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枫渡清江
人家张居正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认为官也不会在自己利益受到影响时而尽心王事,与吏员一样奸猾,都是更在乎自己的切身利益,但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说需要官僚们配合,形成共识。
唯独海瑞是直截了当地把官僚们的遮羞布扯掉,让官僚们在吏员面前竭力维持的清正爱民形象荡然无存。
以致于,海瑞这话一出,整个西暖阁的瞬间变得极为安静,没有一人再发言。
朱翊钧只得在这时打破僵局,问着吕调阳、张四维、王国光、谭纶四人:“你们呢?”
吕调阳、张四维、王国光皆在这时起身道:“臣附议。”
朱翊钧也就只看向了谭纶。
谭纶猛烈咳嗽了一阵,随即才起身对朱翊钧拱手道:“臣亦附议。”
朱翊钧点头:“那依元辅张先生所言。”
海瑞则在这时因为谭纶的咳嗽而朝谭纶看了一眼,且在朱翊钧说后,立刻再次起身拱手道:
“陛下!虽然臣与赵阁老所提议之新政暂不适合推行,但今年也不能丝毫不作为。”
“故臣请陛下将臣外调,最好是去东南,臣愿替陛下督促地方官吏严格执行考成新政,进而达到元辅所愿看到的,让地方官僚尽快意识到不清丈则将难以完成考成,进而于仕途上获得进益,也能使朝廷尽快选出一批能切实执行新政且也体恤民情的循吏能臣来!”
张居正这时嘴角微扬,立刻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海公所奏甚为妥当!今年也不是什么都能做,让海公出京督促,确为上策。”
朱翊钧点头:“既然张先生也持此议,朕便准奏!”
“谢陛下!”
海瑞接着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朱翊钧道:“卿且讲来。”
“今日议的是解决今年亏空之事,虽臣自请去东南督政,但并非是要解决亏空,故而今日之议依旧无果。”
“另外,亏空之事也的确不能解决,尤其是今年关于蓟辽兵卒逃亡、兵力空虚、边墙不修等问题也不能不有所解决。”
“何况,边事一直未振,可谓国之大患。自杨太宰(杨博)为本兵时便有意整饬边备,到如今本兵谭公亦有此议。”
“而杨太宰已病重还乡,谭公亦伤病缠身。有能臣强边防之机已不可待啊,陛下!”
“故臣认为,就算清丈田亩事需要等,但整饬边备之事等不得。至少要趁着谭公还可以为之的时候,彻底解决蓟辽一带兵卒因粮饷不足而大量逃亡的问题。”
海瑞这时候侃侃而谈起来。
谭纶则不由得满是感激地看向了海瑞。
朱翊钧点首:“有理!”
这时,海瑞则从袖中拿出一道奏本出来:“故既然清丈田亩暂不可行,那臣请旨籍没原南京右都御史魏学曾家产,治其在辽东巡抚期间贪墨漂没粮饷之罪!另请旨籍没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诸府孙丕扬家产,因此公截留粮商出关之粮肥己,使边镇粮价一直未因万历元年关内大丰收而减,甚至还增加不少。”
说着,海瑞就道:“此皆为臣在都察院明察暗访所得知,有少司马汪公、西安通判程策与给事中程文还有孙公之继子提供证据为证。”
张宏便将海瑞的奏本接了过来,递给了朱翊钧。
朱翊钧翻开看了看。
他知道自己的朝堂不只冯保一个贪污受贿的,按照东厂提供的情报,外朝也不干净。
连元辅张居正都收礼也不提,满朝阁臣公卿里真要说绝对干净的,估计也就海瑞一个。
只是,隆庆和万历朝初期的这些阁臣公卿许多虽然贪但还是做事的,甚至不少还是能臣。
比如愿意开海如高拱,据《万历野获编》记载,历史上就也发生过其两继子为争其所遗数百万家资争讼于公堂的记载。
但朱翊钧没想到海瑞会在这时候弹劾两巨贪,摆明是早有准备,如果清丈田亩不成,就继续让朝廷通过吃大户的方式来解决亏空。
“陛下!臣认为,魏公与孙公皆为干臣,有军功在身,虽有过错,亦不当深究,而寒能臣之心。”
这时,王国光忍不住起身为魏学曾、孙丕扬说起情来,毕竟海瑞的确做的太过。
要知道在大明文臣里有个潜规则,除非此人太过奸恶得罪官僚集团太深,否则没谁会主动去弹劾某人贪墨的,因为谁也没比谁干净,所以能不揭发就不揭发。
“大司农大可为其求情,但其漂没掠粮之事也不能不究!”
海瑞言道。
接着,海瑞又道:“何况,今年不能推行清丈田亩之事,官绅一体纳粮什么的更不可能,那今年的亏空怎么办?”
“至少漂没之事要遏制一下吧,几个贪墨的要抄没一下吧,以补亏空吧?难道要坐视边事更坏?”
“而且,臣也不是说要治其死罪,臣只是提议先籍没其产,补足其因漂没粮饷而造成的亏空,消弭其因断粮道而造成的边患!至于将来具体对其本人定什么罪,完全可以先议起功,再从宽定其罪。”
“陛下!臣附议!”
