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86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好好好,坏事都是我做的,你那儿子倒是个仁孝君子,可以了吧?”武氏闻言大怒:“我那外甥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派几个人查明真相;把荒僻南疆的侄儿调回长安,继承先父的爵位,就成了逼他太狠了。别忘了,就是你这个好儿子,把你赶下皇位,变成现在这样子。你就算再怎么说他的好话,他也不会把皇位还给你!”

  “阿武,弘儿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李治道:“至于让我退位,这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反正这些年国事多半由你处置,以我这身体,退位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错!”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这大唐终归是你们李家的,这些年来我含辛茹苦,早起晚睡倒是我一个姓武的在你们父子至亲当中挑拨离间,枉做小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治见妻子面上悲苦,只得安慰道:“这些年来你的辛苦我岂能不知,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既然弘儿已经大了,能够处置国事了,自然这天下就应该交给他,总不能让你一个女人家总是挡在前面吧?我也知道你这个弯子一时间转不过来,这倒也正常,慢慢绕过来就好了。再说了,人不能和天斗,和命斗,你说是不是?”

  太后听李治这番话,心中愈发气苦,李治这番话虽然听起来是安慰,但意思很清楚:当初我身体不好,儿子又还没长大,所以要你出来顶一段时间,好支撑局面;现在儿子已经长大了,有能力治理国事了,你这个当妈的就老老实实让位,陪我一起安度晚年吧!若是换了一个别的同时代女人李治这话还真没啥听不进去的,偏偏这位是千古唯一的奇女子,李治这话在她耳里听来就是:你是我们老李家的工具人,现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老老实实滚一边去吧!

  “好,权当你说的都对,弘儿仁孝,不会对我们不利!”太后道:“但你有没有想过王文佐?弘儿对他可是言听计从,就没有一件事情不照着做的。弘儿仁孝,那王文佐呢?他这种从百济辽东杀出来的武夫,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难道不想把我们夫妇早日弄死,以绝后患?”

  这次轮到李治陷入了沉默,正如武氏所说的,作为那次武装政变真正的策划者和执行者,王文佐是有充分的动机来弄死李治和武氏,以尽早斩除后患,而且王文佐也有足够的能力这么做,毕竟他连宫廷政变这种事情都能让素来以仁孝淳厚著称的太子李弘做出来,再把已经失去权力的太后和太上皇软禁幽闭起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李治也许对儿子还有信心,对王文佐的道德操守可没啥信心。

  “这么说来,阿武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李治点了点头:“这样吧,过两日便是中秋了,天子应该会来大明宫一趟,那是我们当面问问便是了!”

事实证明李治猜的不错,果然第二天中午便有内宦前来,禀告说太子下午会来拜问二位陛下。得知这一消息的李治表现的很镇定,他让宫女们整治了一下清晖阁,等待儿子的拜访。

  “孩儿拜见阿耶、阿娘!”李弘进入殿内,向锦榻上的父母下拜,还没等他拜下去,李治便起身将其扶住,笑道:“汝已为天子,岂可再拜人,快坐下说话!”

  “吾虽为天子,然亦有父母,焉能不拜?”李弘却要坚持,李治笑道:“汝既然认我等为父母便好,至于拜与不拜,都是小事,能把国家治理好,便是大孝了!”

  “孩儿谨遵教诲!”李弘拱了拱手,退到一旁坐下,一家三人闲聊了些长安闲事,气氛较之平日里活络了不少。

  “圣人!”李治笑道:“老夫有一桩事,还望应允!”

  “大人何事?还请直言!”李弘赶忙答道。

  “是这么回事!”李治指了指一旁的武氏:“我和汝母年事已高,干脆就想搬到外间去住,将这大明宫留给你,毕竟这里是新宫,那太极宫是旧宫,你身为天子去住旧宫也不太合适!”

  “这个从何说起?”李弘脸色微变:“当初不是已经说定了,二位大人退位之后就在大明宫静养,为何又有变化?”

