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不过,天后纵是试图以此碑相图吸引外界之人的注意力,亦必须拿出些‘真材实料’,才能真正骗住那些欲探问真相之人,否则,只是拙劣粉饰遮掩,往往能被他人一眼看破。
是以这碑相图中,确还是有些有价值的线索存在。
尤其是一副碑相图,也能叫人看明白,这引导碑相变化的幕后之人,想叫他人从碑相中看到甚么——由此,亦能推测出这幕后之人实心里想要谋划甚么。”
鉴真点了点头。
他今下知道自己暗中的提醒——‘不要被一副碑相图牵着鼻子走’,在苏午那里,早已有了提防。
老僧垂目看着大石上的碑相,忽然说道:“画中之血,更如烈火。
此火非自斧钺劈斩出的山石裂隙之中迸射而出,实自外界而来,此般‘血火’,源流更在这副碑相图之外。
交战之士,血脉偾张,血流如火。
而兵锋所指,流血漂橹,生灵涂炭,是以侵略如火。
此火,隐指‘战乱’,似有外敌入侵本土,引致生灵涂炭之意。”
外敌入侵本土,致使生灵涂炭?
苏午看着那画上肆虐华山的血流,越发觉得那一道道血流,犹如滚滚烈火,有侵略暴烈之相了。
但是,今下这个时间,大唐哪里有甚么外敌,能叩破国门,长驱直入,兵临华山之畔?
——在过去唐太宗时期,倒有这样一场类似的战祸。
那场战祸,临于自华山脚下流淌而过的渭水之畔,也因此战祸,留下了‘渭水之盟’的典故。
苏午皱眉思索着。
这时候,一直未有出声的丹加,忽然开口道:“尊者,你看这鲜血自碑相图外而来,源流不知何地,但它是顺着那斧钺开凿出的裂隙,直往山底浇灌而下——山下压着的那个女子,似乎是这股血流‘献祭’的对象。
你先前也说,龙华树已然破壳而出,此般血流,是否就是天后引来浇灌她的龙华树的?
山下女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碑相图中从未显露的那棵龙华树?”
苏午闻声沉思了片刻,最终点头道:“确有此般可能。今下需要弄清楚碑相图中未有显露出来的东西——此种血火源流,究竟是在何处了……鉴真师傅,还请你前往渭水之畔,观测渭水,留在彼处镇守即可。”
他神思转动,忽然一时‘心血来潮’,生出此下之事,与‘渭水’可能存有勾连的直觉。
但这般直觉隐隐约约,他也不能确定,是以请鉴真帮忙看守渭水。
鉴真站起身来,说道:“你以为那血火源流,其实以渭水为源?
华山之下,渭水确实分外显眼。”
“我有此种直觉。”苏午道。
到了他们如今的修行层次,便是某时某刻的一种微妙预感、直觉,都有可能成为某件大事爆发的‘预言’。
直觉玄之又玄,却又稍纵即逝,极易被人所忽略。
苏午当下抓住了这种直觉,自然不会放过。
听过他的话,鉴真点了点头,缓步往山脚下走去——他才走下二三级山阶,身形已在远处,又几个呼吸以后,便彻底消失无踪了。
丹加见苏午收起了那副碑相图,她美目流转,轻声说道:“所谓‘外敌入侵’,其实也或许并不是只是指的叩关破门之外族,也或许指的是那些原非本时空的人呢?
譬如我们。您觉得呢,尊者?”
“或许罢。”苏午如是道。
他将那副碑相图重新叠好收入锦盒之内,领着丹加去到一处僻静深林里,即手掐心灯印,熊熊金色薪火自周身气孔之中喷薄而出,顺着周身漫淹而下,灌入华山各处龙脉关节之中,在华山诸处龙脉关节之上,俱点燃了薪火!