谭纶这时起身回了一句。
他知道海瑞这样做也是因为自己,而且不直接弹劾徐阶已经算退让一步照顾自己和张居正面子了,此时自己也有必要附和一下。
第047章 严追漂没
“边防整顿的确不能缓。”
“因边镇克削之苦已甚于世庙朝!若不解决,则蓟辽之卫所兵将会逃亡过大半,将来必至强敌骤起而不能敌。”
“如果今年不能清丈,那至少应该先整顿一下漂没克削之事,以补亏空,遏制克扣。”
谭纶接着进一步阐述起自己的观点来,且又郑重地对朱翊钧拱手作揖道:“陛下,蓟辽等北边边镇粮饷之事一日不解决,则就会一日不停地有卫所兵逃亡乃至饿死,乃至投奔塞外,为异族之奴,进而助异族成势,如俺答之板仓;”
“而近年来,据闻,女真部也有汉民军户加入,因而实力大增,而究其根源还是在于朝廷克削边民甚苦,故朝廷不能不为。而若放任不为,将来难免会有难制之虏,若宋时之女真、蒙古也!”
朱翊钧点首。
他不得不承认,名臣就是名臣,对将来局势的洞见的确是厉害的。
“谭公未免所言过重吧?”
“边贸准俺答和贡后,草原之众与我中原之民各取所需,边患已然大减,可谓美美与共,怎会有宋之女真、蒙元之患?”
赵贞吉这时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俺答和贡是他和高拱、张居正这些隆庆朝大臣合力达成的一项大政,也的确带来了边镇好几年的安宁,自然也让他有些不愿意相信和贡后还会有更大的隐患。
“阁老岂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和贡虽能得暂时安宁,但也因为双方彼此不仅仅是商贸的往来,也会在商贸往来中接受与了解到彼此的技艺与风俗,乃至会出现人口的迁徙往来,进而让塞外之虏更强,也进一步窥伺到本朝之富,一旦本朝之弱亦被其发觉,反而使其更生觊觎中原之心,乃至若再有汉民因受不了克削之苦投奔,没准还会主动劝异族夺我中原之心。”
谭纶说着就对朱翊钧道:“陛下,自古胡虏皆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何况两宋之殷鉴不远。故臣以为,越是和贡换来安宁,就越是要趁着这时安宁赶紧强兵强将,以免将来虏一旦无岁不犯,而我无克敌之兵。”
咳咳!
谭纶说完不由得捂嘴猛烈咳喘起来。
朱翊钧道:“赐梨汤于谭卿一碗。”
“谢陛下!”
谭纶没想到朱翊钧依旧早有准备。
而赵贞吉这里也没再多言,和王国光一起坐了回来,显然认可了谭纶的观点。
而这时,朱翊钧则看向其他人:“还有要说的吗?”
“有!”
海瑞起身道:“陛下,严追漂没与克削粮食者所造成的亏空,其实也符合元辅觉民行道之意。”
“是吗?”
海瑞继续道:“陛下,今年不暂行清丈田亩事,是为了先进一步催逼天下官僚尽快意识到清丈田亩需要推行。而如今,朝廷严格考成,严肃吏治,严追亏空,则必让天下官僚意识到,清丈田亩需要尽快推行,不然朝廷一日无财就会一日不停地抄家补亏空。”
“与让官绅如实缴纳税赋相比,总比让天下官僚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哪一天被抄家补亏空要强。”
海瑞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海瑞这话,在场的其他阁臣公卿还是同意的,只是不好明着附议,毕竟谁也不好都说自己不怕被抄家。
事实上,真正不怕被抄家的也就只有海瑞。
也就使得,眼下整个御前赐对,又成了海瑞一个人发言的地方。
海瑞继续说道:“至于行此酷政之恶名,自然由臣承担即可。至于被抄家者,诸公大可举其人情功绩为其求情,陛下亦可示宽仁于他们,但必须抄没其家补亏空!”
吕调阳、张四维、王国光三人皆作塑像状。
赵贞吉这时倒是没有沉默,反而称赞起来:“陛下,臣认为,海公此言,乃是良言,让一二贪官哭,总比将来让天下所有军民哭要好!”
“很该抄没一两个!让天下官僚们知道不解决国帑不足,自己也会不得安宁!”
“何况,有陪伴陛下之功,更有顾命之责的内廷大珰冯保抄得,外朝有功绩的大员怎么就抄不得?如此才公正。陛下既有志为明君,更当处事公正,方可令天下人服气!”
“除阁老赵卿与大司马谭卿附议外,海卿之奏,众卿可还有异议?”
朱翊钧这时点了点头,旋即就问了起来。
张居正这时拱手道:“臣无异议,海公所言是为眼下可行之法,相信魏、孙二人也能明白朝廷的难处,只是臣认为,朝廷可抄其家以补亏空,但还有存其大臣体面,不以严刑辱之。”
“臣附议元辅所言。”
吕调阳这时立即表示了赞成。
“臣亦附议元辅所言。”
王国光这时也回了一句。
张四维接着也跟着附和。
无论是改制还是整肃吏治,张居正都还是比海瑞和赵贞吉温和些,还会照顾官僚阶级的感受,故而相比于赵贞吉和海瑞等言,吕调阳等文官还是更易接受张居正的执政观念。
朱翊钧见此便执起朱笔在海瑞的奏疏上批红,然后丢到了案上,沉声道:“那就抄!”
“东厂派一个,锦衣卫派一个,都察院再派一个,办理此事。”
“由都察院所派风宪官为正钦差,记住要存大臣体面,不得严刑拷打!”
朱翊钧这时继续吩咐了一句。
“陛下!臣请在圣旨上说明,若魏、孙二人之贪墨所得不能补足今年亏空,则当继续严追造成亏空之大员!”
赵贞吉这时突然插了一句嘴。
张四维首先吃了一惊,瞅向赵贞吉。
“准!记得把赵卿这话加上去。”
朱翊钧点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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