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51章

作者:黑巴洛克

难怪沙利叶在出口讽刺他之前,另外两人就像是早已头脑中酝酿好了承接的说辞。修美尔不认为这是兄弟间的心有灵犀,而是泯灭了个人意志所实现的统一。

若要实现冷酷的秩序,必先浇灭自由的热情。

修美尔曾无比期望看到的那簇火焰,而今在他那三位王兄充盈着至高慧光的眼中,已然不复存在。

“所以这就是你们付出的代价,出卖灵魂,”他冷笑一下,“这么看来,我的决定才是最划算的,仅仅割舍掉一条好腿,就保全了如今我在这里嘲笑你们的自由。”

“口舌之能。”王太子不屑冷哼。

“时间会改变你的看法,修美尔,”沙利叶伸出枯桦般苍白的右手,“你的母亲出身卑贱,但只要你愿意,你仍是我们的兄弟。”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三王子卡麦尔起身说道,“打消掉那些无谓的、关乎个人自由的念头;一即是全,全即是一,这才是实现绝对秩序的唯一途径。”

修美尔把全身力气倚在手杖上,好像若非如此,就要被那番荒唐的笑话压弯了脊柱。他望着天花板,无言地笑了。那不是无奈的笑,而是悲悯的笑。悲悯那自甘摒弃了灵魂的空壳,竟还振振有词地指摘独立人格的纰缪。

“我们知道你和旧贵族们串通一气,也知道你们在密谋什么。”

“今天我们到这来,不为旁听会议,我们是受康儒拿一世指派,来此传达对在座各大臣及内阁和国会的后续安排。”

只见诸位大臣心领神会,次序默契地相继递上一只白色信封。那是他们在修美尔起草法案之前便拟好的辞呈。

“诸位的晋封仪式将安排在新修的圣夸梅大教堂举行,届时将由当今圣上萨翁硫斯二世,新教教宗康儒拿一世亲自为各位加封。这将是无上的光荣。”王太子泰斯面带神圣意味的微笑,“作为新历元年以来第一批新晋贵族,诚盼诸位能尽己所能地扶助王室,让我们为这个国家更好的明天而携手共进。”

然后他起身,对逐一近前致敬的大臣们伸出那只高贵的右手,接受他们虔诚的亲吻与膜拜。

二王子沙利叶见缝插针地交代起针对体制陈冗的国会两院的改革方案,那气息充沛的嗓音,浑若使人振聋发聩的经文般神圣,在会议厅中回荡不休。

然而修美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一言不发地摘下胸前的徽章,拍在桌上,转身离去。

伴着手杖敲击地板发出的震耳声响,所有与会者都看到,那个在透窗泻入的午后阳光中、被凸显得高大健全的背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会议室。

***

塞弗斯近来很不太平。

作为在那场大浩劫中少有的轻微受灾区,大量难民像潮水一般涌进了这个小国家,在难掩的腐烂恶臭与疫病肆虐的阴霾下,艺术与哲学之乡失去了它往昔的光鲜形象。演奏家满载累怨的琴弦再也演绎不了塞弗斯人自由欢快的生活态度,天灾在那片铅云密布的穹隆下,谱出一首哀鸿遍野的混沌歌谣;画家饱蘸哀愁的笔尖再也描绘不出条条大路通罗马般大气磅礴的繁荣景观,人祸在那堵历史悠久的城墙下,拉开一幅蚊蝇逐尸的丑恶画面。

以卡波萨家族为首,一干靠投机发家的当政者,再次凭借其高瞻远瞩的英明眼光,早在难民潮袭来之前,便携妻女家当远遁南方,去投奔他们最强大的政治盟友,奥格威王族。

虽然本地巨贾联手一些流亡贵族,勉强支撑起了濒临破裂的法治秩序,却是杯水车薪。当抢劫或谋杀的动机只是一块堪可果腹的面包时,不论当政者有多大的决心与毅力,都难以扼止住混乱的蔓延。

尽量不去注意街道两旁充满恶意的眼光,芙琳拉紧了兜帽,拢起长长的灰斗篷。即便如此,在一群不修边幅的流民当中,她那高挑的身段还是太过显眼。尤其是她抱在怀里的那只纸袋,很饱满,很诱人。

淌着污水的街角下,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交换了个贪婪的眼神,舔了下干燥的嘴唇。