滚滚薪火吞没去苏午与丹加的身影。
待到那火光消散之时,僻静深林内,已然不见二者影迹。
此时,山野间某处隐秘而平旷的树林内,已有一辆驴车停在彼处,高瘦的青年人首先从驴车上搬下来几个陶坛、一摞铁锅。
年纪尚小的几个少年男女、童儿,已经分散各处,开始清理草地,捡拾柴禾去了。
高胖的老者此下则刚好以石块垒成了三口土灶。
老者取来一盏灯笼,从灯笼内挑起一朵灿白的火苗,投入土灶中的薪柴之上,灿白薪火舔舐柴禾,刹那之间便将干柴点燃,跳跃的火光跃出了石砌的小灶。
他随即在灶上架起了一口铁锅,正把驴车上的家伙什往下搬的瘦高青年见状,连忙将一口陶坛搬到了灶前,其揭下陶坛上的木塞子,坛内的油脂映照着明晃晃的晨曦,飘散出莫名的香气。
然而,灶前的老者见青年搬来这个陶坛,却瞪了青年一眼,手里的锅勺敲了敲铁锅边,他跟着与那青年人说道:“早饭也用炸诡油来做吗?!
把咱们吃用的油端过来,昨晚剩下的饼子也端过来!”
瘦高青年尴尬地笑了几声,忙又去驴车上,搬下来一个小筐,筐里放着一叠大饼、调料瓶罐若干、咸菜一碗、麻油一罐以及用荷叶包着的一块肥羊肉——那块肥羊肉几乎只有肥肉,瘦肉只见两层纸那么薄的一层。
老者用小勺舀了一瓢油滑下锅边,趁着油温还未烧热的时候,他从筐里捡起一把小刀,将那肥羊肉切下了一片,也丢入锅中。
旁边端着筐的青年人眼巴巴地看着那块羊肉被热油爆出更多油脂,几乎在须臾之间就干瘪起卷了,他小声地向老者提议道:“师父,今天说不定会遇着厉诡,到时候捉诡炸诡,免不了消耗太多力气。
肉多切几片罢,咱们吃好了,才有气力抓诡……”
“你哪天不是这么说的?”
胖老者斜乜了青年一眼,不过其犹豫了片刻,索性把心一横,将那四指宽,小臂长的一块肥羊肉,切出两指厚的几片来,斩成小丁,又丢进了油锅里——肉丁下锅就变得焦黄,原本只见油光、不见油液聚集的锅底,此下聚起了一锅勺那么多的羊油。
而后,老者跟着投进去几块香料、一些咸菜、就地挖出来的野菜,将之一烩了,跟着倒进去半锅清水,煮了一锅‘羊油菜蔬汤’,浓重的羊油香气、羊膻味跟着从锅中爆发了出来。
待到锅里的汤水沸腾起来,老者把那些干硬的饼子掰碎了丢进油汤里。
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饭便告完成。
在林中四下捡拾柴禾的童儿少年们也都陆续归来,听到老者喊一声‘开饭’,都匆忙取来自己的碗筷,眼巴巴地守在了锅边。
灶班师父看到诸童儿少年眼里亮晶晶的光芒,他脸上也满是笑意,目光扫过围在灶边的诸弟子以后,师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董谦呢?还在捡柴禾吗?
让他先回来吃饭。”
听到师父的话,几个童儿面面相觑,神色犹犹豫豫。
“怎么了?
董谦出甚么事情了吗?”老者见几个弟子神色颇不寻常,顿时皱紧了眉头,再次出声问道。
见师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终于有弟子回答道:“董谦、董师弟说他不愿在灶班呆了——他说不想再过这种颠沛清苦的日子,前几日经过长安的时候,他自己就找到了个活计,能吃饱肚子。
今天下定了决心,让我们和师父您说一声,他下山去了……”
老者听到弟子的话,一时愣住。
几个弟子大气也不敢出,都守在灶台边不敢言语。
只有老者的大弟子——那个高瘦青年有些生气地道:“他董谦还是师父您从人牙子手里救回来的呢!
