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时埃
琪亚娜把自己的手从铿惑手中抽了出来：“铿惑，我现在不想听你安慰我。”
“……”
琪亚娜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直视着铿惑的眼睛，认真得像是在诘问：“铿惑，你说过，你喜欢努力的，从不低头的我，是吗？”
铿惑没有回答，因为琪亚娜其实并不是为了让他回答才问这句话的。
“可是……我知道的，是因为我没用啊……所以我才不得不总是努力，明明知道自己派不上用场，却还总是倔着死撑面子……”琪亚娜的声音渐渐变得消沉，她的手轻轻抵在玻璃上，双眼注视着病房里的布洛妮娅出神，如同梦呓，“我……归根结底，只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确实做了什么而已，但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做不到。”
“琪亚娜，我知道你很自责，事情变成这样我也很难过，我懂你的难过……”铿惑缓缓开口，想要让琪亚娜冷静一些，“我也是一样的……”
可是琪亚娜回过头，对他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谢谢你。”
“铿惑，其实我们都一样，但又不一样。但事实就是事实，在布洛妮娅需要我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是在牢房里麻痹着自己，用一次性筷子和塑料叉子做点没有杀伤力的所谓武器，幻想着有机会可以冲出去把她们都救出来……可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
“我以为我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冲出去救她们，但实际上，我是没有那个胆量冲出去。”
铿惑试着把琪亚娜的思路引回来，让她不要再在自责的漩涡里越陷越深：“琪亚娜，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即使你冲出去了也没有地图，你找不到她们。等待救援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你没有做错……”
“嗯，我确实做了最好的选择。”琪亚娜出乎预料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铿惑的话。
可就在铿惑以为琪亚娜会稍微冷静一下的时候，她却继续说道：“但那是因为我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铿惑，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那种无力感的。你一直都很优秀，只有你照顾别人的份，而你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照顾。”
琪亚娜的声音渐渐拔高，甚至有些尖锐，像是在控诉，也像是在发泄：“所以你才没意识到啊，我无能为力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无力啊，你能理解【无力】是什么感觉吗？”
“铿惑，在圣芙蕾雅学园的这些年里，我过得像在做梦一样。”琪亚娜的语气渐渐平缓，她笑着，目光里有着罕见的温柔，“简直就像过家家，每天坐着科幻电影一样的战舰出门保卫人类，维护和平。晚上回到家里，和朋友们一起玩游戏，吃顿饭，领着工资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琪亚娜脸上的表情复杂如迷宫。她笑了笑，语气是自嘲，却带着些许未发的哭腔：“哈啊……我甚至还有一个男朋友，这些事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琪亚娜……”一股危机感涌上了铿惑的心头，他顾不得慢慢来平复琪亚娜的心情了，只觉得琪亚娜好像正在崩溃的边缘。
他伸出手，想要抱住琪亚娜，但琪亚娜却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推开了他。
“铿惑，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啊，喜欢到我不止一次想过要给你生一个孩子。”
“等我们退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早上我给你们做早餐，牵着狗出去散步，去市集上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到湖边钓钓鱼，在院子里种种菜，这样的生活，我不知梦过多少遍。”
“挺傻的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女武神有多少人能活到退休？”
“我本来觉得，就这样傻下去是很好很好的，这里有你，有大姨妈，有布洛妮娅和芽衣，有许多许多我喜欢的东西。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我几乎要沉浸在这些美梦里了，觉得自己是驾驶着战舰开向星辰大海的神奇女侠。”
“可这里是现实啊铿惑，小孩子的英雄梦不适合我们。”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因为你才是那个一直生活在现实里的人，却让我们生活在梦境里。”
铿惑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他察觉到了琪亚娜好像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但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才能让琪亚娜停下来。
