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我的文艺时代 第265章

作者:坐望敬亭

  林为民说到这里时,讲台下不少人都默契的点了点头,心有同感。

  林为民说完了一句话,沉吟了片刻,才接着聊起来。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想明白,我们要写的是什么,我认为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别的同学我不太清楚,我个人的主要创作方向是小说,那我就来说说小说。

  不谈那些空泛的定义,我说小说就是讲故事,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

  林为民的目光看向讲台下的学员们带着征询的意味,不少人都点头,这是通俗的说法,肯定没问题。

  “既然是讲故事,那么故事是从哪来的呢?”林为民的问题让众多学员陷入了思考。

  他没有等待大家的回答,接着说道:“假如今天吃饭的时候,你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骨瘦如柴、身躯佝偻拄着木棍的老妪正在风雪中乞食。这个画面,它是凭空来的吗?

  如果你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脑海里可能迸发出这样的画面吗?

  当然不能。

  所以,同学们,你们一定要明白,你所有的灵感和闪念都绝非偶然,那一定是你生活的积累、学习的积累。

  正因为有了这些积累,你们才有了创作最底层的欲望和逻辑,你要把你知道的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

  刚才我说写小说就是讲故事,在座不少人都点了头,我想大家应该明白,我所谓的讲故事实际上是通俗的解释。

  当我们进一步,想把这个故事变成真正的具有文学价值的小说,我们还有要一些其他的积累。

  比如语言的积累、艺术手段的积累等,缺一不可。

  刚才我所描述的那个画面,就是故事的源初,是我们生活和学习的积累,接下来我们要给他加点调料。

  比如,风雪漫天,这位老妪敲开门乞食,院内的狗在叫,老妪被人无情的轰赶走,在关门的一瞬间,那人却将一块饼子扔给了狗。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一下子就能听出来,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

  底下的学员们笑了出来,林为民的描述确实与古诗不谋而合。

  “没错,故事几乎是一样的故事,但需要我们做的是,如何用我们的方式把故事说的精彩且与众不同。

  我们把这个故事延续下去。

  老妪在这片小镇上乞食了半天的时间,却始终没有人家愿意施舍她一块饼,最后小镇上再也没有听到敲门声。”

  林为民说到这里,不少人的面上带着几分悲戚,在他们的脑海中已经想象出了老妪因饥寒交迫被冻毙在冰天雪地之中的画面。

  “到了傍晚,镇上一户人家突然发现,家里的孩子不见了。一家人慌忙出门寻找,却苦寻不见。

  直到几天的风雪天过去之后,有砍柴人惊慌失措的跑到了镇上,说他在树林里发现了死人。

  镇上的人看过去,才发现是那天乞食的老妪被冻死了,在老妪的旁边还有一堆尚未引燃的木柴。”

  讲到这里,故事的走向与大家的预想如出一辙。

  可就在这时,林为民说道:“突然,一个人指着老妪旁边厚厚的雪堆,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们将雪堆挖开,发现竟然是走失的那个孩子,他和老妪一样,已经冻死了。不同的是,这个孩子的脖子上,有两个齿痕。”

  瞬间,教室内的众人感觉到一股凉气自脑后升起,汗毛竖立。

  故事说到这里,林为民停住了,给了大家几秒反应时间。

  他笑着说道:“我想大家都听明白了这个故事。反过来,我们来总结一下,这个故事的内核是什么呢?谁能告诉我?”

  众人的脸上再次露出思索之色。

  有人说道:“这是饥饿对于人的异化。”

  有人说道:“镇上的人不给老妪食物,老妪要吃孩子。这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还有人想的更加远,“这肯定是发生了大饥荒,天灾人祸。”

  林为民点头道:“不错,大家说的都有道理。现在我来告诉大家,在我说出这个老妪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所想的是什么?”

  众人的脸上浮现出好奇的神色。

  “我想到的是1942年发生在冀南的那场大饥荒。现在我问大家,你觉得这个故事的内核应该是哪个呢?”

  众人几乎不作他想的答道:“天灾人祸。”

  “不错,天灾人祸。有了这个内核,再回头看我们的故事,可以添加的东西就太多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为民只用一个简短的故事便将生涩抽象的内容生动的呈现在了他们面前,让讲台下的学员们心中不禁感到钦佩。

  林为民又看向肇本夫,“本夫同学,我讲的这些算是我个人的经验之谈,供你和各位同学参考。”

  “谢谢林老师!”

  肇本夫这声林老师叫的很自然,林为民的这个故事不算高深,但转折却令人毛骨悚然,让本来俗套平庸的故事立刻增色无数。

  而这个只是他为了给自己讲清楚小说创作的依据和技法临时起意想出来的而已,肇本夫心中为之折服。

  回答完这个问题,再次准备提问,举手的人更加踊跃起来。

  林为民再次点到一个八字眉的男学员,他起身便问道:“林老师,《盗官记》这部小说是您写的吧?大家都在传这部小说里面的角色是您写来隐射那些文坛前辈的。”

  林为民深深的看了这个八字眉一眼,你小子这问题,不怀好意啊!

