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刃斩春风
“好!”
吴文远点点头,将三阳会教徒们召集起来,令他们各自归返肉壳,大家在临近大秦寺的那条街道十字路口处的茶摊汇合。
三阳会众教徒的肉壳并非都聚集在一处,而是散落在周边各个方位。
众教徒答应过后,各自掐动印决,念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此八字真言,他们的性魂上燃起橘色火焰,那火焰吞噬了他们的性魂,令他们瞬息间影踪全无。
吴文远转回头来向苏午躬身行礼,随后也引来橘色火焰,将自身性魂带回肉壳之中。
此时现场便只剩下了苏午等几个‘李家人’,以及先前从大秦寺里解救出来的十二个少年、稚童。先前苏午稳住他们的心神以后,已经弄清楚了这些被大秦教视作培育‘圣婴’之容器的少年孩童们的来历。
十二人之中,有八人是湾山周边村子里的村民家中孩儿。
这些孩子幼年时期,皆有因为鬼祟、生病等种种原因,所以与大秦教接触的经历,有些孩童少年如苏午一般,父母早早地没了,寄住在叔伯、姑姑、外婆家中。
有些则父母尚在,但他们本人从小体质较弱,一直多病。
剩下的四人里,有三个是大秦教慈济堂里收养的孤儿,他们被收养时的年纪在三岁至九岁之间。
仅有一个孩子,是大秦教最近从外面诱骗而来,但这孩子也是个街头乞儿,本也是打算在大秦教慈济堂中混几口吃喝的,未想到自己早已被大秦教选为圣婴,其去投奔大秦教开设的善堂,却正是把自己送入虎口。
“安心,待会儿我们便把你们送回各自家中去。
不必害怕。”苏午摸了摸一个孩童的脑袋,同那八个本来家就在周边的孩子说着话,安抚过他们的情绪之后,苏午看向剩下的四人,又道,“你们也不必担心,大秦寺覆灭,我家亦不会叫你们没有安身之所。”
“是啊!
尽管放心好了!”一直以来都寡言少语的李雄罴,此时温厚地笑着,看向几个孤儿里年纪最小,只有五六岁的那个孩子,出声道,“我家不会叫你们没有着落的,你们住在我家也无妨!”
他转回头来,看着同样满脸喜色的李雄彪,道:“老爷子看到家里来这么多孩子,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金柳李家到‘雄’字辈的这一代,人丁逐渐单薄,此事已经成了如今李家家长李伯江的一块心病。
李伯江与他的几个兄弟,年轻的时候闹过‘反清复明’,在走南闯北的路途中,几兄弟或是身上受了暗伤,或是发妻早早地死去,不愿再娶,因这种种原因,血脉传续到雄字辈时,便只有雄彪、雄罴两个堂兄弟,以及李文娟一个堂妹。
再到黑虎这一辈,李雄彪与其妻只诞育了黑虎一个孩子。
李雄罴之妻则因一次难产,不仅腹中胎儿没了性命,连其妻子也差点殒命,从此以后也不能再生育孩子。
雄罴夫妻一直以来都想收养个孩儿,但一直未有寻到合适的。
未有想到在这次探查大秦寺的事情里,倒叫他相中了其中一个孤儿,即是几个孤儿里年纪最小,只有五六岁的那个。
李雄彪听到雄罴所言,面上喜色更浓,他看向那几个孤儿,咧嘴笑着道:“你们没有落脚的地方,尽管在我们李家那边住着就行,不会落了你们每日两餐的!”
