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940章

作者:阎ZK

  “秦王若不用我等,我等之才,难道说还找不到容身之所了吗?自可以前去四方的私塾当中,就只是当个教书先生,教学子孩童,读书识字,那不也是不负此生所学吗?”

  他是自然从容,却也有人愤怒不甘,只是咬牙道:

  “却是怕去了豺狼,来了猛虎。”

  “秦王,秦王,他不过只是个流浪出身,父亲太平公有名望,可他毕竟是在市井里面走出来的人,没了教导,怕是和祖辈一样的农民本色。”

  “这等人上了天下,未必是福气……”

  他的声音落下,周围的这些年轻一代的官员脸色就都变化了,犹如屁股下面安了墨家的机括弹簧一样,蹭蹭蹭地弹起来了,刹那之间,和这人拉开至少三丈距离。

  只是哗啦一下子,这年轻文士周围就已经空出来了一大片。

  嗐!!!

  吓人!

  要死不要拉着我等!

  这年轻人微微一怔,旋即就意识到了这行为代表的什么,一时间气得面容青紫交错,一位老者起身大步走过来,抬起手就是一巴掌拍下来,用力极大,把这个年轻人几乎打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了。

  眼冒惊醒,呆滞看着前面的老师。

  “老师?”

  那老者愤怒一拄拐杖,怒喝道:“逆徒,孽障!”

  “你在放什么狗屁!”

  “你不是我徒弟,我也没有资格,收你这样针砭时弊的大才做徒弟!”

  “秦王陛下,乃是应命而出,天说八百年有圣人,眼中慈悲,有此天下苍生。”

  “不好美色,不贪金银。”

  “手中持剑,只为救助苍生而来,就是秦王陛下,如今,伟大的秦王抵达了江州城,你我就算是没有缘分,不能够去为秦王陛下效死力,也要在这天下奋起,宣扬陛下之恩德。”

  “岂能够如你这般,大放厥词。”

  那年轻人呆滞了,想着当年秦王离开江州城的时候,这老者愤慨至极,写奏折弹劾左相薛道勇,又有秦王抵达江南的时候,说那少年郎是个从天上降下来的灾厄,就是要拉起祸患。

  秦王彻底封王的时候,就说是也是一时的枭雄。

  岳鹏武五路大军出军的时候,则说是天下奇才,已来这中原了。

  这老者看上去质朴刚正,但是却能如此变化言谈。

  他们都安静下来,他们都恐惧,害怕,都担心着秦王会如何处置他们,李观一也确确实实稍微有些头疼,若说这些人全部都是该杀之人,那倒也不至于,辽阔一国之地,都城当中的官员里,有才有能的人不在少数。

  可是品性问题却不同。

  整个陈国朝堂上的气氛,年轻一代官员的秉性,都被澹台宪明给彻底带坏,彻底带入沟子里面去了,要从这些人里面选出有能力的人,不啻于是屎里掏金。

  道不如想想看,如何从他们这里,深挖出些隐秘之事。

  只是这件事情,李观一不擅长。

  而恰好,有擅长此道之人。

  这百官们等待了数日,忽有传召,胆战心惊进入宫殿之中,没有见到秦王陛下,见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面容质朴,气质温和,真诚无害。

  “诸位,莫慌。”

  “秦王陛下,很看重你们的,诸位大人的事情,经由在下处理。”

  百官心中松了口气。

  却又害怕,若是来得是那西域晏代清,亦或者西南文清羽的话,该当如何?这两位,可都是秦王麾下,以奇谋狠厉,行于当代的毒士啊!

  “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

  那温和质朴的青年道:

  “在下——”

  “文鹤。”

  文鹤……不是文清羽,不是晏代清。

  众人心中都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心底都安全下来了,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看就单纯无害,没有什么本领在的,这一次,稳了!

  他们越看越觉得这小年轻质朴,越看越觉得真诚无害。

  文鹤微微笑着和他们说话,谈笑风声,越千峰,段擎宇的眼底却又有一丝丝震动不已。

  文鹤先生的表现,和往日并无不同。

  只是这一次——

  他用了真名。

  其中一位官员谈笑,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于是逐渐放松下来,好奇询问道:“不知道陛下何在呢?”

