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65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众人皆缄默不语,他们都听出了王文佐没有说完的那一半:“如果打输了,死人也不需要粮食!”半响之后,柳安问道:“这也未免太冒险了吧?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夜长梦多!”王文佐道:“情况随时都可能改变,扶余丰璋完成了对内部的整合!倭人派来了更多的援兵!新罗人改变了立场!高句丽派出援兵!这些都有可能发生,扶余丰璋眼下还不知道我们会有援兵来,一旦他知道了就会改变策略,那时候就麻烦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不错!这么说的确应当尽快决战,希望援兵尽快赶到呀!”

  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是星星!”伊吉连博德说。

  “可惜不是家乡的星星!”定惠和尚叹道。

  唐国的水军军官正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沿着高高的桅杆爬上爬下,摆弄着复杂的索具和厚重的船帆,甲板下,桨手们正奋力划水。甲板正在咯吱咯吱的倾向一侧,唐人的旗舰正在转为右舵,准备驶入新罗人的海港。

  “唐人的战船真是复杂呀!”定惠慨叹道,他盯着那些桅杆和绳索,目光炯炯。

  “是呀!”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和我国的战船比起来,这简直就是巨人与侏儒!什么时候我国的工匠们也能建造如此巨大的船只呢?”

  “光是建造是不够的!”定惠摇了摇头:“你注意到没有?唐人的船在航行的时候基本都是用不着划桨的!平时全部依靠风帆航行,只有在进入港口的时候才开始划桨!这里面可是有非常深奥的学问呀!”

  “不错!”伊吉连博德道:“我也注意到了,这样一来,唐人的船上可以少装许多桨手,这样一来,船上每日消耗的淡水和粮食就少多了。船只就用不着过几天就靠岸补充淡水和食物,这样一来可就安全多了!”

  “是呀,上岸不但要防备当地人的袭击,还要小心被大风吹到岸边的礁石上,听说上次来大唐的使者回程途中就有船只撞上了礁石,船毁人亡,若是能有唐人这样的大船,应该就不会遭遇这样厄运了吧?”

  “不过唐人应该不会允许别人学到建造和使用这种大船的技术吧?”伊吉连博德看了看周围的水手,突然压低声音道:“定惠,我有一个主意!”

  “我猜你是想要收买水手和工匠,和你一起逃跑回国?”定惠问道。

  “不错,你真聪明,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伊吉连博德笑道,旋即又叹了口气:“不过我害怕这么做让唐人发现的话,你和留在长安的其他人会遭到唐人的惩罚,甚至被处死!”

  “有可能!”定惠点了点头:“而且那些工匠和水手恐怕不会答应你,如果他们和你逃走的话,他们在故乡的家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这倒也是,我考虑的也太草率了!”伊吉连博德沮丧的摇了摇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可以注意观察唐人的操舟术,然后每天晚上记录在纸上,等回国的时候就可以带回去了!”定惠道:“至于造船术,唐人这么庞大的舰队前来,总会有一两条失事搁浅,只要想办法找到一条残骸,就可以照着仿造了!”

  “这个法子不错!”伊吉连博德精神一振:“定惠,真有你的,你总是能想出别人想不到的好办法,不愧是中臣氏的未来栋梁!”

第192章 老弱

  听到好友的称赞,定惠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旋即他偏过头去,望向大海。离别时父亲的严厉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就要忘掉自己是谁,来自何处!智者无论什么境遇都能够随遇而安,不忘自己追求的本心。”我已经不再是来自大和国藤原的中臣家人,那我现在是谁呢?我的本心又是什么呢?他用拇指轻轻的抚摸手中光滑的念珠,陷入了沉思之中……

  定惠并不知道自己在甲板上站了多久,唐人的军官叫醒他时,海船已经停泊在一个海湾中,他在水手的帮助下,沿着绳梯下到一条摆渡船上,然后划向岸边。随着船身的起伏,定惠的心却渐渐安定了下来,自己现在还不知道本心是什么,但时间最终会给自己答案,其中的过程就当成神佛于自己的考验吧!

  岸边栈桥。

  跳板落在栈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待跳板完全稳定,背着行囊的士兵们就一个个踏上栈桥,由于坐了很长时间船的缘故,他们上岸时还迈着一种奇怪的步伐——两腿岔开,躬着背,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就仿佛还在船上一样!