几个因为没有落脚之地、容身之所的孤儿,原本都忧心忡忡,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茫。
此下听到李家几人的言语保证,内心也生出许多温暖来,当场就要向李雄彪兄弟俩磕头拜谢,反被两兄弟阻住。
小半个时辰后。
苏午领着众人与三阳会教徒在那道茶摊前汇合。
吴文远领着三阳会众人走近苏午这边,神色有些不对劲,显得颇为沉重。苏午看了看他身后那七八个三阳会教徒,已知其心情缘何会在短时间内有如此变化。
——先前离开那座大秦寺时,聚集在吴文远身边的三阳会徒众,还剩有十三四个。
现下教徒们性魂归回躯壳,聚集到这道茶摊前的人,却只剩下了七个。
少去的一半徒众,已经悄悄溜走,不告而别了。
三阳会原本就人丁寥落,经历今夜之事,便又遭受了重创,七八个三阳会教徒,又能掀起甚么风浪,若不能吸纳外人入会,这个白莲教派支只怕是要一蹶不振。
吴文远神色惭愧地向苏午躬身行礼:“过错全都在我,推举出那样一个香主来,把三阳会弟兄们送进了火坑。
他们所以才心生怨怼,脱离了三阳会。
请明王责罚我!”
说着话,吴文远就要跪倒在地,苏午一把拉住了他,摇了摇头,道:“一群人聚在一起,终日为假大空、不知其意义所在的目标而奔波努力,中途疲乏退出,畏怯艰险离开亦是可以遇见的。
这些兄弟能坚持到如今才离开,已经是感念于吴老伯你的德行了。
他们并没有甚么错。
而今三阳会既要‘举大事’,便须首先扪心自问,自身是为何来‘举大事’?
‘反清复明’又是希图甚么?
清朝皇帝与明朝皇帝,说到底也没甚么差的。
若只是为了朱家人、爱新觉罗家人,乃或是什么王家人、李家人、刘家人的千秋万代,那这‘举大事’又有甚么意义?
在能‘自省’出这‘举大事’究竟是为了谁的问题以前,一切诸多行动虽有意义,却意义不大。
今下众位兄弟内心里,想必亦有诸多迷思,不知未来往何处奔赴,不知自己所行所为究竟有何意义——如是对自身未来、对三阳会的未来迷茫不定,不愿再留在会中的兄弟,现下也不妨把心愿直说出来。
我如能满足,皆会尽力满足。”
苏午言语间蕴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他把话说完,便有人首先举起了手,那人得到苏午颔首回应以后,才看向脸色黯然的吴文远,道:“吴叔,我已经一年没回过家了,我走的时候,我妻子才有了身孕……算算时间,今下我那孩子该已经出生了……
我、我想回家……”
吴文远低着头,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这是应有之义。”苏午点了点头,四下的阴影里生出两条漆黑手臂,将一口木箱子拖了出来,那足足两尺长、一尺多高的木箱子一被掀开,就露出了内里黄白光芒交织的黄金、白银,与一串串簇新的铜钱。
苏午随手取出几吊铜钱,几块金锭银锭,并一些甲马符咒、辟邪防身符咒一齐交给了那出声说话的人,开口道:“我方才在大秦寺内一番搜检,倒找到了这间大秦寺的财库。
本亦是打算将其中金银与诸位兄弟们分一分,但有些人走得早,不告而别……却也是没有法子。
此间金银,分一大半给各位兄弟,剩余的就拢进三阳会的财库里,由吴老伯负责出账入账。
各位不论是去是留,都会得到金银分润。”
那位思念孩儿想要归家的三阳会教徒,接过银钱与符咒后,看着箱子里闪烁黄白之光的物什,再看看自己手里所得资财,内心换算了一阵,顿觉苏午所言非虚,他吞了吞口水,忽然对自己贸然提出脱离三阳会的决定有些后悔。
此后,又有三人提出离开三阳会。
本就只剩七人的三阳会,这下子又少了四个人,只剩下了吴文远与他收养来的两个半大小子。
苏午亦将金银钱财分于三人,吴文远对此坚辞不受:“今夜之事,我没有任何功劳,却有大过,如非我识人不明,三阳会不至于颓败到如此地步。
我的那份钱财,便也拢进财库里罢!
我心中有愧,实不愿收!”