  文鹤微微笑着,道:“陛下吗……”

  他的视线看着窗外,看着那树木在风中晃动,树叶声音萧瑟,道:“陛下,去看望故人了。”

  ……………………

  马蹄声音清脆,从青石板道路上走过了,江州的风亦如往日,年轻的君王换了一身的常服,蓝衫玉带,玉簪束发,只是一个人骑了一匹寻常的马匹,从这街道上打马而过。

  路过了和夜不疑他们喝酒的酒楼。

  路过了和晏代清打架的地方,路过了当日被李昭文拉着手跑过的古道,这古桥一如往日,恍惚之间,还可以看到七年前,从水面上缓缓驶过去的大船,还有甲板上站着,犹如富商的瘸腿老者。

  耳畔似乎又听得了那豪迈大笑。

  李观一勒马止步,看江流涌动,并不停歇,又驱使坐骑,一路前去,到了城中道观,在道观门口翻身下马,将这马匹系在一旁。

  如今的江州城经历大变,虽然有秦王的名号和声望,民心没有大乱,出现了的短暂的骚乱,以及想要趁着乱世挑拨局面,得以得到利益和好处的人,都被越千峰处理了。

  越千峰当年就算是当山贼不怎么称职。

  那也是混过这一路的。

  秩序,民生,律例。

  一座辽阔的大城,不可能短时间内被彻底掌控,如今街道上不能够和往日繁华相提并论,就连这城中道观,都难得萧瑟,没有多少人来。

  又有一个小道士出来迎接,恭恭敬敬道:“不知道这位居士,可有故人?”

  李观一取出一个道门度牒递过去,道:“在下药师,家师曾在这里挂单,所以想要再多进来看看。”

  那小道士讶异,道:“原来是道兄,还请快快进来。”

  他侧身让开道路,让这年轻人走进来了,李观一踱步走在这道观之中,往日种种,如在眼中,他就是在这道观之中,拜见祖老,学会了麒麟宫大阵。

  也是在这里,祖老完成了那惊天动地的一次谋划。

  当代的算经第一人,在这一次里面,拨动命数,帮助他们完成计策之后,成功离开了,这一次,陈文冕,越千峰,岳鹏武,麒麟,李观一,皆全身而退。

  唯老道一人,留在过往。

  安静看着这些年轻的火焰奔赴向天地和四方。

  那小道士带着李观一往前,眉宇带着笑意,活泼泼的,说这道观可是名声很大了,当年其实是和尚庙的,后来摄政王灭佛,这里的和尚都跑了,那时候道士们重建了这道观。

  慢慢的,香火也多起来了,这地方也算是成了江州城一处颇有名气的观景之地,往日还有个瞎眼目盲的老道士在这里给人算命,算得还挺准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不过这天下的事情,来往聚散,都是寻常的。

  “啊,师父!!”

  那小道士忽然喊一声,快步跑过去了,李观一止步,看到那里站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道长,气质清淡,眉宇温和,一领素净的道袍,握一柄拂尘。

  只是他看着眼前这居士的时候,却是微微怔住。

  年轻道长缄默许久,拱手,轻声道:

  “贫道,追月,见过居士。”

  七年前,这个小道士是李观一最熟悉的,当日活佛来,就是追月小道士带着他一路钻进去了,如今看来,那时候还带着婴儿肥的小道士,也已经是一位道长。

  李观一道:“道长,当真是,许久不见了。”

  追月道:“是啊……”

  他摸了摸弟子的头发,让他先离开,然后亲自带着秦王往前看着这地方,这些年过去了,这一处道观,倒也是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仍旧如往日一般。

  李观一被带着往前,到了道观后面的后山上,有一处小凉亭,后面还有许多的墓葬,追月抬起手指了指前面的墓葬群,道:“……祖老,就是葬在了这里的。”

  李观一嗯了一声。

  他在那些墓葬里面看了看,作为弟子,想要找到祖老,但是每一个墓葬都只是一个坟包,一座石碑,的文都是空无一字,道门弟子归于天地之间,往日因果休提。

  自此皆断,无来,无去。

  纵然是学宫道门二十四位祭酒之一,生死之后,也不过只是无字碑文。

  但是李观一毕竟是当代顶尖的武者,气机相联,寻找到了祖文远的墓葬,李观一以弟子的礼数上墓拜见,亦没有什么所谓的君王威仪。

  只是在上墓之后,却微微怔住,身前有一个小土包,李观一好奇,伸出手摸了下,这土包里面,是一个木头,木头上刻着两行字。

  【来得倒早,却未找错了人】

  【李小子,没有偷懒】

  总说见字如面,可是这四个字的道理,李观一到现在才明白。

  李观一怔住,看着那熟悉的笔触,仿佛还能够看到那位温雅的老者,还能听到老人那种带着揶揄的声音,这生死离别,往日种种,像是一下子就不再间隔在他们中间了。

  道门洒脱,长者勘破。

  李观一忽而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祖老啊祖老。”

  “您连这个也算到了吗?还是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技巧,您就这样相信,我可以再度过来吗?祖老啊祖老……”

  李观一的笑意渐渐平息,他坐在这里。

  秦王轻声道:

  “我,我们。”

  “是不是,没有辜负当年您的选择呢?”

  李观一轻笑着,只是他的回答,注定得不到答案的,这个问题会留在他的心中,在他的余生不断的盘旋和回荡着,他看着这往日之地,终究还是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