再叫我长公主。你没看到马科斯在信上写的吗,梅奥莱斯是怎么向他副官形容我的?‘不值一文的丧家之犬’。”语气加重,像是要将那几个字咬碎咽进肚子里。

说完,她又继续埋头收拾行李,将皮箱子狠狠地扣紧,发出一声令人胆颤的闷响。

即使是带刺的玫瑰,也经受不住狂风骤雨的侵袭。五十七岁的老女佣芭博拉一脸怜惜地看着她,想上前宽慰几句,或只是拍一拍肩膀,那个倔强要强的背影却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知道小姐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时间。时间可以冲淡愁闷。

“小姐,我去给您收拾乐器和琴谱。”

“去吧。还有,谢谢你,芭博拉。”

老女佣欠了欠身,把空荡荡的房间留给她一人独处。

房门应声而关,西尔维娅·沙维,这个高傲而坚强的女人,终于不必忌讳旁人的眼光,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将行李撂在一边,颓然地跌进沙发中。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依旧有些刺眼。她疲惫地阖上双目,任秋阳烘烤她冷冰冰的肌肤。

摆钟咔哒咔哒地响,不一会儿,下午两点的钟声敲响。

她在心里默数了十下。数到第十一下的时候,隔壁住户,那个羽管键琴演奏家,准时弹起了那支曾在塞弗斯上流圈子受到热捧的曲子。悠扬的琴声里,隐约掺杂着女子的啜泣。

科佛太太又在对着窗外那片满眼狼藉的街头光景触目伤怀了,西尔维娅心想。悲伤源自怀念。怀念往昔的美好时光,怀念那个生机勃勃、灯红酒绿的艺术之乡,怀念彼时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怀念人与人之间融洽和睦的社交网络。

落魄的贵族政要在怀念,破产的巨贾大亨在怀念,连路边乞丐也在怀念。好像每个人都拒绝向前看,把全副希望都寄托在尽逝于指尖的、握不住的流沙里。即便过去的生活也有那么多不如意,但所谓美的事物,总是在横向或纵向对比中、透过哪怕只是一丁点细微差异而诞生的憧憬。

西尔维娅庆幸她不是吊古伤今者中的一员,落差悬殊的现状,更使她看清了过去种种埋藏在美好假象下的欺骗与谎言。

她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一度误以为梅奥莱斯与她的感情不同于贵族间的包办婚姻,是不掺有政治和利益因素的纯洁的结合,直到不久前,大哥马科斯的一封来信,彻底摧毁了这一切。

马科斯在信中关切问候了妹妹的健康,接着谈及了许多无谓的琐事,临末才在结尾提到几句关于梅奥莱斯的消息——这显然才是真正的主题。

马科斯在信上说,他在康斯坦伯爵的晚会上看到了四王子,并“很凑巧或很不凑巧”地,听到后者同其副官商讨与康斯坦伯爵小姐的婚事。看得出,马科斯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决定附上那句有辱家族荣誉及她个人尊严的诽谤。

正是这封来信,让西尔维娅意识到,远在赫莱茵的马科斯对北方的情形根本一无所知。她担心马科斯的消息来源被完全封锁了,更甚者,他和留职赫莱茵的尼尔都有可能面临被囚禁的危险。

身为是吕克·沙维最器重的长女,西尔维娅虽年少离家,却深谙政治斗争的险恶,她明白就算通知彼得也无济于事,于是立刻动用了她还能动用的一切关系与资源,以“维尔特·史蒂奇”的名义给马科斯送去了回信。

几经周折,这份机密最终抵达了杜宾省。西尔维娅盘算着,走正规渠道,从杜宾到赫莱茵最快也就是几个星期的事,如今马科斯应该已读过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