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若天下间都是你一般的‘道理’,那么天下间便处处没有道理可言——”苏午抓着罗公远头顶发髻,罗公远便似一个破面口袋般地受雷霆洗礼,随处摆荡着,他周身尽受雷霆痛击,一刹那就惨叫出声!
“啊啊啊啊——”
罗公远衣衫破碎,只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血葫芦!
叶法善见得老友此般惨相,神色震骇之下,立刻向那随手就将罗公远抓摄而去的青年人稽首行礼,行叩拜大礼:“弟子叶法善,拜见祖师宗长!”
“弟子请祖师宗长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苏午听得叶法善所言,依旧提着罗公远头顶发髻,却收摄雷光在掌心里,朝引领着一应道门弟子尽皆跪倒在地的叶法善投去目光,面无表情道:“我非你道门宗长。
你道门如今势头正劲,于皇帝提拔之下,已是天下第一显宗。
我却当不得你这般赫赫声名下的甚么祖师宗长。”
群道跟着叶宗师一同向苏午下拜,原本就大为震惊,但当下又听得苏午这番言语,便更难免惊诧不已。
他们被苏午收摄入鬼梦世界中,皆是混混沌沌,不明情况。
当下才脱离鬼梦,又遇到这样比梦境里所见更‘光怪陆离’的事情,一个个便难免怀疑自身仍置身于梦中了。
而叶法善听得苏午所言,更加伏低了身形,毕恭毕敬道:“而今道门声势虽大,内中却良莠不齐,如无有壮士断腕,决意革新之念,道门倾覆,已在旦夕!
似彼辈罗公远者,确实深有罪过,该得祖师严惩,但其从道一生,毕竟于道门有功,还请祖师宗长饶他一条性命!”
他面对苏午时言辞恳切,谨小慎微,全然没有在一众道门弟子眼中一代剑法宗师的风采。
苏午看了看被自己控制住、已奄奄一息的罗公远,又看向跪倒在雨水中的群道,摇了摇头:“算了。
便留他一条性命。”
叶法善心头一松,又听苏午说道:“虽死罪可免,但须拔去一身道门修行。罗公远,你若有心,便从头开始罢。”
一言落!
罗公远身后飞起道道符箓,尽被苏午一手摧灭!
其于顷刻之间,由道门宗师沦为凡俗百姓!
罗公远至今已有五十余岁,从前有道门修行支撑,是以神完气足,看起来尤是盛年之相,当下被摧灭一身修行以后,立刻显得老态龙钟,再兼其当下受了雷法惩戒,身有重创,于是在连番打击之下,直接当场昏迷了过去!
叶法善见此情景,却也再不能要求苏午甚么,低下头去,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苏午随手丢下昏迷过去的罗公远,叶法善立刻躬身接住这位老友遍是伤痕的身躯,他微微抬目,却见苏午走向了那些僧侣。
他心里有些紧张,令几个道门弟子搀扶住老友,将一颗丹丸塞入老友口中以后,便转身去看苏午那边。
苏午径直走到了‘印知’面前。
印知头顶佛莲盛放,圆融誓愿光中,一眉清目秀的僧侣形影轮廓越发鲜明,那盘坐于莲中的和尚,在此瞬倏忽化作一蓬白光,披散在印知周身各处。印知睁开双目,他似还是从前的印知,却已与前一个刹那的印知大相径庭。
“贫僧神秀,来与阁下斗法。”那‘印知’开口言语。
叶法善闻听那清秀和尚所言,心头一跳,立刻注目向印知和尚——这个瞬间,那印知和尚在他眼中,陡地变了一副模样,变作一个身形瘦高,面容黢黑的僧侣。
那僧侣,与传闻中的神秀和尚留于世间的画像有些相似!
真是神秀?
叶法善拧紧了眉头!