忘恩负义!
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
我去把他抓回来,好好问一问他,师父哪里待他不好了?!”
“诶——”眼看大弟子‘康武’说话之间,已经走到野林边缘,眼看着就要奔出这片深林,老者赶忙叫住了他,出声道,“阿武,你回来,你先回来!”
师父的话,康武也不能不听,便脸色悻悻地折返了回来。
看着师父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拿了几块散碎银子递给康武,师父一扫脸上黯然之色,笑呵呵地向康武说道:“董谦找到了别的活路,不愿意跟着我东奔西走,我做师父的,心里还是高兴的!
在灶班子里做事,其实也不是个好出路。
说不定甚么时候遇着了凶恶的鬼祟,一灶班子就得把命都交待出去,董谦在长安找着了活路,能在长安吃饱肚子,站稳脚跟——这不比在灶班子好?我听说,长安是没甚么恶诡的!
如此要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就更好不过了!
不过他毕竟还太年轻,纵然找着个活计,初开始过生活,日常还是会需要些银钱花用。
阿武,你待会儿追上董谦,就把这几块银子交给他,让他省着点用。
也不必去追问他甚么。
都是孝顺孩子,他能走这一步,也必定实在是过不惯灶班的日子了——其实不只是咱们‘阴喜脉灶班’,就是其他各脉灶班,也有这情况出现。
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坏事啊。
这种情况正说明世道清明,百姓们生活日渐得好了。
生活好了,有饭吃有衣穿了,人大多还是想过安稳日子,不愿意冒太大风险的,而且,如今世道,孤儿也越来越少了。
就因为这个,好些灶班都发愁收不到新弟子哩。
董谦想过安稳日子,没有错,你做师兄的,更不要责罚他!
以后咱们要是去长安,说不定还能在董谦那讨碗水喝!
记住我的话了罢?”
迎着师父认真的眼神,康武只得垂着头说道:“记住了。”
“嗯,那你去罢。
把银子交到董谦手上。”师父点了点头,目光看着几个眼神闪动的童儿少年,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向几个童儿少年道,“你们有没有也想和董谦一样的,也去长安谋生路?
董谦这会儿还没走太远,要是有想和他一块的,就正好让大师兄带着你们,去追上董谦,你们彼此间也好有个伴。
师父我也会给你们留一份盘缠。”
他此言一出,八个少年男女里,登时又有五个人小心翼翼地点了头。
一旁的康武见五个师弟都点头,有脱离灶班之心,他张了张口,心里有些愤慨,但看着年纪尚幼的五个师弟,责备的话到底说不出口,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叫这个青年人心中陡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其实正如师父所说,越来越多灶班弟子脱离灶班,人世间的孤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人拜入灶班,这种种情形,正说明如今大唐世道正在变好,世道变化,他们这样的野教越难传承,这是正理。
逢大变革之时,民心思动。
遇大盛世之时,人心思定。
世道总是如此。只是才有些人丁兴旺之相的阴喜脉灶班,此下又会变得冷清下去了。
康武带着五个师弟,自去寻先一步离去的董谦,这片平旷山林间,只余下高胖老者与三个弟子。
老者沉沉地叹了口气,面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向三个童儿说道:“快吃饭罢,待会儿其他灶班师兄师弟们过来,见咱们伙食这么好,说不定还要来分一碗嘞,咱们自家人得先多吃些。”
他说着话,为三个弟子一人舀了满满一碗汤饼。
这羊油汤饼加了香料,确是香喷喷的。
三个弟子端起碗来,手中的筷子便再没有停过。
师父却因为先前事情搅扰,再没有了吃饭的心思,他端着一碗汤饼坐在一个树桩子上,远望几个弟子离去的方向,其实私心里还有几分希冀,希望董谦他们会半路回心转意,跟着大弟子折返回来。
然而这种可能根本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