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然而仪轨流传至今,早已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随着燧火脉那青衣童儿话音落下,燧火脉的车阵之中,有一中年人越众而出,走近空场中央的火山,他以手指接触那跳跃的火光,一缕缕火焰如蛇般缠绕在他的五指之上,继而攀越过他的小臂、大臂、脖颈,最终漫淹入他眼耳口鼻之中。
他吸了这一口薪火,顿时心满意足,转身而去。
而空场中央的那团火焰之山,一瞬间萎缩了大半!
灶神教众将此般情形看在眼中,皆沉默不语。他们眼中的希冀直消散去,只剩忐忑与紧张了。
燧火脉之后,风门脉亦有年轻弟子走出,又取了剩下的大半薪火,心满意足回到自家车阵之中。
‘集薪火之礼’进行到如今,对所谓弱脉旁支的照拂早已名存实亡,反倒成了大脉快速培养门下弟子的一重捷径。
毕竟寻常时候不见得有机会能将具备各种不同特性的薪火,聚集起来,归合于自家门下弟子一身的机会。
“哎……”周行作看着那薪火又被风门脉分去大半,一下子变得孱弱无比,老者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有些意兴索然。
而今,这所谓集薪火之礼,却也变相地变成了他们这些弱脉向强支、主干交付的‘税款’了!
诸灶神教众心中皆有如周行作一般的感想,但众皆敢怒不敢言,低着头依次取走场中薪火,直接那团薪火堆完全黯灭。
——他们取回来的薪火,比他们交付出去的薪火,更少了一大半。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啊……”苏午看着今下种种情形,总算明白,今时的灶王神教看起来比明清之时的灶王神教声势要大太多,缘何寻常灶神弟子,却不及师父刚刚重组‘阴喜脉’之时的状态的原因?
此中必有燧火脉、风门脉两家尊大,趴在寻常教脉头顶,蚕食他们血肉的原因!
薪火的大头,都被灶神教脉中的豪强、门阀贵胄吃净了!
“你们有甚么可沮丧的?”立于风门脉车阵前的铁塔巨汉环视四下,诸灶神教众黯然不语的模样,尽被他看在眼里,他高昂着头,扬声说道,“此般集薪火之礼,于我家而言,也不过是个添头而已。
其中所得,只能叫我门下一个年轻弟子略有收益!
而此般收益,实不足以养活风门脉,令风门脉更上层楼——风门脉弟子,唯有自强奋进,各自薪火修行才能更上层楼——你等亦然,唯有自强奋进,你们的薪火修行、你们各自的教脉才能更上层楼!
混吃等死、捡懒耍赖非长久之道。
唯有自强!”
巨汉言语声下,灶神教众脸色讪讪,勉强笑着,随声附和。
“风雄灶王爷教训得是。”
“您说得对!”
“我们记下了,以后一定自强奋进……”
在这一片附和声中,被尊为灶王爷、掌握整个风门脉的‘风雄’神色满意,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众人言语声渐渐消敛之时,一个青年人尖着嗓子的叫喊突兀响起,那本就尖利的嗓音,此时落在风雄耳中,便更加刺耳:“说得倒好听,你们骑在大伙头上,把大家上头的路都堵死了。
我们自强又怎么自强?
往上走的路都断了,自你娘的强——”
那个青年人原本是想混在人群里,讥讽风门、燧火两脉几句,他却未找准时机,此下一发声,立刻就变得甚为显眼——众人的言语声一下子沉寂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片林场游曳着,寻找那发声的青年人。
风雄眯起眼睛,眼神一瞬间就投向了周行作、王云几个老者聚集的方向。
在周行作身后不远处扎着辆驴车,一青年人此时正依靠着驴车,一脸的惶恐无措——那尖着嗓子出声嘲讽的人,就是他!
“你说甚么疯话?!
这哪有你逞能的地方!”便在这满场寂静的时候,在王云身旁站着的周行作愤怒出声,他的面孔在不知愤怒还是惶恐的情绪交织之下,变得过分狰狞,老者迈开步子,疾步走到那青年人跟前,伸手狠狠打了青年人几个巴掌!