  李治咳嗽了两声,仔细看了看儿子的脸色,确认对方不是作伪:“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那件事?”

  “什么事?”李弘不解的问道:“二位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前几日妾身听说圣人你要将我们夫妇幽闭起来!”武氏接口道。

第645章 上古之风

  “岂有这等事?”李弘脸色大变,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宫女内宦:“是哪个在太后、太上皇面前鼓唇弄舌,散布谣言,不惧族灭之刑吗?”

  殿内众人顿时跪了一地,李弘虽然夙来仁厚,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不要说这里的都不过是些宫女和刑余之人,天子家奴罢了。李弘就算一句话都杀了,也不过是他的家事,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圣人不必着恼!”李治挥了挥手:“你们先都退下吧!”待到宫女和内宦们都离开了,他才咳嗽了一声:“其实阿武这句话说的也不全对,旁人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我劝她也没用,只好今日当着你的面问清楚,也好安她的心。”于是他将那天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弘苦笑了一声:“都是孩儿的过错,原先想给阿耶一个惊喜,却不想反倒适得其反。”

  “惊喜?什么意思!”李治问道。

  “是这么回事!”李弘将几天前王文佐告诉自己二位姐姐尚存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孩儿本想着二位姐姐从倭国回来,与您骨肉重逢,是件天大的喜事。便想着在清晖阁旁的那座偏殿好生修缮一番,当做二位姐姐的临时住所,与阿耶您重聚数日,却不想竟然引起这等误会。”

  “你是说素雯、下玉两个孩子都还活着?”李治下意识的从锦榻上站起身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妻子脸色陡然变成铁青色。

  “不错!她们都很好!”李弘笑道:“只是她们现在都在倭国,回来还要些时日!”

  “倭国?”李治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为何要跑到倭国那等蛮荒之地去!”

  “咳咳!”李弘神色有些尴尬,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三郎说当时长安因为发遣恶少年去安西的事情引发了暴乱,西市都被烧了,二位姐姐都当时已经吓坏了。三郎本欲将二位姐姐送到宫里来,姐姐们却坚决不允,素雯姐姐还说若是送她们回宫里,她们就立刻自刎。三郎没奈何,只得将二位姐姐暗中送出了长安,安置在自己一位亡故袍泽的遗孀家中,只说是自家远方姐妹,前来投奔,请其代为安置。但二位姐姐年纪渐长,容貌气度与常人大异,三郎怕被旁人看出破绽,惹来麻烦,当时他已经平定倭国,索性将二位姐姐接到了倭国。那儿虽然地处偏远,但倭人憨直,素敬畏鬼神贵种。所以二位姐姐在倭国操持寺社之事,倭人视其为神女,十分敬重!”

  李弘正说话间,只听的啪的一声响,却是武氏一把推翻了旁边的凭几,起身进里屋去了。此时李治也想起了当初妻子逼迫自己将前妻的两个女儿送到寺庙的故事,再和李弘说的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哪里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子二人不由得相视无言。半响之后才听到他幽然叹了口气:“弘儿,既要保住你二位姐姐的性命贞洁,又得避过这么多双眼睛,把事情办的滴水不漏,这些年来还真是难为王文佐了!”

  “是呀!”李弘叹了口气:“孩儿那时候还小,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三郎为了二位姐姐,真是把身家性命都顶上去了,稍有半点风声,便是满门诛灭。而这么多年来,他谁都没说,把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扛了。若不是孩儿登基,他恐怕要把姐姐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一辈子,谁又知道他是这等义士?”

  “是呀!”李治叹了口气:“寡人本以为这两个女儿早已不在人世,却不想还能再次相见,当真是意外之喜!对了,算起来素雯和下玉年纪都不小了,可有婚配?可有子嗣?”