这样的事在塞弗斯摩格屡见不鲜,人人自危的动荡之年里,自身若无防范意识,就怨不得灾祸找上门了。

犯罪流程可谓轻车熟路,一个獐头鼠目的瘦高个儿率先靠近猎物,进行搭讪,另外几人则趁机堵住前后巷口,然后实施劫掠。连贵族手下的骑士他们都抢过,自然没理由会放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那獐头鼠目的瘦高个儿先是冲同伙使个眼色,小跑着追上芙琳,正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却突然发现自己落在对方肩头的那只手,平白无故地少了两节指头。

撕心裂肺的剧痛紧随而至,只听见一声尖叫,瘦高个儿握住血流不止的手掌,狼狈跌倒,两腿在污水里胡乱踢蹬。

几个同伙见势不妙,立刻气势汹汹地围上前,企图拦下对方。

芙琳步伐不缓,直面迎着她走来的恶徒们,沉下右肩。

这时,一个眼尖的中年流民,瞥见了她长袍下一闪而逝的锋芒,顿时脸色大变,当即伸手拦下了他的同伴。其他人投来愤怒和不解的眼神,他只是摇摇头,接着又作了个手势。同伴们虽心有不甘,还是骂骂咧咧地让出了一条通路。

沉下的右肩又缓缓抬平,猎人少女不作停顿,加快步伐,径直穿出了小巷。

那个中年流民无疑作出了一次正确的抉择。回到大路上后,想起刚才的经历,她心中仍是抑制不住一通狂跳。要是在那条狭窄的巷子里开战,她没有自信能收住手。

受生活所迫的流民,毕竟是不能和穷凶极恶的罪犯划等号的。

若是老师听到她这番辩解,一定又会讽刺她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她承认老师是非分明的善恶观,和那种不愿倾向于任何一端的灰色立场,不过她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底线,她不敢奢望将之归纳为某种高尚的品德,那不过是一种一意孤行的任性之举罢了。

她常常思考,假如将那虚伪的道义贯彻了一生,这样只为满足虚荣心的伪君子,是否就蜕变成了世人眼中品性崇高的真圣人?

这个问题困扰她许久。曾试图从老师身上得到解答,因为他肩负着那般神圣的使命,后来这被证明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错误的期待,使得她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深陷迷惘,如今受困于被笼罩在死亡阴霾下的塞弗斯摩格,更进一步加深了她的迷茫。

不觉间,她已至暂居的寓所楼下。这间寓所位于塞弗斯摩格市政厅后方,受到临时政府保护,托享誉塞弗斯社交界的著名演奏家西尔维娅·沙维的福,她和索菲娅才幸免于风餐露宿之苦。

守卫检查过她出示的居住证后,放她进入了公寓大楼。

芙琳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拥挤嘈杂的公共大厅,登上楼梯,回到了她在三楼的房间。一进屋,她便立马关上门,锁好窗,再严丝合缝地拉上帘子。把装满食物的纸袋放在桌上,她取下玄关墙壁挂钩上的那盏锈迹斑驳的提灯,点亮了光。

昨夜一整宿都未入眠,芙琳心想,她那位像老师一样沉默寡言的舍友,眼下恐怕还在睡觉。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嘎吱作响的老地板,向房门紧闭的里屋走去。

她试着敲了下门,没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芙琳隐约听见一股潮湿的、蠕动的声音,如无孔不入的水流般,从狭窄的门缝间缓缓渗出,直渗入她的毛孔下,像无数只蚂蚁在咀嚼她的肌骨。

无以名状的恐怖感觉,令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强烈的不安和危机意识,促使芙琳举着提灯推开了房门。

光线瞬间涌入狭小的里屋,驱走了蒙住家具和住客的阴影。

床是空的,被单和枕头归置得一丝不苟。灰发的年轻修女,坐在百叶窗下的小桌旁,正捧读着手里的黑皮经书,有些掉漆的皮质封面上,以古老的基斯科斯文印着一排烫金字:莱芙拉苦难书。

门开之际,她停止了诵读,抬头望向站在那儿、一脸心有余悸之色的芙琳。

“芙琳小姐,我弟弟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索菲娅把经书倒扣在桌面上。

猎人少女仍有些不放心,狐疑地扫视一番室内,随后乌鸦之眼反馈回来的信息,确是佐证了她幻听的事实。

芙琳终于松了口气,掏出那封一路上捂得严严实实,以致边角被完全揉皱的密函,封口的火漆上是一枚三狮头的印记。

“不是老师的,”她走过去,把信封放在小桌上,“是您哥哥,彼得大公寄来的信。”

索菲娅接了信封,拆开看过那只有短短几行、言简意赅的内容,不禁勾起唇角,浅笑道:“不止是我。大概西尔维,尼罗和马科斯都已经收到他的信了。”

太久没有听到老师的消息,芙琳显得有些急切,忍不住追问道:“信上是怎么说的?有提到老师吗?”