他坚持如此,苏午亦未再强求,只是给大伙分配了任务,先将各家孩童送回去,约定事情做完以后,在湾山里的那座‘长生牌坊’前集合。
第1019章 、长生牌坊,八重石轮
李雄彪、吴文远等人背起了一个个孩童,就要离去。
这时,李黑虎在一个五岁多的女娃身前蹲下来,示意其爬到自己背上的时候,那女娃迟疑了一下,畏怯地看向一旁的苏午,小声道:“大哥哥……”
苏午垂目看她,笑意温和:“怎么了?
有甚么事都可以说。
可是饿着了?”
那女娃摇了摇头,挪动着步子,走近了苏午脚边,仰头看着苏午,还是小小声地说道:“我、我能不回家吗?”
“不回家怎么能行?
不回家,你的父母岂不是要急死?”苏午闻言,立时察觉到女童可能遇着了甚么事情,他面上表情未变,蹲下身来,平视着那个女娃,问道,“是家中遇着了甚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
此地每一个孩童的来历背景,苏午都记得分明。
眼下这个女童父母安在,若非是遇着了甚么事情,想必也不会不愿意归家。
苏午猜测她家中贫微,生活困顿,女童早早地懂了事,不愿给家里增添负担,是以会有此言语。
女童闻言犹豫了一下,在苏午温厚的眼神里,鼓起了勇气,出声道:“我、我在家中吃不饱肚子……娘亲总是叫我饿着肚子,父亲总是打我……我不想回家去了。”
听得女童所言,苏午心念微动,转而看向被吴文远背在背上的一个半大孩子。
那孩子与女童却是同一个村子的,其听到女童所言,又见苏午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问询意味,立刻振声说道:“她家不会吃不饱肚子的!
她家里有很多田地,只比我们村的朱地主少一些,是我们村第二有钱的人!
要是她家都不能叫她吃饱肚子,那她的饭量得多大啊?”
半大孩子扬首看着站在苏午身旁的女童,眼神笃定。
周围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娃,不知她家境如此优渥,缘何会撒这种谎话,不愿回到父母身边?
苏午转回头来,看着女童,未有言语。
女童被所有人目光注视着,急得涨红了脸,眼里溢满了泪花。
她瘪着嘴,泪水滑落黄而瘦的面孔,忽然抬起手臂,掀开了自己的衣袖——单薄的衣袖下,露出一截伤疤累累的手臂,新伤叠在旧伤之上,整条手臂看让人不忍细看。
女童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道:“俺没有骗人……呜……俺没有骗人……
俺都是因为家里不给吃的,才主动跟着那些洋道士走的……呜……俺也知道他们可能不是好人,可我都饿了两天了,菜叶、路边的野花花瓣填不饱肚子,俺只想吃顿饱饭——洋道士带我进城的时候,俺还看到了爹爹哩……
爹爹在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叫了两个肉馍。
他都看见俺了,也没出来拦俺,叫俺巴巴地看着他吃了半碗面,他把剩下的半碗面给了来店里乞食的乞丐,就从我身边走开了。
好像看不见俺一样……”
苏午听着女童的哭诉,八识心王已经笼罩了女童,无声地窥察着她的记忆。
片刻后,他摸了摸女童的脑袋,小声道:“我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想要留下来,那就留下来罢,不会叫你饿着肚子的。”
“呜……呜……”
女童以手背擦着眼泪,抽噎着就要给苏午磕头,被苏午拦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忽然觉得双眼眼皮变得极沉极沉,不一会儿就在苏午怀里睡去了。
李黑虎眼神怜悯地看了看被苏午抱在怀里的女童,又看看抱着她的苏午,眼神忽又变得更加怜悯了起来:“她爹娘真不是东西!
猪子,你比她还幸运很多哩……”
先前出声的半大孩子伏在了吴文远背上,羞愧得不敢说话。
苏午向那小少年说道:“不用愧疚甚么,毕竟你也不知她的真实境况——天下间食子的老虎其实并不少见,苛待儿女的父母又怎会少了?
只是食子的老虎虽多,怜子的老虎便更多,就像爱护儿女的父母同样更多一样。
你回去以后,若她家人没有主动向你问起她的存在,你便不要向她家人提起她的事情了,不需透漏她如今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