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他确实希望老友能在此事之下有所改变,但也没想到对方改变如此之大,他有些为难:“罗师兄如今没有修为在身,如若游历天下,遇着凶险,却也没有甚么应对手段。
不妨着几个弟子陪你……”
罗公远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假若罗公远死在那般凶险里,那也是罗公远该有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师弟,你便应了我罢。”
这下轮到叶法善沉默了。
他犹豫再三以后,叹了口气:“也罢。
但罗师兄须在身体大好以后,才能离开此间,既是游历天下,总需做好种种准备才行。”
“好。”在这一点上,罗公远倒也未执拗太多,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眉宇间的沉沉郁气消散一空,当下看来气色都好了一些。
叶法善开解好友成功,心中也了却了一桩心事,与罗公远又言语了一阵后,起身道:“那罗师兄便安心养伤,待到你预备离开之日,我再为你送行。
而今我须赶回茅山一趟,接下来二三日,会有我门下弟子来此地探望师兄。”
第1339章 、不空
“你回茅山做甚么?”
罗公远听到叶法善的话,抬目向叶法善问道。
叶法善站在房门口,看着外面明亮的天光,心绪却莫名地低沉了下去,他摇头道:“是为‘大汉道士符箓’之事。
那位张午前辈,已将导致雍凉二地旱情的厉诡首先呈送禁中——那尊厉诡,与所谓‘大汉道士符箓’关联极深,其实不只是引致雍凉旱情的厉诡了,如今天下万川名山之中,皆有自称‘大汉道士’之辈纷纷出世。
此事恰巧与各地群起的‘金刀之谶’撞到了一处去。
彼时天下群道还有遮瞒之心,今下随着这尊与‘大汉道士符箓’有涉的厉诡被送入禁中,此事已经遮瞒不下去,我须赶往茅山,与大宗师商议对策。
除此之外,便是那位张午前辈……道门该以何种态度对他?亦是我们此次须要商议的事情。”
“原来如此。”罗公远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道,“那位张午……前辈,所作所为皆有深意,他今时直接将有涉‘大汉道士’之事呈于禁中,扯开诸般遮瞒,或许亦是在提醒天下同道,切莫再在此事之上,试图遮瞒甚么。
此中涉及秘辛,这位张午前辈或许是了解最多的那个。
若能待之以诚,此时回头,或许不晚。”
“是。”叶法善神色一正,“我此次回转茅山,正是希望能劝服三山真人,能够重视此事,对那位张午前辈多重视一些,能够待之以诚。
假若双方皆能精诚合作,天下道门,或许另有一番前程。”
罗公远起身相送叶法善:“那你快些去吧,我这里不必你来操心,你好好与道门真人们分说此事,此事干系重大——尤其是那位张午前辈,比之大汉符箓之事,或许都更重要几分。”
他抖开心结以后,提及苏午之时,神色倒也能坦然许多了。
叶法善离开了庭院,化作一道剑光飞纵而去。
……
兴善寺,翻经院中。
天边亮起微光之时,兴善坊坊门已开,有一队体格强壮的小厮穿过坊门,临近兴善寺后院角门,角门后守候的僧侣见得那一队挑着一个个大陶坛的小厮走近,随意问了句:“不空法师令你等送东西来的?”
“正是,正是不空法师令我们来送东西的。”领头的小厮放下肩上的扁担,一边与里头的僧侣陪着笑,一边拿出几块碎银递到那年轻和尚笼住手掌的衣袖里,他随后扯开那被编绳捆扎起来的大坛封口,里头倏地伸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却是一个猴儿从坛中冒出头来,冲周围人龇牙咧嘴。
那小厮给了猴儿一棒,将之敲晕过去,又封好坛口,扯开自己担负的另一只陶坛坛口,内里同样有一只猴儿冒出头,又被他一扁担打晕了,封好坛口。
他随后转身,要令身后几个同伴也都揭开坛口,令角门里的僧人验看坛中之物,然而守在门口的僧人此时已不耐烦了,其摆了摆手,打开门,放几个小厮挑着坛子走进来,嘴里还咕哝了几句:“不空法师买这些猴儿来做甚么?这些猴儿莫非还能听得懂佛法?”