  其他学员均是一脸好奇和看热闹的表情,关于《盗官记》的种种评论和分析,在这段时间内已经不知道传出了多少版本来,大家自然对这件事充满了兴趣。

  林为民沉吟片刻后,说道:“我们这些作家,是个特别爱发牢骚的群体,乃至于因为爱发牢骚而吃了口饱饭。有人爱在创作时写一写社会和人心阴暗面的情况,我也不例外,只要是符合事实的,我们都会尊重。同样的,一部作品面世了,读者和评论家的批评亦或赞美,都要受到尊重。但是……”

  说到这里,林为民的眼神锐利,语气也严肃起来。

  “尊重归尊重,我们允许你有自由评论的权利,但绝没有给你以文学评论为由枉顾事实的权利,更没有给你大兴文字狱、使人因言获罪的权利。

  同志们,请大家切记我们已经不止一次的在这个问题上犯过错误。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林为民说完这番话静静的看着讲台下的众人,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几个月前因为《情人》所引发的批判大潮大家历历在目,事件的前因后果,大家也都在各种报刊杂志上看的足够多了,自然知道林为民在其中所遭受的委屈和责难。

  将心比心,在场的大多数人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在那样的风波当中全身而退,更不可能做到如林为民一般从始至终稳坐钓鱼台,不发一言。

  所以,在事后写部作品隐射一下那帮骂过自己的人,这事过分吗?

  过分个屁!

  大家都是搞文学的,不这么干,难道还能去上门找人单挑?

  大家在心里几乎已经默认了这部作品就是林为民写的了。

  再说了,人家林老师这部《盗官记》确实写的好啊!

  “县长上任,得巧立名目,拉拢豪绅,缴税捐款,他们交了,才能让百姓跟着交钱,得钱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你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

  大家的脑海中时不时的就能飘过一些小说里的经典场面和对话,简直有种魔性的魅力,让人不想想都不行,直往脑子里钻。

  这个时候,只见林为民脸上露出几分戏谑之色。

  “至于小说是谁写的,这件事有那么重要的?反正不是我写的!”

  学员们的脸上均是会心一笑。

第298章 这条路,不好走啊

  一堂不算正式的课,在林为民的插科打诨中结束,学员们响起了阵阵热烈的掌声。

  今天这堂课实际上并没有讲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和林为民的交流却让他们感受颇深。

  对于几乎所有学员来说,林为民只是一个在刊物上看到的名字,当大家实实在在的在文研所的教室里见到了他,有了交流,大家才真切的感受到他的才华和魅力。

  让人不得不感叹老天对他的厚待!

  林为民被文研所的老师们热情的送到学校门口,并叮嘱他别忘了几天后的讲课,他骑上摩托车对众人挥手后才离开。

  唐玉秋望着林为民的离开的背影,感叹道:“谁能想到,为民的变化这么大!”

  小林也在感叹,“是啊。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才几年的功夫!”

  在众人的感叹声中,林为民的背影彻底消失。

  从文研所回到国文社,距离下班时间已经没多长时间。

  林为民就请了上午两个小时的假,却是在下午回来的,蒙伟宰在走廊上看到他刚想问两句话,就见林为民的手往随身带的公文包拍了拍。

  老蒙同志欣慰的点了点头,又是去组稿了,不错不错。

  进到办公室,柳荫瞧了瞧刚走过去的蒙伟宰,又看了看林为民,说道:“可以啊,老蒙看到你一句话都没有。”

  “也不看看我干了多少活,他说我?好意思的吗?”

  “嘚瑟!”

  说笑了几句,林为民投入工作。

  距离下班的时间太短,他没有去审稿子,而是拆开了堆在桌上的来信。

  没想到又在一众来信当中发现了一封熟人的,文研所的程时旭。

  自79年《小镇上的将军》发表,80年进入文研所学习,到今年已经整整四个年头,程时旭的日子过的并不舒畅。

  准确的说是,写作道路走的尤其艰难。

  文研所毕业后,林为民时不时会和程时旭通信,对他的情况颇为了解。

  一家家刊物满腔热情地约稿,又万般失望地退稿。

  程时旭不止一次的在信中提到过,他和熟人们见面的尴尬场面,对方问他在写什么作品,却只能看到脸色发白的他可怜巴巴地嗫嚅。

  透过文字,林为民能感受到程时旭内心的那股压力和郁闷。

  这几年他并没有停下创作的笔,反而比以前更加勤奋,可得到的结果却始终不够理想,自从进入文研所,他的作品便再也没有登上过国内一线文学杂志。

  对于程时旭的年龄来说,现在应该是他正值创作高峰期的时候才对。

  他的起点又是那么的高,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这样的奖项,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尤其是,因为有了文研所进修的经历,认识了全国各地的同学。不提本来就已经很有名的姜子隆这样的同学,有很多同学,在经历了文研所之后创作便呈井喷之势,一发而不可收,比如林为民、顾桦、黄安仪。

  这让程时旭越来越感觉自己已经接近走投无路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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