  “怎么都是些少年和半老头,就没几个青壮!”顾慈航抱怨道。

  “不要说话!”王文佐头也不回,低声道:“这里人多,小心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慈航不满的嘟囔了两声,还是闭住了嘴,王文佐叹了口气,顾慈航的眼力很敏锐,至少头几条船上下来的士兵情况很不妙,有不少还是身材单薄的少年,从稚嫩的面容看也就十六七岁,还有些虽然黑布裹头,但依然可以看到花白的头发,只有两三成是青壮年男子。看到这一切,王文佐不仅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接下来的船上都是这样吧?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被送上岸,王文佐身后传来的嘟囔声也越来越大,他已经顾不得去制止顾慈航的抱怨了,因为他有更大的麻烦要应付——码头周围有越来越多的新罗人聚拢成团,对这些不速之客指指点点,即使距离很远,王文佐也能猜得到他们聊天的内容。

  “朝廷这是昏头了吗?”王文佐咬紧牙关,腹诽道:“宁可少派些人来,也不能派一群半大孩子和老头来呀!上不得阵也还罢了,新罗人看了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觉得大唐已经山穷水尽了,否则怎么会把这样一群人派来。这么一来,就算是再忠诚的盟友也会生出异心来的呀?”

  不远处新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王文佐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在放肆的大笑,这让他愈发心烦意乱:好吧,他承认看到一群连裹头都要别人帮忙的半大孩子和半老头子去打仗是很可笑,但如果这些弱鸡是自己这边的,那就一点也不好笑了,他突然转过身。

  “顾七!”

  “末将在!”

  “你去把那些看热闹的家伙赶走!”王文佐的声音冰冷:“这里是军机重地,不是酒肆鱼栏!”

  顾慈航微微一愣,旋即兴奋了起来:“末将遵令!”

  听到背后传来的吵闹厮打声,王文佐懒得回头,他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过他无所谓,他已经替别人擦了太多屁股了,总该轮到自己让别人替自己擦一次屁股了吧!

  “您便是王参军吧?”

  说话声将王文佐从烦躁中拉扯了出来,他看到一个唐军校尉从跳板上下来,点了点头:“不错,真是在下,你是?”

  那校尉确认了王文佐的身份,赶忙叉手行礼:“在下薛黄裳,受命送二位倭国通译上岸!”

  “倭国通译?”王文佐目光越过那唐军校尉,看向跟在他身后的两人:一个是身着褚衣僧袍的和尚、还有一个头戴展脚幞头,青色圆领短袍,腰挂障身短刀,一副文官打扮。这两人看到王文佐,赶忙躬身(合十)行礼,齐声道:“贫僧定惠(在下伊吉连博德)参见王参军!”

  “二位免礼!”王文佐虽然心情烦闷,但也不至于向两个初次见面的倭国通译发火,便向薛黄裳问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此次统领援兵的主将是何人?他在哪里?”

  “此番统军的主将是右威卫将军孙仁师!”薛黄裳答道:“由于途中遭遇倭船的缘故,孙将军所在的船只受损,所以停在一处小岛修理,舟师大队还要晚来一两天,先到的是前队!”

  “什么,你们途中遭遇了倭人船队?”王文佐大吃一惊。

  “不错!”薛黄裳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据俘获的倭人说,他们属于倭人的中军,共有近两万人,也是倭人的最后一支派往百济的大军,与百济人汇合后,就要合兵一处,进攻泗沘城了!”

  “还有这等事?”王文佐神色大变,据他先前从熊津城外那次伏击战中的倭人俘虏口中获得情报:前往百济支援叛军的倭军只占倭国派往半岛全部兵力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倭军是从海上进攻新罗国南部,即“任那四郡”,这也是倭人整个战略计划的首要目标。如果薛黄裳所说的属实,那就说明倭人已经将其首要目标修改为协助百济人击败唐军复国。

  “那船上一共有多少兵士?”

  “共有八千人!”

  “八千?”王文佐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怎么都是些老弱?各军府的青壮呢?”

  “回禀王参军!”薛黄裳叹了口气:“邻近几个州的军府已经无兵可以征调了,这些都是临时募集来的,所以才这个样子!”

  “临时募集来的?你是说这些人连军府都不是?”

  “不错,基本都是各地的浮浪,下户!”

