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木寂无声
好像是木下藤吉郎麾下蜂须贺正胜,以及他带来的一队人马。
一个清瘦的白衣妇人孤零零坐在廊道,面色憔悴脚步虚浮,看过来的目光中倒是充满希冀和庆幸。正是佐佐木家的未亡人伊织夫人。
还有个铁青着脸的蓝衣武士,是同为佐佐木家家臣的速水清兵卫,似乎在跟伊织夫人争吵什么。
江口助左卫门感到气氛不对,先小声将里面这些人的身份一一告知流云,接着才进门,开口道:“夫人,在下身后这位法号“流云”的僧侣,就是佐佐木家当年送到庙里的次子,现在请回来了,足以继承家业!不知道蜂须贺大人今天过来有什么指示,正好可以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伊织夫人表情一松,舒了口气,身子差点倒在地上。
蜂须贺正胜脸上笑容不变,眼珠转了转,没贸然开口。
唯有那速水清兵卫顿时起了反应,一脸狐疑地走近过来发问:“这么巧?江口殿真的能确认吗?可别是弄错了!”
“嗯?”江口助左卫门不解同僚话中意思,心中稍觉警惕,环视左右,小心翼翼道:“速水殿请放心,这是在下花了一个月功夫,问遍了当地人,绕了很多圈子辛苦找到的。当年我们佐佐木家不是把次子送到京都圆城寺吗?圆城寺烧失之后,就随着舜山禅师远走去了奥州……”
“既然绕了很多圈子,怎么能保证是真的?万一中间哪一步出错了呢?”速水清兵卫抓住话中漏洞,忽地出声打断:“十五年前,是先父随着上上代主公一起去当时的少主去圆城寺的,留下了三件贴身的信物作为留念,若真是佐佐木家继承人,应该拿得出那三件信物。”
“呃……”江口助左卫门一时语塞,只能转头看着流云。
流云不以为意,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抱歉,我数年前生病失忆,幼年的事尽数忘了,自然不记得信物的事。”
这话不算骗人,既然穿越时没有继承记忆,那么只能解释为失忆了。
他略一思索,记起全身上下衣服鞋子和佩刀什么的,都是近些年置办的新货,不可能是什么信物,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东西,干脆说“尽数忘了”,免得麻烦。
否则对方问一些细节问题,那肯定是答不上来的。
“生病失忆?”速水清兵卫皱紧了眉,摇头道:“江口殿,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位流云师父的话实在太可疑了,你可要当心别被骗了!”
“呃……”说了这里,江口助左卫门退让半步,低头勉强分辨:“那三件信物的事怎不早说……不过至少有舜山禅师的印信、袈裟、木鱼和亲笔经文之类的,总不会是假的。”
“那只能说明,这位流云师父与舜山禅师有关,却不足证实他就是当年佐佐木家的次子。”速水清兵卫肃然道:“既然身为佐佐木家的家臣,就不能让身份可疑的人继承家业。”
“这……说是可疑就过分了!我觉得至少有九成把握,流云师父就是佐佐木家的子嗣!”江口助左卫门似乎有点恼羞成怒:“倒是你速水殿,看起来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佐佐木家的人了吧?”
“如此争执,徒费口舌。”速水清兵卫摇了摇头,没再搭理江口助左卫门,而是伸手指向流云:“真伪且不论吧。就看这和尚的样子,像是能承担家业的人吗?作为武士家族的继承人,有义务在村里召集士兵,跟随木下大人出征,然后在合战中立下功绩,才足以光大门楣。”
这番话说的是本时代的最主流价值观,谁都不能反驳。
江口助左卫门哑口无言,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底气不足了。
对方说的话并没有错。
身份的真假还可以讨论,但没学过刀枪弓马之道的和尚肯定不适合担任武士家族的继承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倒是流云听了这话,心底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速水清兵卫占到上风,便得理不饶人。他见流云神情轻松,顿时火起,伸手指着流云腰间的佩刀,鄙夷道:“这个不知来历的和尚,拿着村野铁匠打的劣质刀剑,便以为可以成为武士吗?在庙里或许能学几手障人耳目的术法,但肯定学不到刀剑弓马的技艺!恕我直言,我没在你看到任何习武者的英豪之气,你虽然手里有刀,但你知道如何把刀拔出来吗?怕是连山鸡野兔都没杀过吧!”