得到放行的小厮们都松了一口气,对于僧人的咕哝亦是附和笑着。
年轻僧人给他们放了行,又领他们去了翻经院。
今时翻经院已为那位法名作‘金刚智’的大师占据,金刚智大师最出色弟子‘不空法师’,亦跟随他住在翻经院中,每日翻译经卷,解读经典。
此时,不空法师的禅房已经打开来,面貌较之金刚智大师要白净一些的不空法师就站在门口,先前一路嘟嘟囔囔的年轻僧侣,当下见得不空法师当面,却倏地收敛住面上不耐烦地神色,恭恭敬敬地向不空法师行了礼。
不空法师令小厮们将八个陶坛放入他的禅房中,与小厮们结清了尾款,目送着小厮们千恩万谢一阵后离开,他垂下眼帘,看向年轻僧侣,道:“贫僧欲为猴儿讲经,为它们开化灵智。
寿真可要在旁观礼?”
法名作‘寿真’的年轻和尚眉毛跳了跳,意识到不空法师注意到了自己的不耐烦,此下是在出声敲打自己,他连忙垂下眼帘,双手合十向不空法师道:“弟子还需往前院挑十担水去,便不叨扰法师了。”
他今日本不需要挑水做工,今下主动挑十担水,是应不空的话,对自己先前的非议之言辞以作自惩。
“那便去吧。”
不空点了点头,目送寿真离开,他亦转回到禅房里。
其在禅房中静立了一阵,看着窗外光景,见没有僧侣再注意自己的禅房,他方才关好窗户,进了里间,依次揭开那八个大坛上的封塞。
一只只猴儿依次从大坛中冒出头来。
它们似乎被捆缚住了手脚,且在坛内被固定好了,是以此时只能在坛中奋力摇摆头颅,呲牙立目,作种种凶狠之状,却无从改变自身被禁锢束缚的局面。
几个大坛被打开以后,一阵野兽特有的腥膻臭味伴随着粪臭弥荡在禅房里,不空法师对此却并不在意,他目光看向最后一口大坛,犹豫了一下,还是揭开了大坛的封塞。
黑漆漆的坛子口,许久没有动静。
直到有光线照进坛中,才有一颗头颅从中探出——那头颅却非是猴头,而是一颗女童的脑袋!
女童的身子如那些猴儿一般被禁锢在坛子里,只能从坛中抬起手,以惊恐的目光看向四周。
她的嘴巴已被破布塞住,此下也发不出多少声音!
她转头四顾,陡然看到站在背光处的光头和尚,眼神里顿时涌出几分希冀来,朝着那光头和尚呜咽有声。
然而不空和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转开了目光。
他是这女童的买主。
把她买来,却不是为了放她逃生做好事的。
“一字佛顶法,二十五密,大轮明王……”不空和尚口中低声念叨着,将一道矮案拖到了八个大坛后头,在坛中女童惊惧的目光里,于矮案上摆放了种种鲜花、果实等供奉。
其随后结跏趺坐于矮案前,双手结印,头顶倏忽飘出一朵滴溜溜转动的十二瓣白玉莲花。
不空法师心神寂定,头顶飘转的莲花又徐徐下落,凝在他眉心。
那莲花也寂静不动起来,预示着不空法师此下心、性、意、身皆秘密如一,而在其身外四个方向,却又倏忽浮现出四道颠倒的不空法师化相,及至其光秃秃的头顶,亦显现出一道与自身一模一样的化相来,那化相以头顶天灵盖顶着不空法师的头顶天灵盖。
第1340章 、一字佛顶法
此五道化相,即修行‘一字佛顶法’以前,必须凝就的‘五念化相’。
不空于大雁塔中行走一趟,已至十七地中‘思所成地’,其思慧已成,内心转动一遍‘一字佛顶经’,便顷刻显化五念化相,拥护着以自身为中心的宇宙天地。
当下,五念化相之中,与不空头抵着头的那个即开口诵持佛眼咒:“南无,婆切瓦暏,乌瑟尼洒,唵,噜噜,塞怖噜,入瓦罗……底瑟吒,悉驮路者宁,萨瓦,喇他萨驮,尼曳,梭哈!”
一遍佛眼咒诵持而过!
居于不空顶上,与他头抵着头的那尊五念化相,浑身好似生出了一个个透明窟窿一般,一束束光辉从化相周身那些无形的窟窿里交彻而出,刹那映亮了整个禅房!