  “这个……”李弘脸色有点不好看:“听三郎说,二位姐姐经历那次事情之后,就对于婚配之事不太感兴趣,尤其是去了倭国之后,平日里都是出入寺院之中,向沙门研习佛经,虽然未曾剃度受戒,但用度饮食与比丘尼颇为相似!他也不敢催逼,所以便一直这样子!”

  “这怎么可以!”李治喝道,旋即苦笑道:“罢了,没有就没有吧!只要还活在世上便好,我这个当爹的什么都没做,倒也没有颜面说她们的不是!”

  父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李弘便起身告辞了,送走了儿子,李治站在窗前发呆,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

  “怎么了?可是在想念你的那两个乖女儿!”

  “本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了,却又失而复得!”李治回头叹道:“这叫寡人如何不想呢?”

  “哼!”武氏冷哼了一声:“方才看你们两个父慈子孝,都是好人,倒是就我一个坏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治叹了口气:“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又何必介怀呢?”

  “我可以不介怀,人家可是记得清楚!”武氏冷哼了一声:“王文佐这一招好生恶毒,硬生生把一根尖刺插进天家之中,今后李家永世不得安宁!”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治笑道:“照我看,这王文佐虽然行事有些孟浪,倒也颇有几分古人之风,这等人物,先秦两汉不少,在今日却不多了!”

  “好了,好了!”武氏怒道:“人家逼你退位,你却还说他的好话!看你这样子,真不像是太宗文皇帝的子孙!”

  “阿武,事情一码归一码,岂可混为一谈!”李治道:“王文佐出手救素雯和下玉的时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哪里能想到今日?他当初那么做无非是扶危济困罢了,哪里有想那么多?你却是把他想的恶了!”

  “好,好,好!你们都是好人,唯独我是个恶人!干脆你赐下三尺白绫,让妾身自尽了,去讨好那两个贱种,然后父女一家亲,岂不快哉?”武氏怒道:“雉奴你当真是老糊涂了,王文佐当初救人的时候也许没有想那么多,这个节骨眼上把你这两个女儿送回来,却肯定是别有动机。你想想,你这两个女儿在倭国这么多年却没有婚配,难道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这两人回来之后无论弘儿如何安排,最后都等于王文佐在天家打下了两颗钉子,今后麻烦事可就多了!”

  李治闻言笑了起来:“如果真的能用这两个女儿把王文佐招为佳婿,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你就不怕王文佐居心叵测?”

  “不怕,可惜太平小了些,否则我都想用太平招他为婿了!”

  “你……”武氏被李治气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道:“你这样子,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太宗皇帝?”

  “阿武,你还是不明白吗?我和你都已经不在那宝座之上了!”李治叹道:“既然人已经下来了,心就要也跟着下来,不然你只会白白受苦。你原先担心弘儿要把你幽禁起来,但事实呢?孩子只是想给你我一个惊喜。你现在又担心素雯和下玉要害你,可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而且弘儿毕竟是你的骨肉,他又怎么会允许别人来害你呢?”

  “那王文佐呢?我可是好几次要杀他的,他难道不会怀恨在心?”

  “如果王文佐真的像你想的那样,那天夜里你就已经死了!”李治叹道:“你还不明白吗?那天夜里他有太多机会杀掉你了!”

  听到丈夫这句话,武氏不由得哑然,正如李治说的,那天夜里控制清晖阁的就是王文佐,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后,只要他决定要杀,肯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那是为什么呢?”武氏问道。

  “这还不简单?你是大唐的皇后,太后,是弘儿的母亲呀!”李治笑道:“王文佐他并不想篡位,如果他那天晚上杀了你,肯定弘儿对他不会像现在这么亲密无间,而且我退位之后,你也不可能再伤害到他,所以他自然不会伤害你!这个人也许不忠于你,不忠于我,但的确忠于大唐!”

  “那对弘儿呢?”

  “与其说是忠诚,不如说是喜爱吧!”

陕州,黄河。

  “您看,那边就是砥柱!”