几耳光下去,青年人的面庞登时肿起老高。
“你错了没有?!
跪下去!
说你错了,说你错了!”周行作厉声命令,尤在对青年人拳打脚踢。
而青年人神色惶然,也顺着周行作的话跪了下去,连连朝周行作磕头:“我错了,师父,我错了……”
“别对着我磕!
和风雄灶王爷道歉,道歉!”
“是……是……”
周行作这位青年弟子又赶紧转向眯着眼睛、浑身散发出冷冰冰寒气的铁塔巨汉,再向其不停磕头认错起来。
风雄盯着那朝自己不停磕头认错的青年人看了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直关注着其神色变化的周行作,内心跟着放松了些许,以为这场祸事有了转机。
然而他却见风雄摇了摇头,出声说道:“说错话,做错事,怎能不付出点代价?
此时想到认错,又有何用?
自缚手脚爬过来罢。
幸好当下是冲撞了自家人,顶撞了长辈,惩罚可以减轻一些,若是冲撞到了外人,便不只是吃个教训这么简单了。
因为言语过失丢了命,都是寻常事!”
风雄话音落地,灶神教众噤若寒蝉。
他言外之意分外明显——今下周行作门下这个弟子,若是不自缚手脚过来受罚,那便不只是吃一顿教训这么简单,甚至可能因此丢掉性命!
周行作张了张口,看看已转过头去,不再朝他这边投来目光的风门脉灶王爷,又看看跪在自己脚边的弟子,他嘴唇颤抖着,向地上的青年人艰难挤出几个字:“你依着风雄灶王爷说的做。
他怎么说也是灶神教的长辈,不会太为难你的……”
青年人如今肠子都已悔青,他听到周行作的话,一时泪流满面,又朝师父磕了三个头,便绑缚住了自己的手脚,跪爬到了风门脉的车阵前。
风门脉的阵列中,有弟子眼神讥诮地走出来,抓住满身泥泞的青年,将之丢到了一辆骡马车上。
那辆骡马车上,还有一个双手被绑缚住的阴喜脉弟子-康武。
两个青年人相视,更觉可怜。
此下聚满了人的山林,却愈发冷清。先前风门、燧火二脉未至,先前只有诸灶神教支脉别脉聚集的林场,反而比此下风门、燧火两大脉聚集的时候更热闹了许多。
今下一场闹剧似得到了解决。
一直未有作声,在旁静观的燧火脉中,那车头安坐着青衣小童的车驾之内,终于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而今颁下‘燧火令’,将诸教脉聚集于华山之下,实是为了集众脉之力,以应对而今万变的天下局势。
——如今庙堂之中,有居心叵测之辈,僭居‘灶神魁首’之位,招摇撞骗,蛊惑生民,污我灶王神教。
我实有意将诸脉合于一统,以灶神教主之身,入殿陛间,明正视听,令那僭越之辈显露原形,继而集全教之力,在那‘玄门榜’上,挣得一番声名,使我灶神大教,由民间隐教,入天下显教之列!
如此,有利于灶王神教千秋万代。
不知诸法脉掌灶人,意下如何?”
青衣小童端坐车头的车驾之内,安坐着他的爷爷——如今燧火脉灶王爷、灶神教主‘衣白云’。
衣白云话音落下,众灶神弟子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
先前风门脉灶王爷一番作为,令在场灶神教众皆甚为畏惧,深怕当下突然说错了一句话,便要受那自缚手脚、跪地匍匐之辱,以及这屈辱之后未知的惩罚。
坐在车头的青衣童儿见此情形,扬起稚嫩的嗓音,说道:“你们不必担心,灶王神教本就是集众人之力,汇集而成的一方教派,教中任何人的声音,皆不该被忽视。
你们只管畅所欲言即是。
燧火脉绝不会因你等言辞而迁怒你们,不会叫你们‘因言获罪’,诸位有甚么想法、甚么意见,只管直说就是!”