在此交织如网的辉光下,八只大坛之列,从左数的第一只大坛内,那呲牙立目的猴儿忽然安静下去,其浑身生机一瞬间聚集于头顶——藏于大坛下的身躯刹那干瘪、萎缩、整个猴儿脸都遍布褶皱,唯独天灵盖上猴毛脱落,显出如白玉般的一块头顶骨——
头顶骨上,骤然生出一只盈满白光的佛眼。
佛眼乍然而开,禅房被白光铺满,变得空茫茫一片。
‘色声香味触法’之中的‘色’,已被佛眼倾盖消去。
随后,颠倒盘坐,居于不空和尚左侧,以头抵地的第二道五念化相再将佛眼咒诵念了一遍。
第二只大坛内的猴儿同样生机衰绝,头顶毛发脱落,显出一块莹润如白玉的头顶骨来,那头顶骨上跟着生出一只佛眼,遮盖去了一切声息,连不空自己的呼吸声与心声都在此间消寂而去,变成了‘秘密’。
此后有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五念化相依次诵持佛眼咒,又将‘香’、‘味’、‘触’尽皆化无而去。
而后复由不空和尚头顶那道五念化相诵持第六遍佛眼咒:“南无,婆切瓦暏,乌瑟尼洒,唵,噜噜,塞怖噜,入瓦罗……底瑟吒,悉驮路者宁,萨瓦,喇他萨驮,尼曳,梭哈!”
第六遍佛眼咒诵持过后,这间禅房之内,似乎连时间都不再流动。
风于此间寂静,光于此间消敛,一切声色、一切感知尽作流水,顷刻东流去,不见影踪。
便在这空茫茫一片中,五念化相尽皆消散去。
不空和尚自顾自地诵持了第七遍佛眼咒——
于此诵持密咒声中,原本已于这空茫茫一片中消无的不空和尚,又自虚空中生了出来,他真实存在于这‘空’中,在这个刹那,自七遍佛眼咒后,进入‘三摩地’中!
三摩地,‘空性’现前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之境!
踏入此境,已经接近‘住空’!
似苏午、精莲者,自性纯然如一,修持佛法以来,几乎时时都在‘三摩地’之中,亦或者说,他们从未经历过‘三摩地’这一关槛,而后苏午即能短暂‘住空’,而精莲直接住空,于空中证就了法性。
不空和尚不同于二者,他从未真正踏足过此三昧之境,便觉得此境界中的一切体验都无比新鲜。
“我于此间感受到了‘法’的流动……
我识我感,尽皆变得无比清晰——宇宙天地是一副龟壳,而今我脱得了龟壳束缚,轻盈盈飘在天上……
三摩地已是如此匪夷所思、神妙无比之境,不知那‘身在空中’,又会有怎样感悟,‘证得法性’,又会是怎样体验?
我已得佛法三昧,距离身在空中,证得法性,已经为时不远了罢?
此境毕竟是佛前之境……”不空置身于三摩地中,他心识入定,便一瞬间看到四下里充盈的寂静白光,然而心念又倏忽转动起来,便即看到了白光之外的禅房,禅房中八只大坛一字排开。
前七个坛子里禁锢的猴儿皆已失去性命,唯留头顶散发着乳白色光芒的头顶骨,头顶骨的裂缝中,皆生长出一只只佛眼。
第八个坛子内,那个女童眼泪汪汪,眼看着前头接连死去的七个猴儿,亦难免恐惧害怕,有兔死狐悲之感。
不空看到第八个坛子里的女同,便想到了自己当下还有正事未做:“须要先修成‘一字佛顶咒’,引一字佛顶轮王为我施以‘大轮明王灌顶’才行,如此才有机会修成大轮明王本尊,乃至以后修成‘大白伞盖佛母’。”
他倏忽收束心神,于三摩地中再次入定,在心神静止的一刹那,他口吐‘一字佛顶密咒梵字’:“布隆!”
此种子字一刹落下!
不空的‘三摩地’都震颤了起来!
在那白光摇颤,一切声色纷纷而显的刹那,一种阴郁而恐怖的气息顷刻间席卷了禅房,那般气息未有光顾第八个大坛内的女童,反而向不空周身蔓延而去——不空分明记得,根据在‘弥勒内院’中得授的‘一字佛顶经’中所载,修持佛顶法至当下步骤,并不会引来甚么恶诡侵蚀,可当下却似有恶诡魔障出现了!
他眉心突突直跳,正要反抗那覆淹而来的阴郁恐怖气韵之时,一个苍老声音忽自摇摇颤颤的‘三摩地’中响起:“你初修一字佛顶法门,都未炼就自身的咒神、护法,便敢于直诵‘佛顶咒’?
幸而贫僧发现得早,否则你今日头顶骨必然碎成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