“铿惑，你一直都希望我们做梦，希望我们当小孩子。我们的入学宣言里有一句话，‘为世界上的一切美好而战’，但是我们一旦醒来就会看到这个世界并不美好，甚至不一定值得我们去守护它。”
“只有你，只有你一直生活在现实里，把那些可以惊醒我们的东西挡在外面，希望我们继续做着梦。只有你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把所有的难事都做尽了，好让我们睡在美梦里，只有你……一直都是这么温柔。”
“可是我们都是生活在现实里的人。”
“梦该醒了。”
琪亚娜的表情很温和，既不像恼火，也不像悔恨。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阐述，却让铿惑觉得心头寒彻。
铿惑走上前去，想要拉住琪亚娜，但琪亚娜却伸出手挡在自己的身前：“别碰我。”
她害怕那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她怕自己再一次沉沦进去，沉沉梦去。
“铿惑，我觉得我们应该冷静一下，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对不起……我们之间的事……暂时先搁一搁吧……我们……这个世道，我们其实都没有资格谈情说爱，那是睡梦中的小孩子才有的特权，不是吗？”
第六百零四章 每个人都装得跟真的一样
铿惑想伸手拦住琪亚娜，可琪亚娜却刻意避开了他，贴着墙边逃也似的离开了。
铿惑没有去追，他知道琪亚娜需要些时间去适应。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是他逃避的借口，可除此之外他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解释自己没有强行拉住她。
诚然，现在让琪亚娜一个人冷静一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可如果是以前，铿惑哪怕知道这一点也不会让琪亚娜就这么离开。
是他变了吗？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长大了，成熟了，懂得延迟满足，明白一时之快并不能为自己带来好的结局。所以他忍让，让步，妥协，这些都是为了那个更好的结果。
可是……琪亚娜刚才说的，【无力感】啊……
铿惑沉默着，被夺了魂似的盯着脚下的地面。
有无力感的，不止她一个人。
人接触到越大的世界，就越是会感受到自身的无力。当你是基层员工的时候，知道高管不好惹，可以随随便便给你小鞋穿；当你当上高管的时候，知道执行总裁不好惹，因为他可以扣你的年终奖；当你成为执行总裁的时候，知道董事会不好惹，因为你的所有权力都来自于他们，而他们拥有随时将你撤职的权力。
人永远都有无力感，而且接触到的世界越大，就越是明白自身的渺小和面对这个世界时的卑微。
年少的时候，曾站在天台上，望着星夜繁火，认为这些东西以后都是自己的，自己终将成为世界之王。
等长大些，就会想着考上世界名校，毕业之后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等工作了，就会想着找一份好点的工作，最好能离住的地方近一些，领导好说话一些。
等膝下有儿女了，就会想着买套学区房，年末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旅个游。
是壮志不酬了吗？是心灰意冷了吗？是对于未来的渴望与憧憬被时间消磨了吗？
不，只是意识到了自己以前的幻想有多么不切实际而已。
野蛮人以为一块足够坚硬的大棒和足够健壮的肱二头肌就可以战胜神；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人们认为超大口径的大炮可以击败神；现在的人，认为数学率武器可以让人拥有与神相同的权柄。但谁又能保证五百年后，人们不会认为更加高等级的技术才能与神并肩呢？
这是历史的局限性，而历史的局限性也是人类的局限性。
越是了解这个世界的广阔，人就越是该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在这基础上，向着无穷无尽的未知妥协，承认自己的狂妄无知，低下头努力地将那无涯的未知转化为已知，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这才是【无力感】的真谛。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会有【无力感】，即使是铿惑也一样。
在面对爱丽莎的时候，他妥协了，哪怕他知道爱丽莎瞒着自己什么东西也不愿意挑明，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因此失去她。
面对可可利亚的时候，他妥协了，哪怕他知道可可利亚不怀好意，可那种情况只有妥协才是更好的选择。
最开始面对德莉莎的时候，后来面对奥托的时候，再到后来面对逼不得已的大势的时候，他都妥协了。
他这一生中，前半段不曾妥协过，可从后半段开始，他一直都在妥协。因为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相应的，也不得不背负着它们，这重压几乎把他压垮。
他学会了在人与人的算计之间谋得发展，明白了放下面子去争取那些未被人涉足的资源，也懂得了如何屈居人下。
有一句话叫作“当你学会让步的时候才叫长大了”，可让步不是因为善良，而只是单纯的无力改变而已。
无力的人遍地都是，人们眼中的有力者，也只不过是相对较大的无力者罢了。
铿惑也是无力的，可他却装得无所畏惧。
在新西兰的时候，铿惑向奥托立下军令状。作为将温蒂交给可可利亚的代价，他要在五天之内夺回【渴望宝石】，并且把可可利亚带到奥托的面前。