速水清兵卫咄咄逼人,唇枪舌剑,指头快要戳到流云脸上。
伊织双手捏紧衣襟,脸色复又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江口助左卫门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
蜂须贺正胜依旧眯着眼睛神游物外,既不阻止也不掺合。
此时流云却既未愤怒,也丝毫无惧色,只是忽然笑了笑。
确实如对方所说,他手里的这柄刀,只是乡野间普通铁匠打造的凡品,不值几个钱。
但是一件武器有没有威力,并不只是工匠和材料决定,更要看是握在谁的手里。
“真是狂妄的和尚!这时候居然在笑!不要小看武家门第啊!我们这些拿刀的人,一生悬命所要维护的……”
面对喋喋不休的速水清兵卫,流云的手臂动了动。
然后,在场众人,便只见到,白光忽地一闪,瞬间又消失。
接着几缕黑色发丝悠悠在空中飘荡。
速水清兵卫瞬间大骇,连忙双手摸着自己脑袋,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他原来是留着武士典型的月代头,前额剃光,其他的拢起来结个发髻。
但现在连左右两边都齐根斩断了,变成大半个光溜溜的秃头,只剩后脑袋还有一小撮毛发了。
刚才流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两鬓做了个快速理发。
现在速水清兵卫这个“发型”,像极了他刚才话语中瞧不起的和尚。
反倒是流云,因为已经确定还俗,这几天没剃发,已经长出满头黑色新芽了,头发倒还多些。
速水清兵卫已变成了木头人。
他刚才只看到白光一闪,只感觉脑袋冰凉,头发就没了。
这快如闪电的出手,这连根斩断的精准度!
如果目标不是头发,而是脖子的话……
此时流云从容收刀,笑到:“这乡野铁匠打的劣质刀剑,在我手里,大概还是能砍死山鸡野兔的。”
速水清兵卫已经是瞠目结舌,肝胆俱裂,那还能回答?
伊织夫人、江口助左卫门也都说不出话。
老和尚兴河和小和尚随风倒是习以为常,没怎么吃惊,不过他们站在一旁也没什么存在感。
一直端坐的蜂须贺正胜,表情渐渐变了。不再是眯着眼睛假装神游物外,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庄重。
甚至包含着一点类似忌惮又类似畏惧的情绪。
他的武艺和眼力,显然比速水清兵卫、江口助左卫门更高一些,大概对于刚才的一刀,看到的细节更多,看得更加明白。
“流云大人的武艺,实在是高明……”蜂须贺正胜立刻笔直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缓缓开口,仿佛是生怕产生歧义:“凭流云大人这样的本事,根本没有必要冒充佐佐木家的后人来图谋这区区一个村子的领地,所以一定是真的继承人无疑,这件事就不用再争论了。”
“那就多谢蜂须贺大人了。”流云低头欠了欠身,以示礼貌。
“不必,不必!”蜂须贺正胜却是煞有介事地深深弯下腰去鞠了一躬,作为回礼,接着又恭恭敬敬补充道:“鄙人这次出来是为了检查土地和军役的,请流云大人以佐佐木家家主的身份,三日内带着士兵到横山城来集结,木下藤吉郎大人一定很期待与您会面。”
“了解。”流云点了点头。
“那么,鄙人还有任务在身,就不打扰了!”说完之后蜂须贺正胜带着二十名足轻迅速撤了出去,动作异常的轻快。
速水清兵卫呆了半天,艰难挤出几个字:“在下……在下刚才好像旧伤复发,请恕……请恕我回家休养几天……”
第四章 佐佐木家的次子
流云到门口以目送客,看着蜂须贺正胜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视线之外。
然后是速水清兵卫失魂落魄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再回头,见伊织夫人盈盈走近,屈膝低身说:“今日幸亏有流云大人在!否则还不知道发生什么。这真是佐佐木家的万幸,亦是……亦是妾身之幸。”
她言笑晏晏,款款自若,确实有主母的气质。但是声音和动作十分优雅柔美,又具备大家闺秀温婉娇怯的模样。
流云见到伊织的仪态,鼻中闻到若有若无的幽香,心中忽然生出莫名的异样感觉,不自觉就要往后退。
立刻又觉得不妥,马上收住了脚。
他武艺高明,对身体的控制力远强于常人,这点犹疑迅速被遮掩了。
其实,对一个男人而言,接收到美貌女性景仰和感激的视线,原本是令人惬意的事情。
但伊织并非盲目无知的少艾,而是有成熟阅历的妇人,她眼中的景仰与感激,似乎并不那么单纯,而带有某种责任的重量。
况且,理论上讲对方是亡兄的遗孀,自己是多年不见的末弟,这种关系想一想就有些敏感,流云下意识觉得保持距离会比较好一点。
这时候那江口助左卫门终于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了,扑过来跪在地上,激动到声泪俱下的程度:“原来流云大人在舜山禅师那里学到了这么高明的武艺吗?看来佐佐木家不仅是没有绝嗣,而是马上会振兴啊!速水清兵卫那个家伙真可笑!呜……先主……先主如果能知道的话,也会感到欣慰吧!”