第1336章 、斗法盛会(完)
神秀僧,禅宗北祖。
其为禅宗五祖‘弘忍’门下最出色弟子,被称作‘悬解圆照第一’、‘神秀上座’。
神秀僧主张佛门修行之‘渐学’,指‘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即佛性深居于每个人的自性之中,众生皆为佛子。然而凡人受种种识障外相困扰,却不能接近‘佛父’,舍近而求远。
彼时于‘弘忍’门下,另有一弟子名曰‘慧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即慧能所作佛偈。
慧能为神秀以后,弘忍门下后进弟子。
其主张佛门‘顿悟之学’,更受弘忍青眼,弘忍最后将衣钵传承交于慧能,慧能终成禅宗第六祖,禅宗南祖,与神秀并称为‘南能北秀’。
而不论神秀还是慧能,皆已圆寂入灭。
此下神秀却疑似在一个和尚身上显现影迹,似乎‘死而复生’——这怎能不叫叶法善心惊肉跳?!
在后世诸般禅门故事中,慧能所作佛偈风头无两,令神秀完全沦为了配角,可是叶法善这种经历过神秀存留之时代的老家伙,却更知这位禅宗北祖修行层次有多高,其一身‘金刚般若大誓愿力’有多恐怖,这是‘誓愿近佛’的人物,在其存在之时,佛门正值鲜花着锦之时,道门根本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似此般‘誓愿近佛’的层次,寻常人大抵无法了解。
然若一说‘地藏王菩萨’,系‘誓愿成佛’者,他们也能借此明白,神秀的层次在大愿菩萨之下,与瑜伽师地论诸地区分中的第十五地‘菩萨地’可以分庭抗礼——那是神秀还活着时候达到的层次。
今下的神秀死而复生,等同‘涅槃’,孰知他又达到了何种层次?!
这样佛门人物,涅槃重生,于道门弟子而言,终究不是一桩好事,天下间原本逐渐固定下来的佛道格局,将因此再生巨变!
叶法善屏住呼吸,紧紧注视着似被神秀暂时寄意的印知和尚,以及神色严肃,迈步走到‘印知’跟前,盘腿坐下的‘祖师宗长’。
他经历太多风雨,亦能在大多时候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当下这情势,一旦发生些丝微妙变化,于道门而言,却比泰山崩塌更恐怖——叶法善虽称苏午作祖师宗长,可对方同样一身佛门修行,若对方被神秀说动,反而站到佛门那边去,那事情就太骇人了!
叶法善心脏怦怦直跳,不敢挪开目光,哪怕一个刹那。
苏午盘腿坐在‘印知’对面。
在他性意倾盖下,此时的‘印知’完全就是神秀的形象,他看得比叶法善更真切,当下神秀性意飞转,直接在他的元神映照下,都将‘印知’化作了神秀的模样,投映在他的元神之中。
如此性意修行,已极可怖,超越八识心王,或已如精莲一般永恒住空,证就法性。
“阁下要以皇帝之局为试,与我斗法?”苏午看着神秀,直截了当地问道。
当下的印知,就是神秀!
神秀双手合十,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地与苏午对视,笑道:“贫僧非为这一时繁华而来。”
赢下玄宗皇帝设下的斗法之局,佛门可以一时出头,自然可以称为‘一时繁华’。
“请直言。”
“今次斗法,如贫僧侥幸能胜,还请檀越答应贫僧一个请求。”神秀向苏午微微躬身,神态谦卑而和善。
苏午问:“甚么请求?”
“贫僧斗胆,度阁下为僧,阁下在贫僧门下修行,何日成佛,何日出师。”神秀道。
叶法善听到神秀这般要求,心跳一下子狂乱起来。
他张开口,正要发声,那神秀僧忽然转头朝他看了一眼——叶法善原本微微张开的嘴巴,陡然封闭。
他想传递性识,性识陡作纸船,飘入无边空冥大海;
他欲以腹语,浑身却犹如木石,根本不能动弹分毫!