灰白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了一下,索菲娅认真地打量起猎人少女,半晌,才低垂着眼帘,平静地开口道:“不用着急,芙琳小姐,我们很快会和他再见的。”

“在埃斯布罗德吗?”

修女笑了笑,摇摇头,“不,是在天堂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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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追猎者

如作类比,秘血森林无疑就是人类世界的塞弗斯摩格。它对食物链下层的居民有多残忍苛刻,对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就有多宽和纵容。

这是一片天然的猎场。遮天蔽日的树冠下,病态繁茂的沼泽中,血性刺激着鬼祟的念头,腐烂滋养出险恶的心思,若惊惶失措的可怜虫企图逃离状如漏斗的森林,大漏斗边缘那条崎岖复杂的环形地貌带,又给追猎者提供了埋伏、阻截猎物的绝佳场所。

前一刻还是衔尾追击的猎手,转眼就成了遭围追堵截的猎物,这样极端的反转在秘血森林可谓常态。在影影绰绰的灌木之中,在覆着苔衣的嶙峋怪石之后,在薄膜干涉、泛出虹彩的沼池之下,无数双眼都密切监视着胆敢暴露在空旷地带的活物。

不作停歇地奔袭两个昼夜后,猎人本有多次机会离开洼地和沼泽,登上漏斗地形的边缘,然后一鼓作气冲出森林。几经思量,他最终也没有这样做。

一来低洼沼泽虽泥泞难行,胜在视野宽阔,敌人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二来是经两日两夜的试探与追逐后,他开始对身后那个追猎者产生了兴趣。

当然,他大可以一走了之,现阶段除了从深海与混沌脱胎出来的那班高智种,陆地上很少有东西能威胁到他的生命。不过,精明的老猎人通常愿意施舍给对方这样一个假象:我累了,我受伤了,我变得虚弱了。

通过凌乱的脚印或沿途的血迹上,把这条信息恰如其分地传达给对方,一般在经过长途追袭后,再是冷静的猎手,亦会不可遏制地亢奋起来。之前百般克制的耐性,一旦受到了情绪的感染和动摇,必定忍不住拉近双方距离,渴盼亲眼见证猎物变得虚弱的事实。

尤利尔撕下内衬的一条袖管,撬开手臂上的输血管,使鲜血浸透质地柔软的丝织材料。一旁的卢纳德露出不解的笨拙表情,嘴巴一张一合,脑袋左右摇晃,表示不赞同主人的自残行为。

“这点量还死不了人,”猎人止住血流,将那只揉成一团的猩红袖管递给大块头,“拿着它,往西边跑。等等,你知道西边是哪吗?”他指了下天空中最鲜红通透的那片晚霞,“朝那边走,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停。直到遇见一条溪流,你就在那儿等我,明白吗?”

大块头握着湿哒哒的袖管,似懂非懂地凿了凿头。

“好,去吧。”猎人拍拍他的胳膊,以示鼓励。

卢纳德走了,带着有他气味的袖子,沿途会撒下一些不太明显的血迹。尤利尔不确信这个方案一定能奏效,但他至少希望抓住一些蛛丝马迹,从而辨明追猎者的来头。

究竟是深海的使徒,还是巴姆的眼线,很快就会见分晓。

进行筹备后续时,他幸运地在发现了一只盘旋在低空、正寻觅着受害者的龙蜻蜓。成年的龙蜻蜓差不多有半米长,一种凶残的肉食昆虫,利用像刀子一样尖锐的剧毒尾刺,它们能轻易捕获几倍于身体大小的猎物。