  汹涌浑浊的黄河水奔流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脚下的甲板剧烈的摇晃着,让伊吉连博德脸色惨白,虽然曾经乘坐过简陋的倭人遣唐船,但这种裹挟在激流中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品尝到,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水流声,虽然旁边人张开嘴巴大喊,他还是听不清。

  “郎君,那边就是砥柱,我们要往下游,就必须经过那里!”

  伊吉连博德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一阵酸水涌了上来,他顾不得太多,只能剧烈的呕吐起来。旁边人赶忙将他扶到一旁,他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点,有气无力的说:“今日便到这里吧,我们先找个地方靠岸!”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船终于靠到了靠近河边的一个小半岛上,跳板刚刚放下,伊吉连博德便连滚带爬的上了岸,先是呕吐,然后又喝了几口汤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点,摇头苦笑道:“这哪里是河,分明就是一个瀑布呀!”

  “不错!”随行的官员笑道:“传说上古这里本是一整座石山,阻挡了黄河的去路,是以河水不得泄,冲破堤坝,淹没四方。大禹受天启,凿开石山,以为三门以通河水,有神门、鬼门、人门,而能通舟的唯有人门!”

  “原来如此!”伊吉连博德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那大禹既然都把石山都凿开了,为何不索性把这几个岛也挖开了,我们今日也就省了气力!”

  那官员听伊吉连博德这么说,也笑了起来:“确实有人也这么说过,不过当初大禹时关中之地并无都城,所以也用不着漕船转运,只要能通河水就够了,倒也无需通舟船,自然无需把剩下的岛屿都挖开了!”

  “应该是的!”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那你说若是我们现在要把这砥柱挖开了,需要多少人工?”

  “这个……”那官员苦笑起来:“郎君,这可不是需要多少人工的问题,说实话,您并不是第一个在这砥柱上打主意的人,前朝时就有人这么打算过,可惜失败了!这砥柱可不是一个土堆,而是个石山,否则河水如此湍急,早就被冲垮了,若要人工将其凿开,怎么可能?”

  “你方才说上古时大禹就能,为何现在不能?”伊吉连博德问道。

  “这个……”那官员一时语塞,暗想这厮怎么这么实心眼,都说了是上古传说了,他还要一点点较真,只得笑道:“上古大禹乃是圣贤,能役使鬼神,岂是今人所能及的!”

  “好吧!”伊吉连博德看上去对官员的答案并不满意,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走到河岸边,凝视着河中浑浊奔涌的河水,半响之后才转过身来,对那官员道:“你应该听说过一些风声了吧?朝廷要在陕州设置水陆转运使,专门管理漕运转运之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由我来出任水陆转运副使,你对漕运的情况很了解,可否愿意来我手下当差!”

  “愿,属下愿意!”

  那官员闻言大喜,陕州位于今天三门峡市一带,是当时的漕运要冲,原本就承担着转运漕粮的重任,只是没有专门设立一个官职来管理。他本来在陕州不过是个负责管理渡口的诸津令,正九品上的芝麻小官,伊吉连博德消息这么灵通,还没上任就敢说自己就是未来的水陆转运副使,显然是上头有人的,既然出言招揽,这种机会当然要抓住了。

  “好!”看到对方同意接受自己的招揽,伊吉连博德满意的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吴津令你说说看,若要整饬漕运,眼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

第646章 两京与漕运

  “自然是钱粮!”吴志猛毫不犹豫的答道:“有了钱粮,就有人,有了人才能做事情!”

  “嗯!”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不错,那钱粮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小人以为只要方法得当,漕运是天底下最不会缺钱粮的地方!”吴志猛道:“毕竟这船上可是装满了粮食和布帛呀!”

长安,王文佐宅。

  “主上,伊吉连博德的信来了!”桑丘呈上一封书信道。

  “嗯,算来都去陕州半个月了,也应该有点消息了!”王文佐接过书信,一边拆开,一边笑道:“正好接下来就是秋后,黄河枯水,又是农闲季节,可以征发劳力,争取今年冬天就开工,来年就可以看到成效!”