  “什么?是浮浪、下户?”王文佐不禁眼前一黑,险些摔了个踉跄,所谓浮浪,就是当时没有自己田地的流浪汉、乞丐;唐代将百姓依照财产多少分为九等,其中上上户﹑上中户﹑上下户和中上户四等作为“上户”﹐中中户﹑中下户和下上户三等作为“次户”﹐下中户和下下户二等作为“下户”。换句话说,这些临时应募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穷人,显然不可能在平日里接受军事训练,身体素质也无法和府兵军户相比。

第193章 遣唐使

  那薛黄裳看到王文佐那张黑脸,也苦笑道:“王参军,这也是没法子,若是家里有口饭吃的殷实人家,谁愿意渡海来百济,那可是九死一生呀!再说这两年官府对府兵刻薄,许多原本可以免除的劳役府户还得应征,这就更招募不来人了!”

  “那也不能把老人孩子拉来充数吧?”王文佐怒道:“浮浪、下户里也是有青壮呀!”

  “上头拨下来的钱帛不够,哪里能募来多少青壮!”

  “又是钱帛不够!”此时的王文佐已经没脾气了,他摇了摇头:“算了,反正我又不是大都督,接下来的笔墨官司还是让上头去操心吧!还请将花名册与我,让我清点一下!”

  “那些都在孙将主那儿,只怕还得再过两日!”薛黄裳一把推了个干净。

  “好,好!”王文佐已经彻底不想理会这薛黄裳了,他喊来顾慈航,让他与来人交接,自己回到岸边,找了个清凉处歇息。可刚刚闭上眼睛,就觉得面前有人,睁开眼睛一看,却是那两个倭人通译。

  “你们两个有什么事?”

  “回禀王参军!”定惠的唐话虽然一字一顿,但就一个倭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薛校尉说我们两个将在都督府听用,所以接下来让我俩跟着王参军您!”

  “跟着我?”王文佐上下打量了下两人,只见两人屏息静气,垂眼含颚,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虽然一身唐装,倒是和那些倭人俘虏声气一模一样,便点了点头:“也好,那接下来都是府中同僚,二位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

  “多谢参军!”定惠应了一声,转身对伊吉连博德低语了两句,方才一起坐下。王文佐见状皱起了眉头:“定惠和尚,你们不都是通译吗?怎么他还要你替他转译?”

  定惠赶忙站起身来:“回禀参军,我这朋友的唐话的确一般,旁人说快些他便听不懂了,当初通译也只有我一人,只是我不想他一个人关在长安,忍受孤寂,所以才报了两人,一同前来。您放心,我这朋友虽然唐话说的一般,但他剑术、弓术都很不错、还是朝中有名的和歌高手,绝不会扯后腿的!”

  “关在长安?忍受孤寂?”王文佐听到这里,便生了好奇心,询问起来。定惠便将自己随团出使大唐,因为两国外交关系遭到软禁,后来又被释放成为通译,把伊吉连博德也一同带上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王文佐拊掌笑道:“这么说来,二位还都是遣唐使的一员了?”

  “遣唐使?”定惠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但转念一想这词还真是恰当无比,赶忙点头道:“不错,我等都是遣唐使的成员。”

  “据我所知,贵国遣唐使中要么是贵人子弟,要么便是有过人之处的青年才俊,或者兼而有之!你方才说你这好友是和歌高手,那你又有何长处,或者是哪位贵人子弟呢?”

  听到王文佐的问题,定惠一愣,他自知自己的身份瞒不过眼前唐人校尉,便坦然直言道:“回禀参军,家父中臣镰足,官居大紫冠(日本十二官阶的最高一级)、右大臣!”

  “中臣镰足?”王文佐眼睛一亮:“莫不是贵国中大兄皇子的心腹?”

  “不敢!”定惠错愕的看了看王文佐,在他的印象里唐人都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傲慢,将周边邻国都视为茹毛饮血的蛮夷,如高句丽、吐蕃这些正在交兵的对手也还罢了,如倭国这样距离遥远,又没有直接交锋的国家,唐人几乎是一种无视的态度,像中大兄皇子这样的皇室成员也还罢了,中臣镰足这种隐藏在权力幕布之后的谋臣根本就无人知晓。

  “原来令尊便是中臣镰足,难怪!”王文佐笑着把住定惠的手臂:“我正有些事情为难,想不到竟然你们来了,当真是天授二位于我呀!”

  定惠被王文佐这般亲密弄得心里有些毛毛的,赶忙强笑道:“贫僧才疏学浅,只怕误了参军的大事,惶恐惶恐!”