不只是他,当下在场不论僧道,皆只能旁观苏午与神秀的对谈,根本不能插进来半句话!
“要求太大,成佛太远。”苏午皱眉看着神秀。
神秀笑着摇了摇头,扬声道:“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檀越佛性圆满如镜照,能使贫僧观见‘我’形,是否成佛,只在檀越一念之间,成佛与檀越之间,只隔着一层纸。”
苏午未有回应神秀此般言语,而是问道:“你要求太大——如是你我斗法,反倒是我胜出了,你又能拿出甚么来给我?”
“天下山川自京都长安自神都洛阳之间,龙脉本源神灵,尽交檀越。”神秀道。
苏午瞳孔紧缩!
本源神灵非只是东流岛存在,于神州大地之下,本源神灵数量更众,然而自长安至洛阳两京之间的本源神灵,在当下这个时代而言,可谓天下万川之菁英,可以比五岳一河一江的本源神灵相提并论!
神秀为此次斗法,拿出了如此大的‘赌注’!
他愿以此作赌注,换来与苏午斗法的机会,度苏午为僧,赌注如此之大,可见他在此时纵没有必胜苏午的把握,亦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苏午亦不觉得自己就会输。他向神秀问道:“如何斗法?”
“试‘棒喝’如何?
你我之棒喝,能喝醒对方者为胜。”神秀回道。
叶法善此下不能发声,只能旁观神秀与苏午斗法的进展,他听得神秀欲与苏午试‘棒喝’,顿时心如油煎。
神秀被五祖弘忍赞为‘悬解圆照第一’。
所谓‘悬解’,即置于绝境之中,求得种种解法,于绝处逢生,在佛门之中,‘悬解’即于‘四大皆空’的悟法之内,悟得了种种‘有为法’,即是悬解,此是弘忍称赞神秀开悟佛智,已生佛性之语。
而‘圆照’则即自心圆融如镜照,能观一切法门,一切法门影照镜中,却不能永留镜中——这是说神秀的性识已至圆融无漏之境界,根本不会为外相所扰!
此般情况下,与他比棒喝,他能一棒敲‘醒’对方,对方想一棒就叫他改换观念,被外相困扰,却几乎不可能!
然而,此下叶法善纵然内心煎熬无比,也无法对苏午发出任何提醒。
在他的注目下,苏午笑着点了点头:“可以,便试‘棒喝’。”
叶法善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就听苏午接着道:“和尚先来。”
听到苏午这番言语,叶法善的心境反倒已经没有甚么波动了,这位‘祖师宗长’几乎舍弃了一切与其自身有利的选择,到了当下境地,也只能祈祷这位祖师宗长心智确实无比坚硬,能在神秀的棒喝下不受丝毫影响了。
神秀闻听苏午所言,亦有些惊讶。
他抬目看向苏午,道:“檀越令贫僧为此次斗法出题,已是给了贫僧极大的方便。而今还要令贫僧先出手——檀越可确定了?”
“确定了。”苏午道。
棒喝之下,不只能将浑浑噩噩之人敲醒,更能将清醒之人敲昏。
苏午此下倒能明白神秀之心,无非是想以此棒喝,直接度自己拜入其门下,成为其门下弟子。
若他心智之坚定程度不及神秀,或会在此般棒喝之下,直接被神秀的心智感化,愿意皈依佛门。
他倒不曾取得‘悬解圆照第一’的所谓佛门成就。
但他的心性经历重重历练而来,却也不会输于一个‘悬解圆照第一’的佛门成就。
神秀见苏午干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应了声:“好。”
他双手合十,注视着苏午的面孔,眼神里涌现出分外感慨的神色,而后道:“真空不空。
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
话音落地,雄浑大誓愿力从神秀周身喷薄而出,往其身后喷流去,顷刻间形成了浩大的、撑开此间山谷的顶轮!
顶轮之内,一片光明如镜,镜中倒影出了苏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