  “主上还是这么急性子!”桑丘一边笑嘻嘻的给王文佐倒水,一边道:“这漕运就好似打仗一般!”

  “桑丘,这漕运就是打仗!”王文佐道:“为何大唐在大非川输了一仗,对吐蕃的形势就这么难看?按说吐蕃户口也就不到百万,为何能在陇右压着大唐打?不就是陇右粮食不够,养不活大军吗?为啥陇右粮食不够?关中都年年缺粮,陇右又怎么会有粮食?大唐要在西北用兵,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饬漕运,让关中人吃河北、江淮的粮食,这样才能把关中的粮食送到陇右去,支撑大军!漕运好了,安西、北庭、陇右就能打胜仗!漕运不好,安西北庭陇右就算打了胜仗也没用。”说到这里,王文佐看了看面露茫然之色的桑丘,哑然失笑道:“算了,和你说这些也没用,你也不懂!”

  “谁说我不懂!”桑丘急道:“不就是运粮食吗?这有什么难的,难的是种粮食,收粮食了,粮食都长出来了,运到自家粮仓里又有什么难得。像我在百济、倭国的领地,也没花多大气力,便把粮食收好了!”

  “好,好吧!”王文佐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拿起信笺细看起来,半响之后笑道:“伊吉连博德长进了,不错!记得先把粮袋子给抓住了,这就对了,只要把漕粮抓在手里,长安城里的事情就简单了!”

  “粮袋子抓住了?怎么说?”桑丘问道。

  “以过去三年运进关中的漕粮数量平均数为基准,每多运进七千石漕粮,便可抽取三千石粮食作为运费!”王文佐弹了弹信纸:“三成的运费,你说伊吉连博德是不是长进了?”

  “三成运费?这朝廷也能应允?”桑丘吃了一惊。

  “为何不应允?”王文佐笑道:“关中天天缺粮,天子三天两头要去洛阳就粮。可是洛阳的仓库里有上千万石的粮食,每年光是发霉烂掉,老鼠虫子吃掉的粮食就有数十万石,而且江淮、河北、江南还在不断的运来新的粮食。让你选择,是让粮食在仓库里霉烂掉,被老鼠虫子吃掉,还是拿三成当报酬,运七成给长安吃掉。我敢打赌,如果伊吉连博德真的能做到,政事堂的相公们不但不会怪他,反而会对他大加褒奖呢!”

  “这倒是!”桑丘倒吸了一口凉气:“上千万石粮食,当真是难以想象天底下会有这么大的仓库!”

  王文佐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倒是可以理解桑丘的惊诧,不过这个数字应该已经是保守估计了。隋代位于洛口的天下第一大粮仓兴洛仓仓城方圆有二十余里,存储从江南运来的漕粮,主要供应东都。仓城内一共有三千个大地窖,每个地窖可以存储粮食八千石,这么算来仅仅兴洛仓一地就可以存粮两千四百万石,即便只装了一半,也有一千余万石,后来李密攻破兴洛仓之后,拥兵数十万,且让百姓随意搬走粮食,以获取民心,直到唐朝建立,里面的存粮也没有消耗完,里面存粮之多可见一斑。

  唐代距离隋代不远,虽然中途经历了残酷的战争,但此时距离隋末战争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内地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乱,农业生产早就恢复正常,洛阳周边的粮仓储量肯定早就超过千万石级别了,以古代的粮食存储技术,每年自然损耗的粮食就要以数十万石计,如果伊吉连博德能运每年运一百万石粮食去关中,拿个几十万石粮食当运费,放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当然,这漕粮的运费也不是容易拿的,隋炀帝修建的大运河大体来说可以分为永济渠、通济渠、邗沟、江南河四段,南起余杭,北至涿郡,沟通海河、黄河、长江、淮河、钱塘江五大水系,而这个由人工水道和自然河流湖泊组成的巨大水运系统的中心并非长安,而是洛阳。所以当时人说:“神都帑藏储粟,积年充实,淮海漕运,日夕流衍,地当六合之中,人悦四方之会,长安府库及仓,庶事空缺,皆藉洛京转输价直。”