“蜂须贺大人可是见多识广的人。既然他刚才都那么说了,妾身相信流云大人一定会光大佐佐木家的门楣。”伊织顺着话题微笑着说:“以流云大人的才能,就算不是在佐佐木家,一样可以功成名就。但佐佐木家若没有流云大人来继承,恐怕完全看不到振兴的希望……如此说来,能够迎回流云大人,实在是我们三生有幸。”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江口助左卫门似乎是词汇匮乏,只是不断地点头应和,热切地拉着流云的衣袖,泪眼汪汪,激动不已。
流云顿时觉得有点别扭。
虽然他的确是有这个打算,希望靠武艺来赚取功名,改善生活。江口助左卫门说的其实正合心意。
但问题在于对方是个糙汉子!
如果说美貌妇人的景仰之情,是让人既舒服又有点压力,那么中年糙汉子的景仰之情,就是完全没让人觉得舒服,只感到压力,以及不适了。
江口助左卫门作为一个单身的底层武士,卫生习惯显然好不到哪里去。这一扑过来跪倒下,汗水、泪水不免沾到流云身上。
以穿越者的眼光看,着实十分油腻,有碍观瞻。
不过,这家伙忠心可嘉,勤勉忠厚,是个不错的家臣,此时他为了主家的前途而激动流泪,也不好直接斥开。
流云咳了一声,不动声色退了一步,转移开话题:“说正事吧!刚才那个蜂须贺说了,要三日内领兵到横山城集结。现在佐佐木村是什么情况?人口田亩是否清晰?兵员是否充足?钱物是否够用?”
“啊,对!流云大人说的这是正事!”江口助左卫门虽然知道这是正事,但问题他是答不出来的,起身退了两步,作势让伊织夫人来解释。
这种反应倒也在预料之中。
其实来的路上这几天闲着没事,流云就一直在找江口助左卫门了解领地的情况。
但是这家伙是典型没文化的乡下武士,口才十分糟糕,完全不懂算术,只能说出“村子里有几百人,大半种田,小半捕鱼”这种程度,一问到涉及数字的问题就傻眼。
伊织夫人见状丝毫不推托,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就要开口。
江口助左卫门瞟了旁边的老和尚兴河与小和尚随风一眼,眼神中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伊织瞧见了,莞尔轻笑,温言道:“这两位师父想来与流云大人十分亲近,那便是佐佐木家的自己人,也请一起讨论吧。”
江口助左卫门顿时脸色涨红低头不语。
流云不禁对这妇人高看了一眼。
接着伊织才开始讲。
她看上去是个娇怯软弱的小妇人,开了口之后说话却很有条理。丝毫不显得啰嗦,却也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
“佐佐木家在此经营了约二百年,现在已经是有近三百户百姓的大村庄了。其中三分之二务农,有水田七百零六反,畑田二百四十一反;其余则是琵琶湖上的渔民,共持大小船只一百三十艘。以惯例,每年收上来玄米大约六百余石,水产作物折算起来百贯出头。以前在浅井氏治下,规定的兵役是骑马武士一人,徒步武士十人,足轻一百二十人。这些都记在以往的书状。”
听了这话流云不禁满意地点点头:“数据很详实嘛!伊织夫人真是治家有道。如此说来,佐佐木家能够动员一百多人?”
“这个——”伊织犹豫片刻,垂首轻叹,举起手臂用袖子掩住嘴,苦笑了一声:“书面上是这样。但是以前我们的主家浅井氏,向来把军役定的很高,实际却是疏于检查。说是一百二十人,大多数时候只去了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能糊弄过去。”
原来如此,看来“吃空饷”这事真是古今中外皆有。难怪浅井打不过织田的呢。
——流云心里冒了这个念头,接着又问:“按伊织夫人的意思,佐佐木家实际可动员多少人?”
“过去几年,每次动员七八十人,并不会造成什么麻烦。”伊织面呈歉意道:“不过年初合战遭遇惨败,之后村子又遭到溃兵荼毒,妾身也不太清楚现在还有多少青壮能用的……”
“嗯……”流云感到这番话与来时看到的情况是符合的,因此稍微皱了皱眉,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其实足轻的数量倒不必担心。”伊织继续补充:“金库和粮仓目前尚算充裕,武具也勉强足够,村子里毕竟有三百户村民,无论如何抽得出百十人来。但是武士可就没办法了。佐佐木家原有七名正式家臣,但在上次合战中有三人身亡,二人不知所踪……几家或是子孙尚幼,或是无子,现在唯一剩下的只有江口助左卫门和速水清兵卫两人,流云大人您都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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