  “哪有什么大事!”王文佐笑道:“无他,这是想要借禅师替我写几封信而已!”

  “让我写信?”定惠愣住了,原来当时日本只有语言而无文字,换句话说,当时日本的上层知识分子其实也是用的汉字,所以像定惠刚来大唐时即便完全不会说唐话,也能很轻松的与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笔谈”。所以在当时唐初的东北亚诸国上层间其实只存在语言隔阂,不存在文字隔阂,王文佐如果想要给倭国人写信,完全不需要定惠代笔,自己写就行了。

  “不错!”王文佐笑道:“若只是写信,的确我也能写,但毕竟与二位隔了一层。也不瞒二位,不久前我曾经领兵与贵国之兵交过一次手,杀伤甚多。对于此事,我甚为不明,两国有万里之遥,素来并无冲突,为何贵国要出兵百济,犯我大唐天威?自古兵凶战祸,胜负难料,贵国贸然出兵,启衅大国,甚为不智!”

  定惠听王文佐话里暗含机锋,赶忙道:“贫僧抵达洛阳时,贵国尚未远征百济,后面那些事情,其中内幕也是一无所知。参军若有吩咐,贫僧和吾友自当听命行事,只是统兵之人乃是一国大将,只怕不会将我等的信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王文佐笑道:“这样吧,你们就写一封信给倭人,只说我方与倭国并无恶意,若是罢兵归国,我等便会释放俘虏,重修旧好!”

  “这个好说!”定惠松了口气,赶忙取来纸笔,依照王文佐的要求写好了,留下自己的落款画押,又让伊吉连博德也在后头花了押,王文佐将信收好了,笑道:“二位请稍候,等到这边事情了解了,本官自当安排二位休憩!”

  让人送走了定惠和伊吉连博德,王文佐松了口气。每当胜利的曙光即将出现,却又被乌云笼罩,难道这海东就一定是大唐的伤心之地?王文佐回到栈桥旁,凝视着从渡船上下来的那些或青稚、或年老的士兵们。

第194章 扶余隆

  “桑丘,取纸笔来,我要给刘都督写信!”

  泗沘城。

  “援兵都是老人少年?朝中果然有奸臣,竟然这般胡来呀!”信纸随着刘仁愿的手臂剧烈颤抖,就仿佛他此时的怒气:“前方将士苦战数年,好不容易战局才稍有转机,竟然这般不恤国事,奸臣,奸臣!”

  “这会不会是误会?”杜爽问道:“今上英果,即便有小人,也不敢蒙蔽圣聪吧?”

  “这是三郎亲笔所书,难道还会有假?”刘仁愿狠狠的将信纸往几案上一甩:“你若不信,自己看吧!”

  刘仁轨默然无语,他捡起书信,细细看了半响,叹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刘仁愿问道。

  “都督请看,王参军这里写的很清楚,这些援兵并非府兵,而是募兵!”

  “募兵?”

  “嗯!”刘仁轨叹了口气:“照我看,这件事情只怕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意思?”刘仁愿越听越是糊涂:“刘刺史你休得胡言,圣上怎么会派一群老人孩子来支援我们?”

  刘仁轨笑了笑,解释起来。原来现代人提到府兵制都会强调其“兵农合一”、“平时务农,战时从军”的特性,但其实在当时无论什么兵制下绝大多数的军人都是兵农合一,平时务农,战时从军的。原因很简单,以当时稀烂的生产力和财政税收水平,根本养不起足够的脱产军人,除非是像日本那样少有外敌的岛国,否则大部分士兵必然同时也是农民,否则就会被占据数量优势的邻国军队征服。

  府兵制与其他兵制的最大区别其实是其成员是其兵源来自享有经济政治特权的中上阶层,所以有更好的兵员、更好的装备、农闲时期也有受过更好的训练。在这种军事制度下,社会的下层成员正常情况下是无需服兵役的。自古以来,调动募集军队都是非常遭主上忌讳的事情,以当今天子的精明能干,朝中大臣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干出私自募兵的事情来。

  “刘刺史说的不错!”杜爽这次也站在了刘仁轨一边:“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王参军没有把事情搞清楚,就写信来说,着实有些操切了!”

  “王参军这事倒是没错!”刘仁轨笑道:“他是兵曹参军,管的就是兵事,看到了岂有不上报的道理?只是都督须得斟酌利害,不然若真是天子的意思,都督贸然上书,只怕会触怒天子,惹来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