身携剧毒却不代表能免疫毒素,一把淬毒的飞刀,干脆利落地了结龙蜻蜓。

素材到手后,尤利尔像在料理一道美食般,悉心切掉了龙蜻蜓的头部,用火种熔化了它散发着沼泽恶臭的内脏,再将冷却下来的黏稠浊液,均匀地涂抹在人体汗腺最发达的部位。手中预备的几味适用性广泛的炼金材料,揉制成简易的麻痹药剂,张口服下,经过一阵强烈副作用造成的心肌绞痛后,胸腔下的心跳速率慢慢趋于平缓。

抹去泥地上的足迹是倒数第二个步骤,做完这一系列工作,最后连同土皮割下了一块沼泽植被,将这件粗劣的迷彩披在身上,随着除脑袋之外整个身体沉入浑浊的沼泽,猎人的踪迹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他从日暮等到黑夜,三个钟头后,追猎者迟迟没有现身。

经火种改善过的身体,虽不致被冻僵,通透浸泡在冷水里的滋味确也不怎么好受,更不提嗜血的蚊蝇一直在耳畔嗡嗡不休,水面下还有饥肠辘辘的水蛭,其锋利的口器令你几乎感觉不到皮肉割破的疼痛。

他伸手探向小腿,指尖稍一用力,掐爆了一条吃得又肥又大的水蛭,鲜红的血液迅速在水面上漾开,不一会儿就和浑浊的沼泽混为一色。

对老猎人来说,能杀死的东西,从来不是问题,除非敌人是刀枪不入的鬼魂。

毋庸置疑,深海的存在形式,正好切中了狩猎者们的软肋。

波修斯点燃世界之柱,旧神与邪神惨烈厮杀,两败俱伤,后来巴姆和混沌之女的及时出手,在双方即将同归于尽之际稳住了局势。深海和混沌遭受了灭顶之灾,但这两个位面的根基没有被摧毁,只是退回到了远古时期的原始状态,构成位面的内部能量稀薄且紊乱,地上的生物因而得以重见不被混沌遮蔽的天空。

然而,历时短暂的蜜月期后,世界之柱被动摇的后遗症就开始显现了。

三层式结构的平衡被打破,长久以来被两方势力挟持的物质界,既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深海与混沌的边界线变得模糊,其影响直观体现于邪神的仆役们,变得更容易侵入物质世界了。

尤其当这群幽居于深海的恶魔,突然发现水面上孤零零地漂荡着一条舢板,并且船头上还点着一盏苍白火焰的提灯,它们立即就像嗅到了血腥的食人鱼群,前赴后继地扑出水面。

猎人肩膀线以下的沼泽,冒起一连串气泡,一条半透明、仿佛无形鬼魂的触须攀上了他的左臂,密集细小且布满利齿的吸盘,细嚼慢咽地撕扯起他的袖子来。

对深海中的恶魔而言,他就好比一座照向漆黑洋面上的灯塔,过分的显眼。一旦远离了不受外界干扰的辖区——埃斯布罗德,他就不能在某个地方逗留得太久。

尤利尔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正当他为枉费了一番力气而感到遗憾,准备起身上岸时,忽然,他听见岸边的小径上传来了那个追猎者的声迹。

起初,他以为在水里泡得太久,听觉有些麻木了,于是挣脱缠住左臂的触须,动作轻缓地浮上岸边,左耳近乎贴着潮湿的地面,仔细地倾听了一阵。

果然没错,那确实是铃铛发出的声响。随距离持续地迫近,那清脆悦耳的铃声愈发清晰。

猎人不由地陷入沉思,究竟这追猎者是什么来头,才敢如此的明目张胆?

一路走来,不知道这个肆无忌惮的家伙,搅醒了多少林中住客的好梦。尤利尔敢打赌,除他之外,此刻至少有不下百双凶光大作的兽瞳,正蛰伏在暗处密切观察。

双手撑地,靴尖嵌进水下松软的泥床,身体慢慢浮上枯叶与苔类遍布的湿滑斜坡,使双目与岸上的平坦地带齐平。他屏息稍待片刻,足矣洞穿最深邃黑暗的敏锐视觉,助他成功捕捉到在小径尽头隐约浮现而出的人影。

仅凭一个模糊的轮廓,猎人所获信息相当有限,性别不清,年龄不明,只看得到对方手里握着一把长柄状的武器,顶端弯曲,状似一根法杖或是木质的钝器。

此人步幅闲散,看不出丝毫的防备。

这或许是一个引蛇出洞的陷阱。他决定再深入观察一会儿。

很快,事实就再一次证明,谨慎和耐心才是狩猎者所必须具备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