  所以隋唐两代皆采取了两京制度,长安是政治和军事中心,而洛阳是经济和交通中心,而联系两京的便是崤函古道和黄河渭河水系。没有洛阳的“帑藏储粟,积年充实,淮海漕运,日夕流衍”,就没有盛唐的安西、安东、北庭、瀚海,而没有关中的百二秦关,关陇精兵,也没有从河北、两淮、江南通过运河而来的滚滚财富。这两座伟大的城市便是盛唐帝国的两面,缺一不可。

  而美中不足的是,联系长安和洛阳的水陆交通都只能说差强人意,从地理上看,长安和洛阳分别位于关中平原的东侧和东秦岭褶皱系的西坡,崤函谷道便是双方的陆上道路,著名的函谷关、潼关便位于这条谷道之上,其艰险程度可见一斑;而水上通道就更困难了,虽然洛阳和长安可以通过渭河——黄河——洛河自然水道联接,建都于这两地的历代王朝还修建了相当数量的人工水道加以补充,但这些都解决不了黄河从三门峡到孟津这一段河道的适航性问题,这段河道位于中条山与崤山之间,是黄河的最后一段峡谷段,不但比三门峡以上的一段河道河面狭窄,而且是黄河流域少有的暴雨聚集区,暴雨强度大,汇流迅疾,加上上游的渭河、汾河、洛河、沁河等支流的河水汇集于此,更糟糕的是,这段河道有231米的落差,水流的湍急可见一斑,以古代的航运技术,想要将满载的漕船安全逆行于这段河道之上,难度可想而知。

  这也就是摆在五代之前古代中国统治者的两难选择:定都洛阳的好处是位于天下之中,收取四方贡赋的成本低,但洛阳盆地地域狭窄,战略纵深窄,能够供养的军队有限,又无险可守,一旦军事上稍有挫折,就会出现四方群起,被敌直捣中枢的局面;而定都关中虽然是四塞之地,而且土地肥沃,有足够的力量供养强大的军队,即便形势不利也能闭塞自守,但四方的贡赋运输不便,往往开国不久后就出现财赋匮乏,国用不足的局面。五代之后倒是没这个难题了,因为经济中心已经彻底向东南转移,自五代之后的帝国都定都于国土东部:比如开封、南京、北京,与国家经济重心已经不再有太大的地理障碍了。

  在王文佐看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无非有二:要么迁都,直接去洛阳,把长安变成第二都城,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反正宫室城郭都是现成的,隋炀帝已经把脏活都干完了,也无需再耗用民力,其实后来武周也是这么干的,只不过李唐复辟后又迁回长安而已,但王文佐现有的政治资源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没有搞定吐蕃之前,迁都有种逃避的感觉,王文佐就算要迁都,也要先把吐蕃给打残了,陇右不是前线之后。那么第二个办法就是整治漕运,减少物流成本,第一步就是打通三门峡这个节点。

  从历史上看,解决三门峡航道的办法无非有三个:修建纤道,在水流最为湍急的河道采取人力或者畜力的方式牵引漕船逆流而上;在岸边修建更多的码头和仓库,让漕船在不利于航行的时候停泊甚至转运,用专门航行于当地的漕船代替下游而来的船只;定期清理淤积的河道,设置标识物,以避免触礁搁浅等。当然,最一劳永逸的办法是将河中那些阻碍航行的礁石岛屿直接炸掉,王文佐也想这么干,但黑火药的威力有限,没有尝试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至少可以清理一下小的礁石,并在提高修建纤道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