这青衣小童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然而其言语得体、行事有度,若忽略去其稚嫩的外表,只怕旁人会当其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出身世阀贵胄之中的年轻俊杰。
不过,换句话说,燧火脉自称是燧皇后裔,只以燧皇血脉而论,小童儿也确算得上是世阀贵胄出身了。
小童言语过后不久,就有‘火狗脉’掌灶人出声言语。
苏午看了看那首先出声的火狗脉掌灶人,这位掌灶人还较为‘年轻’,是个中年人,而苏午一眼观之,便看出了他大抵与燧火脉早就暗有勾连,今下首先出声,也是为众人壮胆,继而能‘抛砖引玉’。
火狗脉的掌灶人,就是燧火脉请的‘托儿’。
“如今阿郎已是灶神教主,阿郎本就身负灶王神教正统,您的身份地位,天下灶神弟子俱是认的!
既然您本已是灶神教主,又何须要汇合诸脉?
您欲在玄门榜上竞逐,自去即是,我们这些灶神教众,哪个都不会拦着您的,也不必大费周章,非要‘合诸法脉’罢?”火狗脉掌灶人向燧火脉中央车驾中、一直未露面的灶神教主‘衣白云’如是道。
其称‘衣白云’为‘阿郎’,这是家中下仆对家主人的称呼。
众人听得火狗脉掌灶人这番言语,一时有些惊奇,他们不知火狗脉掌灶人缘何会用这样称呼来称灶神教主,但也有久历世事、人情练达者,从火狗脉掌灶人的言辞之间,品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车驾中,衣白云对答道:“而今玄门榜上,豪杰如云,猛士如雨。其中多数,皆为一方教派巨擘名宿。
如慧沼禅师,乃是释门法相宗主,又如含光子,亦是茅山宗大宗师。
似这般奢遮人物,背后皆有宗派支撑,而灶王神教之中,独以燧火教脉,如何能与法相宗、茅山宗这般大教相提并论?
便是聚合灶神教内诸多法脉,亦只是堪堪与这些显教大宗有了一搏之力而已——正因为此,老朽才想要聚合天下灶神教脉。
天下灶神教脉聚合,灶神弟子俱为一家,不分你我,如此又有何不好?
大家偕力修行,齐头并进,更能将灶王神教发扬光大!
此我实心之想,未知诸位以为如何?”
诸多灶神教众闻言,心下尚在犹疑,那火狗脉掌灶人已经当先向燧火脉车驾中的衣白云躬身行礼:“灶神教脉本就由灶王神取以燧皇身上脱落的一缕火焰,化成‘人初大灶’,继而流传于天下。
燧火脉实系燧皇后裔,正是灶神正统!
由阿郎您来合诸教脉,使灶神大教归于一统,千秋万代,确是正正合适——我愿领火狗脉,并入燧火脉中,助力灶神大教归一统!”
“好。
我灶神教中,确不乏有识之士。
你愿当先来投,我也有一份大礼相送。”衣白云的声音之中,并不见有多少欣喜之意。
他说完话后,青衣小童即转身掀开车帘,钻进了装饰豪奢的车驾中。
童儿掀开车帘的瞬间,苏午往那车帘里看,只能看到其中明灿灿火光跳跃着,未有捕捉到安坐其中的人影。
片刻后,小童儿又钻出马车,其捧着一盏油灯,将之送至火狗脉掌灶人手中。
那灯盏里,金红火光跳跃不休,其中蓄积薪火,自非寻常,多少教脉积累数十载,都不一定能修行出这样一朵薪火来!
火狗脉掌灶人以手指触及那道火苗,那火苗倏忽熄灭——
紧跟着,火狗脉掌灶人周身都燃烧起了熊熊的金红大火!
金红薪火声势骇人,在那火狗脉的那位中年掌灶人四下卷荡一圈以后,又被其收归体内,火狗脉掌灶人大喜过望,又向衣白云行大礼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