现在温蒂已经在圣芙蕾雅学园，可可利亚却溜了。
尽管铿惑一举捣毁了ME社的秘密兵工厂，但这与抓到可可利亚相比无足轻重。相应的，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这个空缺，否则他也不敢确定奥托会做什么。
赏罚分明，有赏自然也有罚。奥托对自己的赏一直都是重赏，那么到了罚的时候……也一定是重罚。
还有两天时间就到了计划中袭击米高扬设计局的日子，这份计划在微观上来讲天衣无缝，但铿惑不敢保证奥托是否会赞同这件事。
可是铿惑总不能傻乎乎地把这件事直接去向奥托问“我没抓住可可利亚所以我想把米高扬设计局端了将功赎罪你看行不行”，所以他才联合秦澪音，打算让秦澪音替自己探探口风。
身为【日珥议会】的成员，铿惑敢肯定秦澪音一定会去向奥托汇报一遍此事。尽管秦澪音看起来莽撞得像头野猪，但她可是出了名的小心谨慎。
只要再等两天，如果秦澪音或者奥托那边没传来异动，基本上就可以确定奥托对这件事的默许了。
铿惑抬起头，隔着玻璃望了一眼布洛妮娅，静静地拉开门走了出去。这两天他给自己安排的日程很紧，他不能把时间花在等候上。
还有三天时间他就要动身前往天命总部，在那之前，他必须把这些事情全部解决。
铿惑走出病房，拐下楼梯，来到了温蒂的病房前，敲了敲门，待里面的人应声后才推门而入。
房间里只有芽衣和温蒂，琪亚娜却不见了踪影。
“舰长？”芽衣略显惊讶，对于没看到琪亚娜感到有些意外，“琪亚娜呢？”
铿惑愣了一下，随即便笑道：“她心情有些不好，先回去了，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这样啊……”芽衣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怀疑。
“你先回去吧，”铿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我有些事和温蒂说。”
芽衣的目光在铿惑和温蒂之间徘徊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嗯，那我就先回去了。”
温蒂对此并没有阻拦，而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芽衣离开。
随着病房的门合拢，房间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铿惑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坐直身体，微笑着问道：“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温蒂有些慌乱地扫了铿惑一眼，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如果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尽管开口说，你的治疗方案已经在做了，等我们找到不伤害你就能取出【渴望宝石】的办法之后，你就可以去公寓那边住了。咱们学园的女武神都住在那里，比这儿热闹得多。”
温蒂的嘴唇紧抿着，再次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有些冒昧，但我可以看看你的腿吗？”这下子就连铿惑都觉得自己这话听着有问题了，连忙解释道，“我有些独门办法，可以检查一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温蒂的头微微抬了抬，和铿惑的目光交错而过，默不作声地掀起了自己的被子，将那双光洁如玉的小腿露了出来。
光洁如玉，并不是因为她的腿好看，而是因为崩坏能的侵蚀已经磨掉了她腿上的血色，甚至还有深紫色的崩坏能回路从埋藏着【渴望宝石】的地方蔓延出来，如同蛛网般向着她的躯干延伸。
温蒂还想把自己的腿往铿惑的方向搬一搬，却被铿惑制止。铿惑把温蒂的腿按下，右手的食指如画笔般在温蒂的腿上勾勒出一个复杂的淡金色图案。
金丹再次分解成无数的微小粒子，顺着铿惑的指尖涌入那团符文中。温蒂的腿部已经被完全侵蚀，是一双彻彻底底的死士的腿。铿惑的金丹天生就对崩坏能有着极强的杀伤作用，如果不加以小心的过滤，只会直接把温蒂的腿烧掉。
铿惑低着头，专心地探查着温蒂腿部的脉络。尽管温蒂也有些在意铿惑画出来的那圈发着光的图案是什么，却仍然紧紧盯着铿惑，似乎有话要说。
终于，她鼓起了勇气，用带着些许怯懦的语气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不杀我？”
“如果你是律者的话，我一定会二话不说一山头砸死你。”铿惑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没有什么顾虑，“但是我看到了一个人类。”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人类？”
“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有那种放弃了一切，自甘堕落的眼神。”
温蒂的手骤然紧握，床单在她手中扭曲变形，被绷得紧紧的。她盯着铿惑专心致志的侧脸，半天才憋出一个“哦”字。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不过这一次却是温蒂打破了沉默。
“韦德……他还会回来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甚至问的过程中都有些想住口，但最后却稀里糊涂地把话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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